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精校)第263部分在线阅读
上官婉儿突然上前一步,扬声道:“来中丞,且慢!”
来俊臣止步道:“上官待制有何吩咐?”
上官婉儿浅浅一笑,说道:“吩咐可不敢当。婉儿只是觉得,中丞只要使人去吩咐一声就行了,陛下要听审,自然要在来子珣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才好,不然来子珣明知陛下就在后堂,问案必然有所拘束,那就有失陛下考察吏情的本意了。”
武则天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对她自作主张的行为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了,婉儿与太平一向交好,想来是出行之前女儿对她有所托付了,武则天暗暗叹了口气,便道:“婉儿所言有理,来卿,你就留下陪朕吧!”
来俊臣暗暗叫苦,他本想先溜出去提醒来子珣一声,这一下却是绝不可能了。当着武则天和上官婉儿这对精明得有些过分的女人,他就算想在话里有所暗示都不能。来俊臣无奈,只好回到主位坐下,这才扬声喊道:“来人!”
来俊臣自打请了武则天入室,便把一应杂役下人全赶了出去,只有外边耳房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候着,来俊臣喊了三声他才听见,急急走进来,躬身道:“中丞。”
来俊臣轻咳一声,道:“你去告诉来子珣,手头正在处理的案子都放一放,马上审理杨帆的案子,把李游道、裴宣礼也提上公堂。”
那小厮答应一声,一溜烟儿地去了。
依周律,三人成供。只要有三个人的供词作证,就可以证明一个人的罪行。狄仁杰等人入狱时又已自行认罪,他们这案子就更是处理得无懈可击了,只剩下魏元忠这一个老头儿坚决不认罪,来俊臣集中火力专攻他一个,也好办多了。
魏元忠是什么人?他是御史右丞,专门监管地方府县官吏,得罪过的人着实不少,他不认罪不要紧,来俊臣不但拷打了几个受株连的官员,迫使他们招了供,而且发动各地官员,侧面提供了许多魏元忠意图不轨的“证据”,可谓铁案如山。
反倒是杨帆这案子有些棘手,一则来俊臣当初为了把他咬死为叛党的重要同谋,想叫他无从辩驳,所以把他的这段案情捏造得比较缜密,和他串联的大臣比较少,结果作茧自缚,现在想多找几个人来证明杨帆有罪也不成。
另一方面,杨帆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只与薛怀义、武三思、太平公主这些方面的关系比较密切,来俊臣又不想把这些人牵涉进来,如果那样政局真可能会失控,那时就不是他能弹压得住的了。
因此从手续上来说,杨帆一案还缺少一个必要的证人。
朱彬已经招供了,裴宣礼也已经招供了,李游道是关陇世家,又是工部尚书,朝廷最高一级的官员,以来子珣的身份审理此人比较吃力。你让他一个局级干部去审一个部长,他镇得住场面么,要审李游道这种部级干部,怎么也得来俊臣这个副部级干部才行啊。
所以来子珣一直没有提审李游道,他准备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来俊臣本人去处理的,不想来俊臣派人催促,叫他马上提审李游道、裴宣礼和杨帆。来子珣无奈,只得应承下来,吩咐把在审的一众人犯押下去,提李游道和杨帆上堂。
裴宣礼倒不用再提了,他就在堂上。裴宣礼已经被来俊臣的酷刑彻底打服了,叫他咬谁就咬谁,只求死前能少受些酷刑,因此成了好几起重要人犯的证人,此刻他正在堂上,为一位受审的礼部员外郎作证呢。
来子珣这厢下令,差人马上便去提人犯上堂,与此同时,来俊臣暗暗念着“阿弥陀佛”,陪着武则天从后门儿悄悄来到了后堂。
公堂问案,主审官头顶有“明镜高悬匾”,身后是“红日海水祥云图”,不过这堵墙虽然是上接天棚的,却不是一堵死墙,从两侧是有小门儿可以绕到后面的。后面另开一道门户,里边也有坐具几案,字画花瓶,仿佛一个小书房。
主审官是由这后面走出去升堂问案的,有时遇到些难决的案子,也会召一些陪审官员和经验丰富的老吏到这后面来商议对策。此时,武则天就坐在上首,来俊臣、上官婉儿、武攸宜等人也在下首被赐了座位。
过了片刻,工部尚书李游道被带到了,依例,哪怕是已经审过了无数次的犯人,上了公堂都要有唱簿点名、验明正身这道程序,但是就算李游道这样的尚书级官员提到堂上,来子珣也未点名验身。
来俊臣听着前边的动静,不禁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偷眼一打眼,好像自武则天以下,大家都不太明白这道程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来俊臣这才放下心来。
“杨帆呢,怎么这么慢还没有提到?”
