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93部分在线阅读
这幅画绘的是当今皇帝某次出巡的场面,画面上看不见皇帝,但是画面中间位置是黄罗伞盖,自然喻示着下边就是天子。近旁是几个头戴饰鹅毛的官帽、佩绣春刀、着飞鱼服的锦衣校尉,再外面是头饰小旗铁盔,身披对襟金色罩甲,腰悬宫禁金牌,手持金瓜斧钺的锦衣卫天武将军。
罗佥事看得悠然神往,思绪似已沉浸其中,脸上神情徐徐变幻,或悲或喜,难以名状。萧千月静静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画上那位骑白马的鹅帽锦衣的小校就是罗佥事的父亲。
“那时,我父亲还是仪鸾司的一个小校,近三十年来,朝廷上风风雨雨,锦衣卫起起落落,先后几任锦衣卫指挥使都身遭不测,直至如今我锦衣卫权柄尽去,形同虚设,唉……”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因这一幅画,二人的思绪都似沉浸在回忆当中。
洪武元年,御前拱卫司改制仪鸾司,执掌宫廷礼仪,皇帝祠郊庙、出巡、宴会和内廷供帐等事务。从那时候起,仪鸾司中许多忠心耿耿的侍卫便一个个地人间蒸发了。
小小仪鸾司里的几个小喽啰,无论生死去留,外廷的高官们怎么会在意呢,从那时起,这些消失的仪鸾司侍卫们便走上了一条艰辛的道路,有的远赴漠北,成为草原上的一个行商、一个牧民,在那艰苦的地方扎下根来,为大明搜集着蒙古人的军情谍报,有的成为朝中大臣的家丁奴仆,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防范他们与外敌勾结或贪污腐败……
锦衣卫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剑,这柄剑杀戳重了,便受到天下人的唾骂,没有人去追究真正控制着这柄剑的其实是它的主人。人人骂它是鹰犬,是败坏纲纪,摧毁朝廷栋梁的凶器,或许锦衣卫的高官们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迎合上意,制造过无数的冤假错案,可是不可讳言的是,在这群“败类”中,同样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他们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岁月,他们只是在忠心耿耿地执行着皇帝交给他们的使命。
这支秘谍队伍,自一开始就是由罗克敌的父亲掌握着的,每一个成员都是他的父亲亲手挑选的。
无数个岁月过去了,曾经显赫一时的锦衣卫现在已明存实亡,但是对这支秘密力量,罗家两父子一直不遗余力地维持着,哪怕是在锦衣卫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竭力保证这支秘密队伍的经费供给。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原为管军千户,积功擢升为亲军指挥佥事。追随朱元璋从定中原,进指挥使。滕州段士雄造反,毛骧领兵平叛。后又受命至浙东打击倭寇,斩获甚多,累功擢升为都督佥事,继而执掌锦衣卫,典诏狱。受帝命,一手导演了坐胡惟庸谋反案,后来为平众怒,又被朱元璋推出去斩首,做了胡惟庸的垫背。
第二任指挥使蒋瓛,这哥们儿和他的前任下场一样,在皇帝陛下耳提面命之下,一手策划了蓝玉谋反案,将这个骄横狂妄却也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诛杀之后,被腹黑的老朱一杯毒酒搞定。
因为两任指挥使都是暴死,谈不上什么正常的交接,所以继任的指挥使根本已忘记了这些隶属于锦衣卫,多年来死心踏地地受命潜伏于外的秘谍,可是指挥佥事罗克敌没有忘记,他接任了父亲的官职,也同时接手了这支秘密力量。
缅怀的情绪只是一刹那,他的目光便锐利起来,一如两柄出鞘的宝剑,他回身坐下,说道:“这个杨旭又干了什么,你说吧。”
萧千月连忙道:“是。属下奉命一直跟着他,在途经中都凤阳的时候……”
萧千月把夏浔一路南来所遇种种,直至昨晚发生的“鸡犬不留”事件说了一遍,罗克敌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此人自有此人的打算,看来他也看得出,扳倒了齐王,他也跑不了。这个人,很有头脑。”
他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负手在厅中轻轻踱着步子,说道:“从朱洞传回来的消息看,这个人与冯西辉、张十三、刘旭之死,必然有着重大关系,从他这次藉成亲的机会,脱离青州这场风波来看,也是如此。虽然安立桐说已有凶手自己招认,本官心中依然存疑。”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不过,这倒没有关系,如果这些事真是他做的,我倒是更想用他了。我想用他,他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转过身来,看着萧千月道:“我锦衣卫无数兄弟为朝廷竭死效忠,如今圣上刀枪入库,锦衣卫辉煌不再,诏狱里面,如今是老鼠为患,我锦衣卫上下,重又成了对着任何一个王侯大臣都要点头哈腰的小人物。那些多年来被安排在遥远的地方,整日命悬一线忙碌奔波的秘谍们连养家糊口的钱都要发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我们被抛弃了,被遗忘了,可我们本不该是这样一种结局!青州之事,虽然冯西辉等人身故,杨旭又跑到了江南来,幸好他们还是把最后一步完成了,接下来,本官就得等机会向朝廷进言了。只是……今上对皇子最是宠信,如果本官向皇上进言,必以离间之罪重处,能倚赖者,唯有皇太孙。而皇太孙现在还未柄政,所以,机会还得等。”
萧千月道:“是,那这个杨旭怎么办?”
