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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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半个时辰之后,杨充离开了国子监,匆匆出现在成贤街上。
  杨充匆匆走了一阵儿,四下看看,不见有什么熟人,便匆匆拐向了秦淮河边。
  杨充从两户豪门青瓦白墙的小巷间穿过去,便到了秦淮河畔,河边柳下系着一艘小船,看船上挂着的灯笼,当是良家,并非娼户。船头一个绿裳红裙的小姑娘,正在嬉水玩乐,一见他来,忙跳起身来,欢喜道:“公子,你来啦。”
  杨充点点头,一个箭步跃上船去,掀开帘儿进了船舱,就听里边传出一声惊喜的呼声:“充哥哥,人家等你好久,都要起身回去了,你怎么才来呀。”
  紧接着杨充的声音传来:“先生一定要抚琴,我做弟子的又有什么办法?”
  那女子声音道:“是黄子澄那老头儿么,这人最讨厌了。充哥哥,人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你耽搁太久了,我马上就得回去,要不爹爹见我出门久了,又要责骂。”
  杨充道:“绯衣,我来正要告诉你,有件急事,我得马上回家一趟,等我回来,再定个时间与你好生恩爱缠绵。”
  女孩子羞喜的声音道:“去你的,人家是真心记挂你的人,你整天却只想着人家的身子……”
  两个人耳鬓厮磨,好一番缠绵,也不知怎么哄得那女子开心了,杨充便又急匆匆上了岸来,舱帘微掀,探出半张霞晕照人的美丽脸蛋,依依不舍地道:“充哥哥,人家等你信儿。”
  杨充向她摆一摆手,急匆匆地去了。
  第131章
近情反情怯
  官司打完,夏浔家里继续大兴土木,杨氏一族消停下来,对夏浔一家人的存在视若无睹,双方都把对方当成了空气,倒也相安无事。夏浔工钱给的足,雇了两伙工匠,日夜赶工,好在那时没有夜间施工扰民一说,再加上夏浔一场官司把杨氏老族长都给打趴了,镇中百姓对他都有些敬畏,也没人敢跳出来生事,因此工程进度甚快。
  夏浔和肖管事那天在三山口寻到了十多年前杨鼎坤曾宴请谢家老爷的那处酒店,那酒店还在,掌柜的也还是当年那个人,肖管事说明来意,老掌柜的想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谁,其实谢家老爷当初也不过是常来这处酒家喝酒,所以和店主比较熟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据他说,谢家老爷在订亲宴后没几年就生病死了,这事儿还是他听别的酒客说的,再之后就没听说谢家什么消息了。线索断了,夏浔只好用了肖管事的办法,拿了一笔钱,雇了几个南京城里的泼皮闲汉,让他们帮着打听消息。
  这些泼皮闲汉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整天的走街串巷,偷鸡摸狗,打听消息正是他们的拿手本事。他们收了钱,倒也真的用心办事,四天之后,夏浔的主屋正在上大梁的时候,一个泼皮赶来送信儿了。他递给肖管事一个纸条儿,上边写了一个地址,一个人名:小驯象门,东街四巷,谢露蝉。
  谢露蝉是谢露缇的大哥,当年肖管事随老爷去谢家时,曾经见过他,那时谢露蝉好像刚刚十一岁,生得金童般俊俏,是聚宝门一带尽人皆知的小才子,谈吐气质、接待应答颇为老成,自家老爷回来的路上还曾对他赞不绝口,说谢家这个孩子有出息,将来的成就必然不凡。
  这一来总算是找到亲家了,肖管事大喜之下立即禀与夏浔,请少爷随他一同往小驯象门儿去寻人。
  小驯象湖在莫愁湖西边,路途不近,二人都乘了马,备了礼物离开秣陵镇。出镇子的时候,他们看到杨文武和杨羽正站在镇口一个老槐树下,树上张贴着一张榜文,杨文武咣咣地敲着锣,正在聚拢镇中百姓,杨羽则拢着嘴巴大声说着什么。
  夏浔和肖敬堂有意地放慢了速度,侧耳听了听,杨羽正在向杨氏族人讲什么祭祖、义田一类的东西,既然事不关己,夏浔懒得再予理会,扬马一鞭,与肖敬堂驰出了村子。二人所经之处,那些杨氏族人都以敬畏的目光看着他们,明明没有挡着他们的道路,还是下意识地又让了让。
  杨羽眼见二人走远,望着二人背影阴阴一笑,继续向族众大声宣讲起来……
  绕过莫愁湖,进小驯象门,到了东街四巷左近,二人下了马一路打听着向谢家走。两个绿衫女孩儿刚从一个小院儿里出来,一眼瞧见正牵着马问路的夏浔和肖管事,其中个头儿较高的女孩儿吃了一惊,急忙一拉另一个女孩儿,又飞快地闪进门去。
  “喂,你一惊一乍的干……唔!”
