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精校)第4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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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人一围上来,远近散坐攀谈的世家子弟们也都好奇地跟了过来。
  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还有原为东晋南朝四大侨姓之一、今已融入关陇集团,成为其中重要一员的兰陵萧氏……
  一时间,山东、关陇两大世家集团的子弟尽集于此。
  崔湜被杨帆一语点破用心,脸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他勉强掩饰着窘意笑道:“杨郎中多虑了,我等只是想与足下吟诗答对一番,聊作排遣、以尽酒兴,至于卢宾之么……,呵呵,卢家是卢家,我们是我们,怎会替人强出头?”
  杨帆“哧”地一笑,接着崔湜的话茬儿道:“杨某的酒兴好得很,不需要诗词这等无聊玩意儿佐酒助兴,足下若真想诗赋答对一番,这里的雅人多得很,也不必非得杨某应和。”
  郑宇怫然不悦,道:“诗词歌赋,怎算无聊?”
  周围数十位世家子弟环绕着他,杨帆大剌剌地坐着,完全没有起身的觉悟,只是微笑摇头:“仓颉造字,本为记事。后人演化,复有诗词以寄情怀,然则文字有限,怎能尽抒天地造化?此情此景当得意忘言,形诸文字,已是落了下乘,还不无聊么!”
  这些世家子平素无事,专门研究诗词,自负造诣,料想杨帆难以敌得过他们,如今见杨帆巧言推辞,更加笃定他起了畏怯之心,崔湜笑道:“杨兄此言差矣,诗词大雅,咏物传情,怎可说是落了下乘。崔某曾做过一首咏牡丹诗:‘倾国姿容别,多开富贵家。临轩一赏后,轻薄万千花!’杨兄以为,以此诗咏牡丹,不是相得益彰,更增情趣么?”
  杨帆摇头,哂然道:“牡丹花大色艳,品种繁多。有似荷莲、有如凤丹,有的花瓣周密高耸形如皇冠,有的外白内红逐渐演化如雪映朝霞,其中美丽,一言难尽,崔兄这首诗,杨某只闻其贵,其他的什么都想不到。若说贵气,呵呵,谁不知牡丹富贵,多此一举!”
  崔湜对这首诗极为得意的,却被杨帆贬得一文不值,脸色不由一变。
  王思远忍不住上前道:“杨兄大才,且再听听王某这首《咏石榴诗》如何?”说完不待杨帆答应,便道:“蝉啸秋云槐叶齐,石榴香老庭枝低。流霞色染紫罂粟,黄蜡纸苞红瓠犀。玉刻冰壶含露湿,斒斑似带湘娥泣。萧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万粒。”
  他们虽然擅诗,也很难有曹子建七步成诗的本事,这些诗都是以前旧作,字斟句酌、反复修改过的,倒也算是一篇佳作。
  杨帆还是摇头:“不好!有那工夫去品咂这诗,我不如亲自去看一眼那石榴花,亲口尝一尝石榴籽,酸酸甜甜,好不可口!”
  王思远脸都黑了,拂袖道:“俗人一个!”
  人群后面,李慕白和宁珂姑娘已经走过来,恰也站在那里听着,听了杨帆的话,宁珂忍俊不禁,悄悄掩住了嘴巴。李慕白抚着胡须望着杨帆,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荥阳郑宇方方正正的一张面孔,也是方方正正的一个性子,他对杨帆倒没有排斥之意,可是看杨帆对诗词之道不屑一顾,也有些不服气,便上前道:“郑某有‘咏竹’诗一首,请杨兄品鉴!”
  “浓绿疏茎绕湘水,春风抽出蛟龙尾。色抱霜花粉黛光,枝撑蜀锦红霞起。交戛敲欹无俗声,满林风曳刀枪横。殷痕苦雨洗不落,犹带湘娥泪血腥。袅娜梢头扫秋月,影穿林下疑残雪。我今惭愧子猷心,解爱此君名不灭。”
  “好诗!好诗!”
  “言辞瑰丽,志向高洁!”
  “意境……意境令人神往呀!”
  杨帆还没说话,旁边便此起彼伏的唱和起来,看来这些人也怕杨帆继续贬低,先替郑宇造一造声势。
  杨帆看着郑宇,呵呵笑道:“郑兄写这首诗,用了多长时间?”
