醉枕江山(精校)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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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若是由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家说来,屏风似雾,明烛如日,锦幄兽香,玉体横陈,再有这般挑情的话儿,当真是好不旖旎,奈何由这位老人家嘴里说出来,杨帆心中却是一阵恶寒,只是顿首不语。
  千金公主道:“二郎,你可知本宫何故使人与你疗伤,又叫彩云常去探望照料?”
  杨帆道:“在下不知!”
  千金公主道:“你这少年,看着机灵,怎么这般没有眼力,当日太平想要你去她府上习练马球,如此机缘,你为何不肯答应?”
  杨帆道:“在下若是答应,虽为太平公主门下,也不过是个供人驱策的奴仆。打马球,受宠于公主,固可富贵于一时,又岂是长久之计?故而,在下宁为坊间自由自在一百姓,也不愿入豪门为仆。”
  千金公主道:“你怎知入了太平门下便是为奴为仆?你可知道,当今朝廷许多大员,甚至当朝的宰相,都是受太平举荐而被天后重用的?你若能入得太平法眼,怎知就没有闻达的机会?”
  杨帆淡然笑道:“那些官员,乃至做了相公的大臣,本身便有定国安邦的才学,公主举贤,只是让他们的才能为天后所知。在下不过坊间一个百姓,不学无术,纵然马球打得再好,能有什么出息?”
  千金公主眼见如此这般,两个人一直绕着圈子说话,这层窗户纸不捅破,终究无法再谈下去,只好开门见山,把她的本意说了出来。
  这位千金公主是李世民的同父异母妹妹,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十九个女儿中的第十八个,是太平公主的姑祖母,比武则天还大一辈。
  武则天大肆屠戮李唐宗室的时候,公主们有的极力反抗,有的忍气吞声,却鲜有卑躬屈膝讨好武后的。唯有这位千金公主是个另类,她为了讨好武后,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前几日杨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卖药的冯小宝,就是由千金公主献与武则天的。这冯小宝街头卖艺的时候,最初是与千金公主府上的一个侍婢眉来眼去,勾搭成奸,这个侍婢,就是彩云。
  两下里恋奸情热,彩云甚至把他悄悄带进公主府里恩爱缠绵,结果被人告发与千金公主,被千金公主捉个正着。千金公主本是想严惩二人,以正门风的,不想一见那冯小宝健壮英俊,不免也动了春心。
  结果,捉奸捉到后来,这位千金公主反把冯小宝变成了自己的入幕之宾。等到武则天对李唐宗室咄咄逼人的时候,千金公主担心自己也被武后清洗,便重金买通武后身边侍女,探听武后消息。
  她得知武后渐有孤衾思春之念,便把自己的面首冯小宝献给了武则天。因为这桩大功,武则天对千金公主宠爱有加,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这几年来,李唐宗室的王爷公主们不断遭殃,千金公主却岿然不动。
  千金公主尝到了甜头,因见那太平公主似乎对杨帆颇有好感,这才狠下了一番心思,想要效仿为武则天进面首一事,再为太平公主进一面首,把这对母女都讨好了,她千金公主就稳如泰山了。
  要说这太平公主,同许多风流放荡,私帏不清的大唐公主相比,却是非常端庄的。太平公主十六岁与薛绍成亲,两人做了七年夫妻,始终伉俪情深,不曾有过一点绯闻。然而去年,薛绍却以谋反罪被害死了。
  去年越王李贞反武时,驸马薛绍的两个哥哥也参与其中。李贞反武失败,薛绍的两个哥哥薛顗、薛绪都被砍了头,薛绍本来没有参与此事,却也连坐下了大狱,只因他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太后开恩,没砍他的头,吩咐留他一个全尸。结果,这位驸马爷就被活活饿死在狱里面了。
  太平公主如今正在守寡,心情非常苦闷,这位给太后拉皮条得了莫大实惠的千金公主食髓知味,便想为杨帆牵针引线,引荐他成为大唐帝国公主中的公主、洛阳之花李令月的男人。
  千金公主婉媚嫣然道:“本宫欲为你引介,做太平入幕之宾,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第八十九章
男儿当如松!