来子珣等了半晌,还不见杨帆,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报!杨帆带到!”
来子珣刚发完牢骚,外边就传来喊声,来子珣又在椅上坐下来,沉声道:“来啊!带人犯杨帆!”
外边手铐脚镣叮当作响,上官婉儿侧耳听着,好一阵心酸,瞧这手铐脚镣的,真不知郎君在狱里受了多少苦。公主说她自有妙计,却不知她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此案能不能翻天,郎君能不能获救,可全在此一举了。今天连皇帝都来听审了,若是还不能审明此案,那郎君……
想到此处,婉儿心中好似油煎一般难受。
杨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拖着脚镣叮叮当当地走上大堂,身后四名手执水火棍的衙役押着,另有四名佩刀侍卫到了公堂前就站住了,在杨帆前面还走着一个手持提囚令签的班头儿,青衣皂靴,上得堂来,向来子珣躬身施礼道:“禀侍御史,人犯杨帆带到!”
来子珣瞧这班头儿不是自己方才派出去的那个衙差,微微有些诧异,可这御史台里的公差他还真认不全,只是不清楚为何半道由此人代了班,反正人犯带到,他也懒得理会此事,因此只是摆了摆手,说道:“退下一边!”
这个班头儿一直走在杨帆前面,杨帆又披头散发的,来子珣也未看清杨帆的模样,再说杨帆已不是第一次提审上堂了,他本就没有给予太过关注。
可那杨帆被提上堂上,却自散乱的发隙间,机警地四下打量着。堂上另押了两个犯人,只一瞧他们的模样、气度,受刑的轻浅,杨帆就知道谁是李游道、谁是裴宣礼了。
杨帆突然把头发一分,露出面孔,大吼一声,扑上去揪住裴宣礼的衣领,吼叫道:“裴宣礼!我杨帆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我?为何害我!”
裴宣礼被杨帆揪住衣领狼狈不堪,连忙挣扎道:“我没有害你!我没有害你!你……你确实与我同谋造反,罪证确凿!是我牵针引线,你收受李游道贿赂……”
李游道立即大喝道:“放屁!老夫几时重金贿买过杨帆?老夫不曾谋反!老夫也不曾收买于他,裴宣礼,你诬攀他人,小心报应……”
“裴宣礼!你为何害我,我杨帆与你何冤何仇?”
“放开我!放开我!来御史,来御史救命!”
“把他们分开!把他们分开!”
来子珣抓着惊堂木把公案拍得震天响,两旁站班的衙役原本没动,因为堂上本来就有四个刚刚押解了犯人上堂的执役站在那里,可是他们似乎被惊呆了,傻傻地杵在那儿,根本没有任何动作,站堂的衙役这才上前把杨帆和裴宣礼强行分开。
后堂里,上官婉儿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前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她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这声音不是郎君啊?
第三百六十六章
乱拳打死老师傅
来子珣怒不可遏,大声咆哮道:“杨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扰乱公堂,你信不信本官……”
来子珣说到这儿,忽然张口结舌,他怔怔地看着杨帆,忽然指着他,惊叫道:“你是谁?你不是杨帆!”