  郑宇一怔,他还从来没遇到有人问这个的。不过郑宇性情方正,有问必答,而且不想说谎,想了想,便坦诚地道:“郑某做此诗,先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出了前面七句,后来字斟句酌,又修改了其中几个字,但是后面几句,一直没有感觉。直到一日酒后归来,月下独行于竹林之中,忽有所悟,回家后便一气呵成,写全了此诗。嗯,前后一共历时十日。”
  杨帆摇了摇头,惋惜地道:“足下出身郑氏高门,先天就比别人高了一等,若花十天工夫做事,不知可以做多少于国于民于家有益之事,你却不思进取,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小道上面,着实令人惋惜!”
  郑宇没想到他竟摆出一副长辈嘴脸,盛气凌人地教训自己一番,不由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液道:“一派胡言!《尚书》有言,诗者言志。诗词纯美,最近人性,不学诗,无以立。不知礼,无所措手足。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就是说通晓诗经,始能得立。不学诗,何以言?”
  杨帆不屑地道:“简直就是放屁!”
  崔液愕然、勃然,大怒道:“你……你身为朝廷大员,怎可如此粗鲁、如此放肆!”
  杨帆道:“你说不学诗,无以言。我这不是言了么?你长篇大论一番,我只答以两字‘放屁!’是你不立不言了,还是我不立不言了?”
  杨帆缓缓站起,道:“诗词可以陶冶情操、精炼语言、又可助游兴、助酒兴、助乐趣,其作用也不过如此了,于治国经邦、天下黎民,实无半点帮助。你们出身世家,若有志于天下、有心于黎民,不知比别人可以多做多少事,可惜大好时光都被你们浪费于咿咿呀呀之中了。”
  杨帆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道:“你们咬文嚼字的时候,可知杨某已经为朝廷、为社稷、为天下黎民做了多少大事?不要说是朝廷官员,就是你们这些世家里掌事的长辈,且看有谁整天介在那无病呻吟?”
  杨帆仰天打个哈哈,道:“男儿大丈夫或纵横沙场,或经纬政治。诗词本是微末小道,是我辈文人干政天下、经义立命、万民目标之外的消遣,秦皇汉武谁以诗词立国?房谋杜断谁以诗词建功?诗词有则有之,无也无妨,不学诗,无以立,不学诗,无以言?哈哈,好大一个狗屁,还不如一口腊肉、一口馒头来得实在!”
  杨帆大笑欲走,王思源涨红着脸道:“不许走,你……你侮辱斯文,你……”
  “王二,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们非要拉着杨郎中评论诗词,杨郎中自可尽抒己见,杨郎中的言语虽然有些糙,我倒觉得大有道理呢,怎么就成了侮辱斯文了?”说话的这人二十出头,身材颀长,却是河东柳氏的柳言志。他一直笑嘻嘻地看山东氏族众子弟的笑话,此时见王思源扯住杨帆不放,便为杨帆帮腔了。
  柳言志的妹妹柳依依站在旁边笑道:“是呀,我也觉得,大丈夫要么沙场立功,要么帮扶国政,诗词之道作为一种雅好,却也没有甚么,太过卖弄,甚至把大半精力尽付于此,那是舍大就小了。”
  “是呀是呀,杨郎中所言甚是,柳兄和依依姑娘所言有理!”京兆韦氏、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兰陵萧氏这些份属关陇集团的世家子弟纷纷给杨帆鼓噪帮腔。
  以王、崔、卢、李、郑为代表的山东士族兼得邹、鲁、齐卫之交,旧得太公唐叔之教,亦有周孔遗风,崇尚儒学,一向以清流自居,文教上面自然最为出色。
  而关陇集团的世家大族身居险要,自西晋末年一直到唐初,战乱纷起,群雄割据。跻身其间,这些世家为了生存,罕尚儒学,独尊武功。
  再加上北魏到唐初,大量胡族人涌入,包括李唐皇室和关陇集团中的一部分世家都有了胡人血统。所以陇集团的世家子弟虽然也都自幼读书、诗词之道的造诣也不浅,综合水平却逊于山东士族。
  诗词之道不是他们最拿手的本事,再加上他们崇尚武力,对诗词的看法本来就跟杨帆一样,跟山东士族又明里暗里的较劲,这时候不站在杨帆一边看山东世家子们的乐子才怪。
