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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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把那个女人的手剁下来呢?
你明明心存疑虑,怎么还是把我往好处想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
第三十章
布局
夜半的时候,一道黑影极快地从施无端的窗外闪过,整个院子除了雪落的声音外,寂静一片,那道影子就好像是从房顶上落下的积雪一样自然而然,本来不会有人注意到,然而白离却睁开了眼。
他眼中没有一点睡意,就像是从未睡着似的。
白离低头看了施无端一眼,后者睡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缩,人已经溜到了枕头下面,窝着脖子,他也不嫌难受。
白离把被子往下折了折,叫他的下巴露出来,过了一会,施无端就好像不舒服似的,随着又缩了下去。白离露出一点笑容,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手指在床边的“灯”上拂过,看着那“火苗”更大了些,他这才把被子拢了拢,却不从门走,仿佛唯恐风进来带进寒意似的,像个幽灵一样,竟从墙中穿过去了。
寒风和黑夜,仿佛是他本源的东西,白离走出了那温暖的房间,便像是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忽然伸出手去,五指狠狠地收缩,那道黑影便不知怎么的,轻易地落入了他的手中,现了原形。
那不能说是一个人,“他”的身体仿佛是虚幻化作的,被白离抓在手中,就如同一块布,他有脸,有脖子,甚至有身体和四肢,五官居然也能称得上是俊美的——如果不是随着寒风微颤,时常移动位置的话。
那布片人张开嘴,却不敢发出声音,即使难以辨认,仍然能看出他的表情极为惊惧,白离看着他,几无声息地说道:“我警告过你,在这城中不准再跟着我,若再跟我一步,便杀了你。”
布片人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了,然而从他嘴里吐出的却并不是人言,而像是人浸在水里吐泡泡的那种咕嘟咕嘟的声音。
诡异的是,白离竟然“听”懂了,他表情一丝不变,冷冷地说道:“我自有主张,什么时候我的决定也轮到你来置喙了?”
布片人停止了挣动,口中的咕嘟声也慢了,脸上竟浮现出不容错认的担心神色,白离打量了他片刻,终于松开了手,叫那布片人轻飘飘地落到他面前,双手背到身后,他语气不变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
布片人全身都是黑色的,不知道他那柔软的双腿是怎么叫他在瑟瑟寒风中站起来的,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面可怜兮兮的黑幡,被不知道隐藏在那里的一根木棍戳住,猎猎作响,却不能随风而去。
布片人飘近白离,他的脚拂过地面,却没有在雪地上落下一丝痕迹,他大着胆子揪住了白离的衣角,软软地咕嘟了两声,白离一甩袖子丢开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别做不该你做的事,给我安安分分的,过些日子我便离开古吉,还有……别打他的主意。”
布片人退后一步,往施无端暗了灯的房间扫了一眼。
白离不耐烦道:“快滚!”
随着他这一句话,一股仿佛刀刃一样的风从他身上凌厉地盘旋出去,布片人竟被他弹飞了,狼狈地在院子里滚了几下,漂浮在空中,随后他终于知道惹怒了白离,在风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白离站在院中,雪仍然未停,然而雪花却也仿佛知道厉害一样,悉悉索索地下着,却一片也不敢落在白离身上,他站在那里,周遭便是一片虚无。
他伸出手,白皙的胳膊从袖子中露出来,上面竟慢慢浮现出一层漆黑的纹路,像是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血肉,每一条该流血的血管里都留着这种漆黑的东西。
然后原本安分地拖在他身后的影子再次“站立”起来,它们渐渐包裹了白离的全身,他整个人看起来便好像这么凭空“消失”了一样——比刚才那煤球一样的布片人还要黑上几分。
白离神色漠然。
与他一门之隔的施无端静静地睁开眼,他的呼吸一点也没有变,除了那双睁开的、极清明的眼睛,他和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施无端看着被什么惊动了一样的暗色火苗疯狂地摇动起来,暗淡的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中心,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没有多少天,果然如顾怀阳估计的,安庆王崔护坐不住屁了。
收到“安庆王挥师”的消息,顾怀阳便把他的兄弟几个人都叫了过来,开了个会,要商讨一下这个事该怎么办。
孟忠勇直抒胸臆地说道:“揍他老娘的。”
一山不容二虎,顾怀阳也感觉自己翅膀有点硬了,应该到恩将仇报反咬一口的时候了。
李如霜却说道:“明着打恐怕不妥。崔护虽然也是自立门户,但好歹是朝廷招安过的,我们就算能明目张胆地宰了他,也不大好交代,招来官兵就不划算了。”
顾怀阳却一点也不着急,主意基本是他想出来拍板的,崔护派来的人是他出钱哄住的,逃回去报信的人也是他放回去的,早就心里有谱,如此这般地计划一番,便给兄弟几个各自分派下了任务去。
只说得孟忠勇一会手舞一会足蹈的,像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乐得不知道怎么好。然而陆云舟却望向顾怀阳,问道:“大哥这一回是打算接受朝廷的封号么?”
