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精校)第3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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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东把双手负到身后,沉沉地道:“因为那缺失了的记忆,本就是他们无法记起的,所以当杨帆如此反复、不断询问之后,在他们心中所幻生的情景,就会连他们自己都确信无疑那就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绝无虚假!”
  秦明达怔怔地道:“他如此煞费苦心,到底想干什么?”
  陈东摇摇头道:“从你方才所述,他诱导常林父子所努力记起的,都是对减轻他们罪责有利的,看来这个年轻人很有一些初出茅庐的劲头儿,想要做个万民赞誉的好官呐!只不过……”
  陈东大皱眉头,有些疑惑地道:“他这么做,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他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想做上一次大清官,博一个杨青天的好名声,然后便挂冠归去不成?”
  陈东口中的“杨青天”此时已经到家了,他站在照壁后面,笑得就像一个收了一座金山的大贪官,对门子莫玄飞吩咐道:“一会儿用过了晚餐,不要东逛西逛的了,你老实守在门口,今儿开始咱家一定会有客人登门的!”
  莫玄飞挠着后脑勺,纳罕地问道:“阿郎,有客人登门,你都能事先知道么?”
  杨帆笑吟吟地道:“那当然!我不但知道有客登,我还知道,客人是绝不会空着手来的。好啦!你好生看紧门户,若有贵客登门,及时禀报于我!”说完,杨帆就把双手一背,施施然地向院中走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官太小啊!
  莫玄飞觉得自家这位阿郎很有当算命先生的潜质,因为他吃过饭,刚刚从门房里出来,正想绕着照壁散散步、遛遛食儿,门上的铜环就叩响了,果然有人登门。
  这个时候已近黄昏,距闭合城门全城宵禁的时辰已经很近了,这个时候还敢出门访客而不担心会受到巡街公人诘问的,必然非富即贵。
  不过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虽然乘着一辆虽不显豪绰却隐隐透出贵气的牛车而来,可车上并没有打着可以证明对方身份的官幡。
  随行在牛车旁边的一个青衣随从递上了拜帖,拜帖的式样古朴简洁,上面同样没有说明对方的身份,只有对方的名字:“潘梓文!”
  潘君艺之父,吏部考功员外郎潘梓文。
  员外郎比郎中低了一级,可潘梓文是吏部官员,吏部是六部之首,这是管官的衙门,所以他的矜持并不过分。他不需要在拜帖上写太多的东西,他可以不熟悉其他衙门的官员,其他衙门的官员却不可能不知道他。
  潘员外郎被迎进了杨帆的书房。
  杨帆的书房不像大多数官员的书房那般充满了书香与墨香的味道。他以前很少在这儿看书,更不会在这里吟诗作赋,附庸风雅,所以他的书架上倒有一大半摆满了和博古架上一样的东西:器玩。
  在他的案头,甚至还有一只净瓶儿,里边插着几枝绽放的兰花,小小的花朵,却散发出满室的幽香。
  案头有灯,有两盏明灯。
  这些天杨帆开始秉烛夜读了,小蛮怕累坏了郎君的眼睛,所以为他配了两盏灯,灯的罩子也是粉白色的薄纱,只在一面点缀了几朵梅花,并不影响光线的散发。
  现在两盏灯都亮着,照得书房里亮如白昼,所以杨帆可以把这位不速之客看得清清楚楚。
  潘员外郎穿着一件靛青色的圆领窄袖袍衫,袍下加了一道横襕,头上未戴幞头,只系了条黑介帻,以白绫制的两条飘逸的带子束紧了巾子,轻轻垂于脑后。
  潘员外郎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身形瘦削,颧骨较高,下巴较尖,所以从腮到颌便形成了两道刀削般的线条,那皮肤在灯光下泛着青渗渗的光。
  他才刚死了儿子,而且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所以神色很是有些憔悴,微红的双眼透出几分戚容。
  或许是因为他久在吏部所养成的颐指气使的习惯,又或者这是家遭不幸的人所拥有的特权,他并没有同杨帆寒暄太多,很快就引入了正题:“潘某今天来,是以受害人父亲的身份。希望杨郎中能够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白发人送黑发人……”
  潘梓文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平抑了一下心情,轻轻擦了擦眼角,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杨帆道:“御使台出面是别有用心,挟所谓民意行一己之私,杨郎中切莫上了他们的当。杨郎中也是进过推事院的人,应该知道那班酷吏的为人和做派,如果让他们重新崛起,对你对我、对任何一个官员,都不是好事。”
  杨帆点头,深以为然。潘梓文的面部曲线柔和了一些,用很轻柔,却很清晰有力的声音道:“洛阳府把此案转给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判决是公正的,老夫不希望无辜枉死的孩儿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这件事因为御使台从中作梗,以致大理寺的判决久久不能执行,如今案子转到刑部,转到你杨郎中的手上,潘某以死者父亲的身份,恳请郎中为老夫主持公道!只要杨郎中能秉公而断,你将因此获得潘某的友情!”