后堂里正在听审的武则天双目霍地一张,来俊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武则天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来俊臣便一个哆嗦,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杨帆”把飘逸的长发一甩,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来御史真是好眼力,某的确不是杨帆!”
来子珣又惊又怒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冒充杨帆?你……你们……是什么人?”
他看看那几名押解“杨帆”的公差,见他们一个个都露出诡异的笑容,汗毛儿都竖了起来,一种危险的感觉油然而生。
一位玉色白袍的俊俏公子手摇象牙骨的描金小扇,飘然走上堂来,悠然道:“他为何冒充杨帆,并不重要!他们是什么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负责牵针引钱,从中勾连的裴宣礼,居然并不认识杨帆,这……是不是有些好笑?”
此人头戴一顶乌纱质料的软脚幞头,额头镶着一方美玉,穿一领玉白色荷花底纹缘绣浪花的圆领长袍,腰间一条锦带,系着她那迎风欲折的一管细腰,脚下是一双鹿皮小靴,秋水湛湛,婉娈妩媚中透着一股子精神。
来子珣慑于她的气度,居然没有骂出口,只是骇然问道:“你是何人?”
那个“杨帆”把眼一瞪,喝道:“大胆!太平公主当面,还不上前请见!”
“太平公主?”
来子珣听了对方说出的身份本待不信,可是瞧这男装女子的气度做派,再想想她敢硬闯御使台推事院的霸道威风,却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了。
“太平公主?”
李游道听了顿时双眼一亮,抢步上前就要与太平公主说话,却被太平公主那个扮作班头的手下拦住。李游道急得跳脚,大呼道:“公主殿下,老夫蒙冤入狱,还请殿下代为向陛下进言,老夫冤枉、冤枉啊……”
太平公主没有搭理他,这也是太平公主的聪明之处。纵然她是公主,似这等谋反大案,也不宜牵涉过深。如果她接了李游道的话茬儿,那么李游道鸣冤她管是不管?管了,不管成败,她都涉足其间,原本地位超然的优势就不复存在。
如果仅仅关心杨帆一人的案情,哪怕她闹的再厉害,母亲那里也不会引起什么忌惮,因为母亲知道她为何涉足其间。可是杨帆一案一旦翻过来,就会撼动整个谋反大案的定案基石,以母皇的精明,一定会再查此案。
到那时,如果查明狄仁杰等人确实不曾谋反,这些宰相、尚书、侍郎们必然要承她一个大人情,如果他们确实有谋反之举,太平公主也不用担一分半毫的干系,因为她之所为,仅仅是为了救她的情郎,并不属于政争。
太平公主看似无所顾忌,其实这分寸拿捏得极好。镇住来子珣之后,她马上转向裴宣礼,沉声问道:“本宫问你,你说你为杨帆牵针引线,使他收受李游道贿赂。你与他一共接触过几次,都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说!”
裴宣礼讷讷地看看来子珣,又看看太平公主,欲言又止。一见这位公主出现,他的心也活泛起来,几乎立刻就想高呼冤枉,可是看到来子珣毒蛇般阴柔的目光,裴宣礼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又嗯了回去。
皇家公主们其实并不可以为所欲为,实际上皇室公主很少与朝中大臣在政务上发生碰撞,因为他们仅仅因为是皇帝子女,天生地位崇高,可是并无权力干涉政务。大臣们若是怕你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敬你是皇家子女,或者会让你几分,若是不想理会你这一点,你还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就像汉光武帝时的洛阳令董宣,当街拦住公主仪仗,把公主府上犯了罪的亲信家人拖出来当场格杀,那位公主殿下也无可奈何,甚至不能纠集家将武士反抗,只能事后跑到皇帝那儿哭天抹泪地告状去,像太平公主这般行为的公主实是少见。
裴宣礼眼下还是御使台的罪囚,生死完全掌握在来子珣手中,而太平公主明显是为杨帆出头,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来,万一……
官场上,彼此妥协的事情太常见了,他要是把心一横,什么都说了,回头太平公主却和来子珣达成协议,来子珣开释杨帆,太平公主打道回府,倒霉的可还是自己。
裴宣礼可不知道当今皇帝就在后堂,想到这里,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转而说道:“这……这……,裴某与他多次接洽,具体时间、地点,哪还能记得清楚。”
太平公主冷笑道:“好一个多次接触,既然你二人接触如此频繁,为何你竟连杨帆的样子都不认识?竟错把本宫的马夫当成那位羽林左郎将?”