顾怀阳迟疑了片刻,随后点点头。
孟忠勇脸上的傻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扭曲了,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使劲一拍桌子,质问道:“什么?大哥要被狗皇帝招安?那怎么行?咱们原来带着几个弟兄没刀没粮的时候都没受过这等鸟气,凭什么如今腰杆子硬了,却又要……”
顾怀阳抬手往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孟忠勇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大狗一样,登时不叫唤了,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怀阳说道:“以前我们是小蚂蚁,便是翻了几个跟头,也不够人家一个指头捻的,只是这块地方天高皇帝远,朝廷焦头烂额,一时顾不上我们,那时候若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封号,那山中十八寨主,哪个是好打发的?他们一时拿自己当跺一跺脚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哪个容得下我给朝廷当走狗?”
李如霜慢条斯理地接道:“大哥的意思,若是我们能吃下崔护的势力,海宁一郡便没什么障碍了,是咱们怕出了头么?”
顾怀阳叹道:“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也不过从一只小蚂蚁长到了一只蚱蜢,蚍蜉之力,不足以撼动大树。”
他话音落下,看了施无端一眼,施无端却打从进屋之后便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吭。
将自己的计划细细托出,又和几个人嘱咐了几句,顾怀阳便着众人暗中去准备应对崔护了,却将施无端单独留了下来,问道:“今日大哥所言有什么不妥么?我瞧你一直也不言语。”
顾怀阳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然而却也不是听不得别人说话的性子,他被尊为“大哥”,便非常有这个“大哥”的样子,为人不温不火,无论何时都不偏不倚,从不拿“大哥”的架子,便是一个黄发小儿对他指手画脚,他也要仔细地听了,才再加评判。
这人心胸极宽,无论旁人怎样无礼,他都能一笑置之,至今,除了逃荒的时候活不下去,他带领众人揭竿而起的那一回之外,便没见过他对什么人疾言厉色过。对他那几个结拜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手足一样,总叫人觉得如父如兄一般。
施无端神色有些凝重,他看了顾怀阳一眼,忽然站起来,将门打开,从袖中取出几根小棍来,以某种奇异的顺序插在了地上,末了在最后一根上绑了个小铃铛,那铃铛在他手中上下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一绑到了木棍上,却不知为什么,无论风怎么吹打,它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施无端这才回过身来,把门小心地掩上,低声说道:“大哥,我问你一句话。”
施无端是个什么货色,顾怀阳再明白不过,平日里十成心思九成用在了吃喝上,他还极少从这人身上看见这样郑重的神色,一时也忍不住跟着正色起来,问道:“怎么?”
只听施无端说道:“海宁这地方其实不错,不比江淮之地,容易叫人垂涎,也不比平阳城,墙头掉块砖头也能拍着个达官贵人,在里面便是说句话都要防着隔墙有耳,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虽说我们眼下也算是趁火打劫,但是好歹算是识时务,朝廷估计也没多余的功夫来管海宁的事,大哥若是在此地站稳脚跟,小心经营,未尝不能富贵一辈子。”
顾怀阳心中隐隐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坐在桌子边上,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深色的木桌。
施无端问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顾怀阳忽然抬眼看着他,问道:“我若点头,你是不是便准备不辞而别了?”