  杨帆呆住了,他一直想知道彩云姑娘的主人是谁,他如此照顾自己的目的何在。可是他的想象力再丰富,再如何的天马行空,也没想到竟然是引介他去做面首,做太平公主李令月的面首。
  李令月容颜如花,娇媚可人。与薛绍七年恩爱,从无淫浪之举,可见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一旦真心喜欢了一个男人,必定会对他付之感情,即便是不能给他一个驸马的身份。
  正如当今武后之对薛怀义,恩宠有加。即便是武则天渐渐进入了皇帝的角色,不再满足于专宠一人,对薛怀义的恩宠和优容也始终不曾稍减,更何况年少深情的太平公主,如果能被她喜爱,必然长情,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尤其是,太平公主不同于其母,太平公主如今芳龄刚刚二十四岁,就算没有紧随而至的权力和富贵,仅凭她那百媚千娇的容颜,也是无数男子渴慕的对象,再加上她那高不可攀的身份,更增添了她的魅力,试想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这样的诱惑?
  所以,千金公主坦然说出,丝毫没有考虑杨帆会拒绝。
  金钱、美色、权柄,唾手可得。
  一个为了百万钱的赏赐,就闯进火场的亡命之徒,他会不答应么?
  看着杨帆怔怔的神色,千金公主只道他是欢喜得呆了,不禁微笑道:“二郎不必担心,当日太平对你就很是关注,本宫仔细瞧了瞧你,呵呵,这仔细一瞧,还真有几分薛驸马的神韵。容貌虽不相似,神韵倒有七八分相同,难怪令月那丫头一见了你就……”
  千金公主莞尔一笑,又道:“不过,你若到了太平面前,可就不能像坊间一般随意自在了,更不可以有些粗俗无礼的行为,本宫召你过来,是想先教你一些贵人府上的规矩。同时……”
  千金公主飞了杨帆一眼,眸中便漾起一抹春意:“你这小郎君虽然俊俏可人,终究年纪还小,瞧你未及弱冠,怕是还不曾经过男女云雨之事,若想就此讨得太平的喜欢,光是一副好相貌可是万万不够的。”
  千金公主说着,便往榻里挪了挪,含笑道:“二郎今晚就不要回去了,且在本宫府上小住些时日,等你诸般本领能够过得了本宫这一关,再送你去见太平。呵呵,太平除了自己丈夫,还不曾有过其他男人,这勾搭讨好女人的本事,你只要好好学上一学,必能讨她欢喜。”
  杨帆初时听她所言,想起那个美人鱼似的倩丽身影,确实生起一丝绮念,可这只是一个男子对美丽异性的自然反应,他压根就没想过做人面首,像那柳君璠一般,成为权贵女子膝下的一个玩物。
  此时再见了千金公主这般忸怩作态,以一个六旬老妪之身,居然要邀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登榻缠绵。心中不禁一阵恶心,杨帆直起腰来,肃然道:“公主固然是一番美意,然则杨帆做人,自有杨帆的规矩。杨帆堂堂须眉,大好男儿,从未想过承欢女人胯下,邀宠讨媚,以求富贵荣华!公主这番心意,请恕杨帆不敢领受。告辞!”
  杨帆说罢,起身便走,千金公主微带荡意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她根本不曾想过杨帆区区一个坊丁竟有这般志气,竟然拒绝这只要一点头,便可以得到一切的巨大诱惑,过于意外,使她怔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杨帆转过屏风,千金公主才清醒过来,怒声喝道:“站住!”
  杨帆微微止步,稍稍转了身子,不卑不亢地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指教?”