  潘梓文没有携带任何礼物,两手空空而来,这句承诺就是他的礼物。人常说,朝里有人好做官,那么朝里做官要靠何人呢?最好当然是吏部有人,这是个管理百官、考核百官的衙门。
  能够得到一位吏部考功司官员的友情,这是用钱财也买不来的厚礼。
  然而,在朝为官者最不想得罪的,并不只是吏部,还有一个御使台。被那班御使盯住了,就会像孙猴子头上戴了金箍,百般的不自在。而御使台是反对把常之远处死的,杨帆这个队,不好站啊!
  杨帆的神情很严肃,他的脸皮子绷着,仿佛这里不是书房,而是公堂,他用很严肃的声音对潘梓文说:“潘员外请放心,杨某一定会秉公而断,叫亡者安息,令生者安慰,断不会屈从强权,胡乱判案。”
  员外,在当时的口语中称的就是员外郎,正如宰相被称为相公,并不是后世所说的财主。
  潘梓文口中所说的请杨帆“秉公而断”,是为他主持公道,这个公,只是他潘家一家之公。而杨帆这番承诺,在他看来,就是杨帆最准确的答复。所以潘梓文很满意。正事有了着落,气氛就缓和下来,谈及的话题也从这件事情变成了家长里短的寒暄。
  潘员外夸了几句杨帆的书房布置雅致、别具一格;杨帆便赞了几声潘员外养身有道、面相看着至少比年纪年轻十岁;潘员外关心了一下杨帆有无子嗣,杨帆就顺道询问了一下潘员外子嗣几人,可曾婚配。
  不料这一来又勾起了潘员外的伤心之事,潘员外忍不住老泪纵横,杨帆少不得又要说几句“节哀顺变”什么的以示安慰。两个人扯了一会淡,潘员外就起身告辞了,杨帆执礼甚恭,尽管潘员外再三请他止步,他还是大开中门,一直把潘员外送出府去。
  当天晚上,没有人再登门。
  潘梓文既然来了,武承嗣就不用来,方才在言语之前,潘梓文已经很含蓄地透露了一下,他是武承嗣的人。以武承嗣的权势和地位,杨帆还不够资格叫他纡尊降贵,亲自登门。
  上一次在白马寺的时候武承嗣要出面,是因为那儿有个薛怀义,旁人是没有资格去这位大佛身边要人的。武承嗣去过白马寺,这就够了,只要杨帆不蠢,他就得掂量一下得罪魏王的后果。
  当天晚上无人再登门,但是第二天早上杨帆准备去刑部的时候,半路上却“巧遇”了武三思,他被梁王很热情地邀上车子,车驾缓缓而行,两人在车中聊了小半个时辰,杨帆这才出来,乘马直奔刑部。
  武三思自然也不需要向他送礼,他成亲的时候武三思送礼,要的就是那种礼贤下士的劲头儿。此时送礼,却不免要弱了他的名头。何况,他一直把杨帆当成他的人,肯亲自来嘱咐一声,说这件事自己很关注,那就足够了,何须送礼。
  杨帆有点小小的郁闷,他也不是算无遗策的,他以为会有人来求他办事,便一定会有人送来厚礼,却没想到明明都是有求于他的,一个个却只对他呼来喝去,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肯叫他为自己办事,就已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还是因为官儿小啊!”
  杨帆如此慨叹着。
  当他赶到衙门以后,还是在二堂分别提审常家的老中幼三代,以极大的耐心反复询问,等到当晚散衙的时候,他所整理出来的卷宗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就连那个做笔录的书吏秦明达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瘟郎中倾向于常家!”
  这个倾向当然是指常之远杀死潘君艺一案。
  至于老常家那个打死了儿媳的老太婆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关心了。那件案子,大家早就知道杨帆的态度,既然陈东判的是常老太婆罪减一等,而杨帆坚决反对,那么他所坚持的必然是判处常老太婆死刑。
  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这桩案子已经无关大局。眼下最重要的是这桩涉及三法司,背后甚至涉及到魏王和梁王之争的潘君艺被杀案,这件案子不能解决圆满,就算他推翻了陈东的判决,也无法在刑部立足。
  如今看来,他的判决很可能是与大理寺相悖的,也就是说,他会推翻大理寺的决定,顺从“民意”,依照御使台的谏议,将常之远罪减一等,改判流刑。如此一来,他必然会得罪大理寺,继而得罪魏王。而以万国俊为首的御使台,会因此成为他的盟友么?