裴宣礼涨红着脸庞说不出话来,太平公主又转向来子珣,冷冷地道:“来子珣,你怎么说?”
杨帆是被来俊臣坑害的,他们明知裴宣礼根本不曾收买过杨帆,哪可能公堂问案时,还把他们提上来当堂对质,一旦双方所言驴唇不对马嘴,那不是自找难看么?
再说,他们只要把供词做得滴水不漏,叫皇帝看着可信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会犯人的想法,这可比粗暴执法还要粗暴执法,几时想过会有人来查他们如何执法。
来子珣眼见再让太平公主这般胡闹下去,事情将不可收拾,忍不住声色俱厉地恐吓道:“公主殿下!这里是朝廷的法司衙门,不是你的公主府!本官是此间的公堂正审,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公主府里一个仆役!公主殿下虽然是天皇贵胄,却也不该干涉司法,更不该乱闯公堂!下官有请公主殿下立刻退出去,本官不为已甚,否则,我御史台一定上表弹劾公主,恭请皇帝陛下严加惩处!”
来子珣方才虽被太平公主震慑了一下,此刻这句话说出来倒是掷地有声,底气十足。
御史台本来就有弹劾百官之权,这些年来,被他们弹劾过的宰相、尚书、侍郎们不计其数,就算是宗室、王侯,甚至当今皇帝依旧活着的两个皇子都被他们弹劾过,如果真叫起板来,他还真不怕这位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现在虽然暗中网罗了一些党羽,在朝中依旧属于势力比较单薄的一方,现在的太平公主,还不是后来威风八面、权倾朝野的镇国太平公主,她的势力比起薛怀义、武三思甚至已经罢相的武承嗣都有所不如。
武则天登基之后,整个李氏宗室都已不被人放在眼里,看看原来那位常常喜欢饮宴交际的千金公主如今也深居简出、异常安分,就知道整个李唐宗室的处境了。太平公主也就是因为嫁了武攸暨,算是半个武家人,才没有受到波及,却也绝对谈不上霸道。
尤其是眼下,这桩谋反案的缘由是什么?是宰相们要拥太子登基,复李唐国号。太子是谁?是太平公主的亲哥哥。太平公主为何热衷插手此案?为何试图为反贼平反?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了么!
来子珣自觉已经掌握了太平公主的软肋,却不知太平公主早已给武则天打了一记预防针,今天这事闹得越大,越显得她心中无鬼,坦坦荡荡,她又岂会在乎来子珣的威胁。
太平公主听了来子珣的话,咯咯地笑了几声,果然一脸的不以为然,太平公主说道:“杨帆自西域回来以后,因为立下大功,皇帝陛下才提拔他做了羽林郎将,这不过就是近期的事情。
杨帆没有升为郎将之前,你们断无收买他的道理,你这接洽定然是从他回京之后开始的了。好!本宫已经派人详细调查过杨帆回京之后这段时他和裴宣礼两人的详细行止。裴宣礼,你说说吧,你是在哪一天、在什么地方与杨帆会面洽谈的,且看与本宫查到的情况是否吻合。”
太平公主所言自然是诳他,任她有再大的能量,怎么可能把别人过去几个月的行踪查得一清二楚。可是来子珣本就心中有鬼,听了这话先自一虚。裴宣礼本来就是被迫招供,这时更是装疯卖傻,一时间全都僵在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