  千金公主又惊又怒地坐起来,心中急急思量,忽而恍然大悟,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羞恼的感觉:这样的诱惑,本不该有人拒绝才是,不要说是他一个为了百万钱的赏赐就敢去拼命的小小坊丁,就是那些幼读诗书,以圣人门徒自居的官员,都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能得到武后的垂青,从而一步登天呢。这杨帆到底是少年气性,竟然嫌她年岁太大,不愿与之苟合。
  千金公主自觉想到了杨帆拒绝的理由,固然又羞又恼,可她虽瞧这杨帆年轻俊俏,很是可人,有心引他为榻上郎君,但主要目的毕竟还是为了交好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对这少年颇为欣赏,只要她穿针引线,再教这少年一些逢迎女人的本事,给他和太平多创造几次机会,必能促成好事,到时候不怕太平不承自己的人情。
  想到此处,千金公主便忍住羞忿,说道:“你这少年,当真不识好歹!本宫若是想要男人,还怕没有入幕之宾?本宫一番好意,想着调教你一番,免得太平不喜罢了,你却嫌本宫年老,既如此……,那就叫彩云服侍你吧,你跟她多学些床笫间的本事,男人,可不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能讨女人喜欢的。”
  彩云其实并未走远,就在几叠屏风后面候着,听见千金公主这番吩咐,不禁又惊又喜,对杨帆这样俊俏可人的少年,她可是垂涎已久。
  这彩云姑娘也喜欢俊俏男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勾搭上一个街头卖野药的冯小宝了,只是这杨帆乃是千金公主先看中的人,她可不敢偷吃主人中意的美食。想不到绕来绕去,最终这美差还是着落在自己身上。
  彩云正自心花怒放,就听杨帆冷笑一声,道:“公主殿下说得是,男人,可不是单凭一副好皮囊就能得到女儿家芳心的。男儿在世,皮相尚在其次,才干犹在其上,而这最最重要的,却是男儿大丈夫做人的品格。
  孟轲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杨帆虽是一介市井匹夫,若是折腰摧眉,俯首就身以侍女子,纵然是美人在抱、权柄在手、富贵加身,那也毫不快活!某,不屑与人做一个药渣!”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出来,杨帆立即昂然而去,把个千金公主气得脸色煞白。
  说到这“药渣”,源自于坊间一个笑话,说的是古时候一位帝王,见众后妃愁容满面,肤色不佳,急召御医。御医便开了个处方:壮汉八条。几天后,皇帝出巡回宫,见众妃容光焕发,大喜。忽又见八名瘦汉鱼贯而出,惊问:“何人?”御医回答:“药渣!”
  这个笑话在民间流传很广,即便是上层社会的人也大多知道,千金公主当然听说过这个笑话,如今被杨帆藉此嘲喻,把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彩云姑娘见此情景,不觉有些张皇,耳听得杨帆的脚步声越去越远,这才壮起胆子走入寝室,千金公主坐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一张老脸已然涨得发紫,彩云姑娘怯怯地道:“公主?”
  千金公主身子微微动弹了一下,眸中倏然掠过一抹狠厉之色,沉声道:“去,给我打杀了他!”
  彩云一怔,迟疑道:“公主,无故打杀人命,只怕……”
  千金公主冷笑一声,道:“怎的算作无故?这小贼夜入本宫府邸窃取财物,被府上家丁当场打杀,有何不可?去!”