  那女孩刚问了半句,就被她紧紧捂住了嘴巴,悄悄自门缝向外看着,那矮个子女孩察觉有异,也不再吱声,只是使劲儿掰开她的手,从她腋下钻出个脑袋,也瞪圆了眼睛往外瞅。
  “呀!呀呀!你男人真的找到这儿来了,好大的本事。”
  “谁说他是我男人,闭嘴!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抽你。”
  高个子女孩见夏浔问清了路,奔着巷中去了,急忙掩了房门,快步奔向院中,院中建有花窖,地上架着梯子,花窖上面也植满了花草,旁边又有一棵枣树,枝繁叶茂,横干正搭在花窖上面。
  她提着裙摆爬上花窖,扶着枝干往远处看着,神情莫名地紧张起来。她正是夏浔在北平遇到的谢雨霏谢姑娘,如今看来,她也正是夏浔的那位未婚妻谢露缇谢姑娘了。
  紧接着另一个小姑娘也爬上来,她收拢着裙子,一偏腿坐到枣树干上去,悠荡着两条小腿,自枝叶缝隙间看着,一边对谢雨霏道:“嗳,人家可到了你家啦,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嘛,还是赶快回去吧,躲着有个屁用啊。”
  谢雨霏咬咬嘴唇,问道:“什么丑媳妇儿?”
  南飞飞嘻嘻笑道:“当然是江湖小骗子的身份啦。”
  谢雨霏脸色顿时一白,不见一丝血色,这正是她心中最大的痛,在别人面前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在自己要相伴一生的郎君面前,让他知道自己如此不堪的行为,那还抬得起头来吗?他是秀才公,家世清白,肯要一个女贼做娘子?只怕一旦得知了真相,马上就会休了自己吧?那时大哥必定也要知道自己在外面做的丑事了,大哥受不得刺激,万一再次颠狂发疯……
  南飞飞见她不作声儿,扭头一看,只见她紧紧咬着下唇,咬得嘴唇发白,不由吃了一惊:“露缇,平时你自己也以骗子自嘲的,还得意自己骗术高明,青出于蓝,我……我才随便一说,你怎么就……你其实很在意他,是不是?”
  “我干嘛要在意他?”
  谢雨霏冷笑,扮出不屑一顾地模样道:“我只是担心……担心他见了我,识破我的身份,会告诉我哥哥……”
  南飞飞瞟着她,同样冷笑起来:“露缇姐,口是心非可不是好孩子呀。”
  谢雨霏白了她一眼道:“这是你娘教的好,谢谢。”
  南飞飞噗哧一笑:“谢谢不是你的小名儿吗?”
  她跳下树干,对谢雨霏很认真地道:“露缇,这么多年,你一个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做下那许多危险的事,你为的是甚么,难道是为了你自己吗?不管你觉得对你大哥亏欠多少,你还他的已经够多够多了。你已经到了适嫁的年龄,如今未婚夫婿寻上门来,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再说,这杨旭有财有势有功名,打着灯笼都难找,你是他三媒六证的原配夫人,你不嫁他还想嫁谁?我看他像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要不我先去和他说说,把你的苦衷都告诉他,我相信,只要他有一点儿良心,就会原谅你的……”
  “别去!”
  一见南飞飞要走,谢雨霏慌起来,赶紧一把拉住她。南飞飞顿足道:“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我……我……”
  南飞飞鼓劲道:“喏,你瞧瞧你,就你这俊俏可人的小模样儿,若他知道你就是他的小娘子,恐怕做梦都会笑醒了,还会在意你曾经做过……露缇,我觉得你和他其实很有缘分呢,你看看,咱们去北平,偏偏就撞见了他,这么巧的事,说明你们两个缘分天注定啊!”
  谢雨霏苦笑一声,幽幽地道:“天下间每日里不知有多少人同车同船,其中偶尔有人曾经相识或曾经有所瓜葛实属寻常,不过是碰巧罢了,说什么缘分天注定。”
  南飞飞道:“碰巧?好!就算这是碰巧,可是到了北平府大家各奔东西,总不该再有机会相见了吧?可是……偏偏你去了谢传忠家,他也就去了,对了!你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呢,要不是你帮他套出那些蒙人的目的,一旦那些蒙人真的炸了燕王府,追溯起来,他还不得满门抄斩?说起来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呐。
  再说这一次,在中都凤阳,要不是你暗中示警,万松岭独自谋事,也未必就不成功,那样的话,他的万贯家财就都要被人骗走了,你看看你,多有旺夫运呀,他能找到你是他的福气。古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一巧再巧接二连三的,还不就是你们的缘分?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那……那我……”
  “走啦,先去看看,察颜观色,随机应变,这总成了吧?”
  南飞飞拉起谢雨霏就走,嘿嘿地笑道:“你的本事那么大,这一遭儿怎么就怕了人家?要是我呀,哼!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可口的一头肥羊,别说早有婚约啦,就算没有婚约,我也要把他骗到手!嘿,骗人钱财有甚么了不起,骗个如意郎君,叫他养你一辈子,那才叫本事!”