  这些人一参战,便成了关陇贵族子弟和山东士族子弟之间的一场舌战,双方指手画脚,互相理论,争得脸红脖子粗,跟泼妇骂街的区别,只是一个骂“田舍奴、穷措大”一个骂“竖子、非人哉”罢了,为“道”而战,所谓的斯文儒雅一扫而空。
第五百九十四章
没空陪你和泥巴
  太原王氏现在正是韬光养晦、积蓄实力的时候,因此王家子弟不想与关陇贵族作对,可是现在两大贵族集团的子弟正在激辩,阵垒分明,他们若不表明立场,能否得到关陇世家的友情不好说,先就偏离山东士族圈子了。
  因此,王家子弟如骑虎背,不能不所有表示。王思远心念一转,便拣了个软杮子,向没事人儿一般站在旁边看着双方引经据典互相辩驳的杨帆发难了。
  王思远怒道:“杨帆,你巧言令色,不过是掩饰你不懂诗词的短处罢了,这样粗鄙的人物,我王家根本就不屑一顾,与你争辩都嫌失了自家身份。各位仁兄,都算了吧,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伤了和气呢。”
  杨帆忽地露出讶然之色,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足下是太原王氏子弟,对么?”
  王思远冷冷地乜着他道:“怎么?”
  杨帆微笑道:“也没甚么,御史台原中丞、今同州县尉来俊臣,与杨某同朝为官,颇为熟稔。杨某忽然想起,这来俊臣是你王家的女婿,杨某许久不闻他的音讯了,也不知这位来县尉如今情形怎样,王兄可肯见告么?”
  王思远一听,一张脸皮登时涨得发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来俊臣是谁?那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泼皮,字也不识几个的粗鄙之人,而此人做了官之后,为非作歹、恶贯满盈,臭名更是扬于天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迫使太原王氏低声下气地把女儿嫁给了他。说起来,王家这个女儿,还是王思远的亲姑姑。王家奈何不了他,可他却是栽在杨帆手里,从威风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一头栽到了同州,做了一方县尉。
  因为来俊臣本就是长安人氏,他的过去现在,长安世家无人不知。又因为他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所以山东士族对他也是无人不知。王思远方才那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如今杨帆忽然问起来俊臣,无异于一记大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氏兄弟的脸上。
  杨帆跟这些养在金丝笼里的世家子不同,不管是他的见识阅历、还是性情胸怀,从以往表现来看,沉稳老成得很。可今日的杨帆放荡不羁,视名门如无物,再联想到他此前在芙蓉楼的咄咄逼人,李太公不禁大为不悦。
  他此前所了解到的情况中,杨帆可不是这般狂放不羁的人物,此人表现,前后简直判若两人呐。李慕白眉头一皱,忍不住说道:“这个杨帆,太也恣狂了。”
  宁珂看看关陇与山东众世家子争吵不休,激辩的、帮腔的、看热闹的搅成了一锅粥,不禁叹笑道:“太公,目中无人的该是崔郑王三家子弟才对吧。要说二郎嘛,我只觉得……他挺能惹祸的!”
  李慕白乜了宁珂一眼,冷哼了一声。这个丫头一向目高于顶,除了在她的母亲和兄长以及他这位忘年之交面前会露出稍些少女气息,大多数时候都像一个庵中静修多年的女尼般恬静。她的性子很冷,想让她活泼起来颇为不易,难得的是她对杨帆却很是另眼相看,不知杨帆有什么特质,让她如此青睐。
  李慕白虽然活了八十八岁,但这世间事,有许多依旧是他无法搞清楚的。论身世地位,比杨帆高的宁珂已不知见过凡几,论相貌气质,不用往远处找,眼前长廊中不逊于杨帆的就有四五个,那个崔湜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似乎比杨帆还要英俊三分。可眼缘这种东西,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李慕白唤过林子雄,低低嘱咐几句,便对宁珂道:“丫头,看够了没有啊,咱们走吧!”
  “哦!”