  彩云身子一颤,急忙答应一声,转身急奔出去,安排侍卫去了。
  ……
  杨帆从千金公主的寝居出来时,天色已经更暗了,各处殿室、廊下的宫灯已一一点燃。杨帆本想找个公主府上的奴仆下人带他离开,却见廊下冷清,并无一人。
  皇室公主们上行下效,蓄养面首的事情,虽然因为她们常常带着得宠的面首游玩射猎,以致传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不算什么隐秘,可是在家里毕竟还要顾些面子,比如这位千金公主,儿孙满堂,怎好公开放荡?所以许多侍候的下人都打发开了。
  杨帆见四下无人,天色又已晚了,若再迟去晚些,坊门就会关闭,便径自沿着来路向外走去。
  本就因为秋雨连绵而显得阴沉的天色,因为行将夜晚,显得更加阴沉了,云层四合,长廊两侧则雨帘如幕。
  在长廊一侧,有一方池水,池水上凌驾着一道九曲连桥,小桥直通池边一座精致典雅的三层小楼。从小楼中看过来,一泓池水,半池残荷,雨水打在荷叶上,落在池水里,浅得一朵朵雨花忽生忽灭,一支支残荷轻轻摇摆,嫣然生姿。
  小楼顶层,双推的雕花窗棂大开,一位白袍如雪的中年文士正对窗而坐,面前放着一具古琴。房中陈设非常简单,但是一几一案,一亭一柱俱有古意,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轴笔墨恣肆的写意山水。
  旁边不远,生着一只红泥火炉,炉中炭火正旺,一把粗犷古典的陶制提梁壶就架在小泥炉上,水已滚沸。炉旁摆着一张小方几,上边摆着茶具、茶叶、各色需要添加的作料,一位身着素雅的淡青色荷叶衣的清丽少女,正在取水烹茶。
  这位少女,正是天爱奴。
第九十章
“浅露”女子
  这时候喝茶的人还是极少数,除了蜀人,只有大德高僧和极少数的高门大户人家,这时候的茶固然要酌放葱、姜、胡椒、大枣、薄荷等调味品,但是已经有了茶道,天爱奴温壶、涤具、投茶、续水、再酌放各种作料,做来优雅自如,自有一种飘逸出尘的美感和韵律。
  她提起壶分了茶,再双手捧杯,将那如玉的细瓷杯儿轻轻捧到那位白袍公子面前,剪水双眸随意地向外一瞥,只看了一眼,却恰看见杨帆从长廊下行过,天爱奴“啊”的一声轻呼,手掌轻轻一颤,茶水溢出,手指被烫了一下。
  “怎么这么不小心?”
  白袍文士似乎非常陶醉于这雨景秋意,他正悠然望着远处雨雾中苍茫的楼亭檐角,手指在琴弦上方虚拂着,似乎在酝酿什么琴曲,忽然听见天爱奴一声轻呼,便收回目光瞟了她一眼,温声问道。
  “是婢子不小心,哦,公子啊,廊下那位少年是谁?看他穿着不像公主府上的人呀?”
  天爱奴轻声解释了一句,便赶紧岔开了话题。白袍文士瞥了一眼廊下,淡淡地说道:“那是千金公主相中的一个男子,看来她是献面首与武媚,尝到了甜头了。”
  白袍公子说到千金公主时,一脸的淡然,提到当朝天后时,竟也是直呼其名。从他的语言里,看得出他对女人玩弄面首极其不屑,可是他连不屑的神色和语气居然都不屑表露出来,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话,那种真正的高傲,便油然而生。
  远远的,苍茫的天幕下矗立着一个极高大的建筑,那是“天堂”。“天堂”里有一座大佛,大佛俯瞰着洛阳城,高高在上,目光是那样慈祥,一脸恬淡的表情,那是因为万物平等,还是因为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一样渺小,根本不值得他为之动容?
  这白袍公子望向窗外时,不管是说到千金公主、还是说到武则天,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恬淡自如的神韵,恰如远处天下,近处雨中的那尊大佛,平静自然,既没有敬仰,也懒得厌恶,似乎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动容的事情。
  其实这位白袍公子的容貌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点,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五官,可是不管是他的头发还是他的眉毛,抑或是他唇上颌下的那一部胡须,都给人一种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感觉,甚至他的领口袍裾,也是一样的一丝不苟,这要非常仔细地打扮修饰过,才能具有这样的效果。
  于是,这个面相平平无奇的人,便有了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千金公主的……面首?”
  天爱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白衣公子淡然一笑,道:“只是千金公主的打算罢了,她想把这个少年献与太平公主,奇怪!这少年有甚么特别之处了?她居然有把握会让这样一个少年得到太平公主的青睐么。”
  杨帆正行走在雨下,廊中。他年不及弱冠,身量颀长、面容俊朗,眉眼之间自有一种神采飞扬,然而正如女人的风情需要岁月的酝酿和沉淀,才能发酵出醉人的味道。男人的气质,也需要人生的经历和内在修养的培养,才能散发出来。
  年轻的杨帆,就像一竿在雨中蓬勃生长着的劲竹,一棵崖岩壁立的小松,在这见惯世间人情的白衣公子眼中尤显稚嫩,自然不觉有何出奇,更何况他一贯的目高于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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