  曲折幽仄的石板小巷尽头,就是谢露蝉的家。
  古旧的石阶长满青苔,竹篱下卧着一只大花猫,瞪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夏浔和肖管事站住脚步,往院中看去,斗拱架的石门苍劲古朴,石门左右刻着“兰亭奕叶,槐里新枝”的对子,笔意力透石壁。院中一株大石榴树,枝繁叶茂,一幢二层小楼檐角隐现。
  二人站定身子,就听院中传出一阵谈笑喧哗声来,肖管事望了夏浔一眼,举步走上青苔的石阶,扬声问道:“请问,这里是谢家吗?谢露蝉谢公子可在?”
  这一声喊外,夏浔的心也不由跳了起来:“老天保佑,这可是我一辈子的老婆,不求你给我开出个至尊豹子来,只要模样不像凤姐姐,脾气不像小月月,我就知足了。唔,要是能长成樱桃公主那俏模样儿,小夏一定烧香还愿……”
  男人本色!
  第132章
自重亦自卑
  曲尺木楼前,缺角古井旁,一丛大桂花树,一架葡萄,葡萄架上铺着席子,席上摆着酒肉,五个公子正坐在席上饮酒。饮到酣处,袒胸露腹,放浪形骸,指点挥斥,傲然无物。
  一个青袍公子饮一觖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喷着酒气道:“露蝉兄,承你美酒款待,兄弟不胜酒力,这就得……就得回去了。”
  “嗳,笑玉兄,且不急着走,我近日新成一作,你不想瞧一瞧么?”
  一个面目清秀,下巴略尖,因为醉眼,双眼微红的白袍公子拉住他袖子,微笑着问道。这白袍人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八岁,未到蓄须的年龄,所以颔下是青渗渗的胡茬儿。
  “哦?露蝉兄又有佳作了?”那位笑玉兄满面惊喜,一屁股又坐了下来,连连催促道:“快快取来,快快取来,我定要欣赏过你的大作,这才能走,要不然今晚怕也难以安眠了。”
  白袍谢露蝉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便往楼中走去。他这一走,一瘸一拐,原来竟有一条腿是跛的。
  那青衫人叫慕容笑玉,坐在他右手边正捉住一只肥鸡大嚼的是徐无双,都是往来亲密的朋友。徐无双窥那谢露蝉进了房间,便倾过身来,对慕容笑玉道:“谢露蝉这酒肉呢,那就美味的很了,只是每每都要拿出他那些不值一文的烂画来,咱们还得恭维一番,这就倒胃口极了。”
  对面席上的陈方正丢下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小声笑道:“无双兄,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好酒好肉,一桌的吃食,换你几句恭维,有甚么不可以的。”
  徐无双道:“哼!每次都得拍他马屁,我实在是没有词儿可说了,嗳!马嘉,别喝了,见酒没命的东西,一会儿你说,不哄得他开心了,岂肯放我们脱身。”
  坐在边上只顾大碗喝酒的马喜放下酒碗笑道:“成了,成了,我说就我说,就当可怜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罢了。不过……他的那些破画我瞧着实在不怎么样,可他自己总说,有人花了大价钱买他的画儿,要是他有些日子不画,人家还要上门催促,可能吗?金陵上下,谁这么不开眼呐,偏就喜欢了他的画儿。”
  慕容笑玉不屑地撇撇嘴:“哼!是他自己吹嘘罢了,我虽不敢自夸眼力如何了得,可他的画是优是劣还是看得出来的,明明平平无奇,就算卖也不值几文钱的,他自己说,一副画至少卖二十贯钞,你信么?”
  徐无双挠挠头道:“不过……我记得有一次在他这里吃酒时,确实有人上门买画呀。”
  陈方正嘿嘿笑道:“他这人好脸面,不会自己使人作戏给咱们看么?”
  马嘉咳嗽一声,低低地道:“噤声噤声,来了来了。”
  几个人马上正襟危坐,做满面期待状。
  这几个人都是谢露蝉的朋友,准确地说,是一群虚情假意的酒肉朋友,只是谢露蝉尚不自知罢了。
  谢露蝉十五岁考中生员,才气横溢,前途无限。可惜飞来横祸,第二年他就出了意外,一条腿残了,五官不正,尚且难以为官,况且肢体残缺,从此与仕途无缘,谢露蝉激愤成狂,发了半年的疯,才算是渐渐恢复了正常。从此意气消沉,一蹶不振,再不碰一下书本。
  直到三年之后,在小妹的劝解下,他才重新振奋了精神,而且迷上了他自幼喜欢,却因为被父亲逼着读书而放弃的爱好:绘画。
  为了学画,他变卖了祖宅,搬到城边儿上来,使钱投名师,学绘画,从此有了精神寄托,一门心思,简直成了一个画痴。
  如今画风渐成,开始受到了一些人的赏识,他虽不知买家是谁,可人家隔一段时间总要上门买画的,靠着卖画的收入,他居然也能保证自己和妹妹衣食无忧,不再是个没用的废人了,谢露蝉很开心。这些年来他要么潜心做画,要么与三五知交好友饮酒作乐,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快活。
  他却不知,被他视为知己的这几位朋友,只是因为家境还不如他,为了蹭他的酒肉享用,手头拮据时再从他这儿讨借些钱财使用,这才如逐臭之蝇,围拢到他身边,阿谀奉承,哄他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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