  且不说他此前曾经受过御使台的迫害,就以目前御使台臭名昭著的名声,只要他敢表现出与御使台结盟的倾向,担心他变成第二个周兴的文武百官,马上就能群起而攻之,把他打落九地之下,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秦明达把他了解到的最新情况迅速汇报了陈东,陈东和秦明达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杨帆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决定再观望一下,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根本就是无解的,两大势力得罪了任何一方,他这个新任刑部司郎中都很难收场。
  陈东站在院落里那棵桂树下,看着渐渐吐露的花苞,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意,杨帆当初决定以此案为突破口向他发起进攻的时候,也不会预料到此案会有这么大的转折,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陈郎中掐了一朵桂花在手,立在树下,悠然如拈花的佛祖。
  他的长随罗令和他的心腹书令秦明达站在左右,微笑似了悟于心的迦叶尊者。
  这一晚,还是没有人登门给杨帆送礼,就连刚被杨帆提拔为班头的袁寒都没有来,杨帆宽衣睡觉的时候,对他的亲亲老婆小蛮姑娘发牢骚说:“这衙门里的人果然都是成了精的妖怪,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小蛮姑娘打了个风情万种的呵欠,说道:“睡觉!”
  杨帆嗯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脱光光上床,然后涎着脸问他的女菩萨:“娘子,距上一次,可到了第五天么?”
  小蛮姑娘回答得很有禅意:“睡觉!”
第四百三十章
妙人儿
  晨曦斜照,崔侍郎一手负在身后,在一个幽静的院落里,悠闲地喂着他的那只八哥儿。
  廊下挂着一只精致秀雅的鸟笼,一只通体黑色、喙足鲜黄的八哥儿用它有力的双足抓着栖杆儿,鸟颈一探,便发出清脆的叫声:“你好!”
  崔侍郎用喂食杆挑起一抹拌了鸡蛋清的炒米,递到那八哥儿跟前,看着它一口吞下,眼角的皱纹都笑得柔和起来。
  “侍郎!”
  皮二丁快步走进来,对崔侍郎道:“侍郎,杨帆今日升大堂问案了。”
  崔侍郎不慌不忙地道:“哦,审的哪一桩呀?”
  皮二丁道:“审的常家老妪殴死儿媳一案。”
  崔侍郎呵呵笑道:“由他去。这件案子,现在还有谁关心呢。”
  皮二丁蹙额道:“此人能审什么案子,根本就是胡闹!”
  崔侍郎撇撇嘴道:“来俊臣一个泼皮、侯思止坊间卖饼的,都能身着朱紫,成为朝廷命官,武将做文臣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这位女皇帝,用人一向不拘一格的。”
  崔侍郎说着,又舀起一勺鸟食,“啾啾”地逗那八哥吃食。
  八哥在说人话,崔侍郎却在说鸟语,倒也有趣。
  皮二丁道:“下官只是觉得,虽说那陈东不太识相,假以时日,咱们未必就不能降服于他,如今杨帆刚到刑部,就搞出这么一档子事来,弄不好,咱们刑部就成了众矢之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有些事,是咱们事先无法预料的,就如这潘君艺之死;有些事,是咱们知道了也不可能改变的,就如这杨帆到刑部来做官。”
  崔侍郎叹了口气,对皮二丁道:“你看这鸟笼,一根粗大的毛竹,横截竖劈,锯成筒、劈成片、钎成条、削成篾、拉成丝……,那一根根的竹签和竹篾儿横竖交叉,错落缠绕,就成了这只笼子。
  结实吧?华丽吧?它呀,就像咱这刑部,这签啊篾啊条啊片啊,各不相同,又各有用处,你要是从里边贸然抽去一根竹签或者竹篾,砰!整个笼子就散了架!”
  崔侍郎转过身,微笑着对皮二丁说:“老夫也嫌这武夫碍事,一开始曾叫王丸试过他,本以为他是个没心机的莽夫,略施小计就能让他滚蛋,或者从此乖乖地蹲在那儿别言语,不承想他却不蠢。”
  崔侍郎把双手往身后一背,举步向厅中走去,悠悠说道:“老夫要想把他踢出刑部,自然有的是手段,可是那就太明显了。他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人,崔某人这么做是要在刑部一手遮天么?你不要看傅游艺,傅游艺是倒了霉,可当初把他排挤出政事堂的那些宰相们又有什么好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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