施无端一怔,却没有否认。
顾怀阳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说道:“小六啊,我第一天见到你和追着你来的那只大鸟,便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我听说这几日城中死了个烟花女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你却叫人瞒了下来,便知道你恐怕……是要有什么动作。”
施无端也不瞒着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是有些打算。”
是什么打算,他却摆明了不打算和顾怀阳说,顾怀阳对他也没有一点疑虑,他只是有些感慨地瞧着施无端说道:“小六心大。”
施无端轻轻地按住胸口,说道:“我总觉着难受,堵得慌,像是头顶上悬着几座山一样,抬头也瞧不见蓝天日头,望远看不到沧海桑田,我觉得喘不上气来。”
他像是真的喘不上气来一样,提起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见好受,眉目间竟已经现了沉郁之色。
顾怀阳深深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点头道:“不求功名利禄,闻达于世,只为摧枯拉朽,横扫山河,成败不论,也不枉转世投胎活过这一回。好,是真汉子,本该如此。”
施无端那总显得有些迷茫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就像是一道尖锐的光撕裂了晨间的薄雾一样。
只听顾怀阳问道:“无端,你跟着我么?”
施无端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端起桌上茶杯,举杯如敬酒,以茶当酒一饮而尽,一字一顿地说道:“敢不舍命陪之。”
白离面前的镜子忽然碎了,水珠洒得四处都是。
那水珠落到他身上,却仿佛被染得如墨色一般,然而只是片刻,悠忽又不见了,被什么吸干了似的。
“舍命陪之……好个舍命陪之……”白离的声音像是被撕裂了一样,他浑身颤抖起来,再次浮现出黑色经络的手捂住半侧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舍命陪他,那我呢?
在你心里,我又算个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危机
很多年以前,当施无端还在九鹿山上调皮捣蛋的时候,他觉得修道练功,算星御剑,这些都是十分正常的事,玄宗和三大教宗更是天经地义的。
在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施无端甚至曾经有幸跟着去过一趟大乘教宗,在那边瞧见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是早不记得了,只对他们那里淡得嘴里出鸟的伙食印象深刻,天天清水萝卜,他感觉自己耳朵都给吃长了。
小的时候,长辈们——包括道祖在内,都一直在给他灌输一个美好的故事:修道之人当修炼身心,循奉教义,行善事。修道者稀有,是因为这条路难走,一旦踏上去,便要有独自一人苦苦求索,悲天悯人,万般磨难不改其根本的决心。
把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总结到一起,就是说修道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都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该被天下苍生所景仰,地位神圣不可侵犯。
施无端曾经相信过这个故事——在他刚换下开裆裤没多长时间,还不知道“天下苍生”“悲天悯人”这些词并不是在描述烧饼的可口程度的时候。
后来他开始好好读书,经历慢慢多了起来以后,就明白师父和师叔们所说的真实含义了——修道者的地位在这一片大陆上极高,传说他们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别人在提起他们的时候,都要加上一个“传说中”以表示尊崇,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有本事,而是因为他们人很少。
古时候,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是很正常的事,多不过二三百年,甚至也有十几年乃至几年,倒霉的皇帝龙椅还没坐热,便被人踩着尊贵的龙臀轰下去的。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当某种东西经过初生和成长,慢慢变得成熟而灿烂的时候,反叛与腐朽也便随之而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生来没有漏洞的,当繁华落下去,被遮住的漏洞便渐渐张开,等待一次剧烈的死亡,从而长出新的东西。
自然之间,天生万物,从古神开天地以来便是如此,直到修道的兴起——或者说,直到三大教宗经过漫长的斗争和联盟,开始形成鼎足而立之势的那一日开始。
三大教宗之间有密约,并不像凡人那样伸手画押那样简单,而是含有某种神秘的力量的,门下弟子大多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只是除了掌门本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那密约是如何订立、又是如何维持的。
教宗太过于强大,以至于那些散门小派都过着隐士一样的日子,唯恐碍了谁的眼。凡人畏惧这些看似无所不能的修道者,皇室和朝廷倚仗他们,半数以上的朝中重臣有道门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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