  宁珂微笑着瞟了杨帆一眼,便随着李慕白缓步离去,两个李府家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咳!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众人正转着圈儿地吵架,外边忽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正在人群中蹙眉观看的一个中旬男子回头一看,不由轻啊一声,连忙让开一步,拱手道:“林叔!”林叔就是林子雄,论年纪,他才年过三句,可是这个岁数相差无几的人却尊称他为林叔。
  说话的这个人也是李氏子弟,不过他不是陇西李氏,而是赵郡李氏,名叫李尚隐,幼年时便徙居长安万年县。此人二十岁时以明经中进士,补下邽县主簿,这一次是因为李老太爷大寿,特意告假前来祝贺的。
  李尚隐身边还站着李征虎、李绪才、李靖宇三个人,都是赵郡李氏子弟,至于陇西李氏子弟,这里是看不见的,自家老祖宗过大寿,他们一个个忙里忙外的,哪有空闲。倒不是李家没有奴仆下人可用了,这样的大日子做晚辈的总要亲自操持才显得孝敬。
  这几人一向林子雄行礼,附近不管认得不认得林子雄的,都知道此人身份不俗,便为他让开了道路。林子雄瞟了一眼那几个犹自面红耳赤的世家子弟,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天是我们李家老太公过大寿,你们却在这里争吵不休,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礼数、所讲的斯文?”
  王思远知道此人应该是李家一位担着职司的人物,颇有地位,便恭声申辩道:“这位长辈,非是晚辈不知礼数,实是杨帆此人不恭。诗词大道,在其口中却……”
  林子雄翻了个白眼儿,不屑地打断他道:“诗词之道,本来就是陶冶情操、增添雅兴的一种文字游戏,余此之外,有个屁用!林某这半辈子替老太公做了许多大事,没有一件是靠着之乎者也的什么狗屁诗词就能办到的!”
  王思远脸庞腾地一下又红了,正要再与他理论一番,林子雄向杨帆一指,道:“杨郎中论年纪,比你们其中许多人还小些,可他如今已经身为刑部郎中,朝廷五品命官。你等都是荫补为官,比他早得多,如今有几个比他官儿大?”
  “我等……”
  “仕途前程不如人,再说功业!前几年默啜挥十万突厥精兵,袭我明威戍,还是杨郎中,运筹帷幄,巧妙用间,先救飞狐口五千战士,又退突厥人十万大军,那时你们在干什么?让你们上战场,羽扇纶巾地吟几句诗,能立下如此功业吗?”
  “我等……”
  “御史台一班酷吏横行南疆,激起民变,杨郎中斩酷吏、息民怨,明赏罚,多方斡旋,蛮州、姚州、潘州等一班桀骜不驯的土蛮俚獠心悦诚服,这才偃旗息鼓,向朝廷乞降。叫你等去夸夸其谈一番,办得到吗?”
  所有的世家子都不说话了,各大世家的阀主齐集长安,为的就是南疆之事。南疆之事被各大门阀视为改变朝中敌我政治力量的一个重要契机,而这个机会就是杨帆创造的。如果此事易为,各大门阀早就去做了,还会直到今天才如获至宝?贬低此事,那不就是承认各大世家无能么?
  林子雄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又道:“杨郎中为江山社稷立下的功劳,可还不止这些。只不过有些事涉机密,不能叫你们知晓。我只能告诉你们,杨郎中所立之功,不亚于苏秦张仪合纵连横之本领,是开疆拓土之功、是兴衰国运之功!”
  廊下众人鸦雀无声。林子雄缓了口气,向杨帆拱手道:“竖子无知,冒犯郎中,恕罪!”
  杨帆摇头一笑,道:“杨某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獈,谈不上什么得罪。”
  杨帆走到崔湜面前,拱手一揖,崔湜不解其意,忙也拱手还礼。杨帆道:“吟诗作赋,原是雅事,各位若以雅事相邀,原也没什么不妥。”
  杨帆先倨而后恭,崔湜一时讷讷,不知该如何应对。
  杨帆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以风雅之事逞龌龊目的,那就可憎得很了。如果所用的手段在我眼中又是有也可、无也可的风雅小道,这就好比一个小孩子和泥巴和得好,大人有心情就陪他一起和一和,可要是恰好没心情,为何还要兴致勃勃地陪他一起玩呢?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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