罗佥事道:“这个人不蠢,一点都不蠢,他不是那种血气一涌,就干些混帐事来的莽夫。不要管他,眼下么,只管冷眼旁观,我相信,他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
说到这儿,水已经沸了,罗佥事优雅地提起水壶,静静地注水入杯。
他的人就像面前那杯茶,水是沸的,心是静的。一几,一壶,一人,浅斟慢品,任那尘世浮华,似眼前不断升腾的水雾,氤氲,缭绕,飘散。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很有些谋而后动的机心,就像年轻时候的我,纵然猝遇不可预料的事,他也颇有急智。这是一块璞玉,很有造就的潜力。”
萧千月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平之色,罗佥事没有抬头,却似已看到了他的表情,呵呵笑道:“你不要不服气,青州也罢、北平也罢,这个人不是靠运气的,靠运气的话,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这个人为人低调,不喜张扬,只是他的性情使然,不像风中止不住的幡,水里摁不下的葫芦,怎么也沉静不下来。这一点,也很像我。”
萧千月眼中闪过一丝嫉色,说道:“可这一回,他非常张扬。”
罗佥事淡淡地道:“所以,他还需要磨炼,没有哪个人生来就是天纵英才。再说,低调不是低能,低调的本钱就是随时有能力高调,看下去,看他如何解决这件事。如果他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再出面帮他一把,这个人,是我很需要的那种人。”
茶调好了,罗佥事却没有喝,而是把它轻轻推到了萧千月的面前,然后,敛裾,起身,悠然而去,只留下让人欣赏不尽的优雅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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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张状纸递上去,正在指挥重建家园的夏浔马上就收到了衙门的拘票,随同衙差赶到了府衙。府衙外面早就挤满了人,赶来看审案的主要是杨氏族人,但是也有许多本镇的外姓人。
夏浔一袭青衫,昂然上堂,江宁知县吴万里把惊堂木一拍,叱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夏浔长长一揖,朗声道:“学生杨旭,青州生员,有功名在身,依我大明律例,见官免跪。”
堂下顿时一片骚动,杨氏族人还真不知道他居然考中了功名,杨羽微微一蹙眉,心道:“幸好我揪住了他的把柄,否则,就凭他的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了。”
江宁知县听了颜色马上缓和下来,中功名是什么意思?中功名就是有做官的机会。今天一个小小生员,你知道他明天能不能中个两榜进士?这是自己潜在的同僚,甚至有机会成为自己的上司,大家都是读书人,什么籍贯呀、座师呀、哪一年中功名呀,七拐八绕,总能扯上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公事自然要办,但是却不必结下额外的嫌隙。
于是,吴知县和颜悦色地道:“既是生员,你可不跪,一旁站下。”
“谢大人!”夏浔昂然走到一边,气定神闲地站定。
吴知县这回也不拍惊堂木了,只是问道:“杨生员,现在你本家兄弟一十八家,告你屠杀健牛九头,可有此事?”
夏浔睨了杨羽一眼,心中冷笑:“一群六百年前的土包子,跟我斗法?”
他拱一拱手,镇静自若地反问:“学生请教老大人,律法与条例,若有冲突,何者为重?”
第124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吴县令一怔,立即提高了警觉。
这可是公堂之上,他是本县的大老爷,而且他这个县就在应天府治下,几乎发生点什么大事小情,就能直达天听,要是答得有误,贻人笑柄,那丢人可不只一个江宁县了。
他是主审,他可以不答,但他同样有好奇心,他想知道这个青州生员如此询问的真正目的,而且这个人的身份背景他还没搞清楚,若不是夏浔自己说,他还不知道对方也是有功名的人。这里是应天府,应天府的水很深,龙蛇混杂,但凡不明底细的人,总要客气些才好,这是在天子脚下做地方官的人普遍的共识。
吴县令斟酌着,小心翼翼地答道:“这个么,律法者,常经也。条例者,权宜之计也。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两者若有冲突,纵然因此损了条例,亦当维护律法,盖因不可以一时之权宜,而毁万世之根本。”
夏浔暗暗一笑:“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这个时代还不是一样,有上位法、下位法之分,前者大于后者,两相冲突,当以维护前者,这个道理古今一理。”
夏浔又问道:“那么学生请教县尊大人,保护私产,这是常经还是一时之宜呢?”
吴知县道:“保护私产乃是万古不易之常理,私产尚不得保护,天下人岂得安宁呢?”
他向天拱一拱手,说道:“所以我洪武皇帝定《大明律》规定,凡夜无故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侵占他人田宅者、田一亩、屋一间以下、笞五十。每田五亩、屋三间、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者、各加二等。若将互争及他人田产房舍、妄作已业、或朦胧投献官豪势要之人、与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如系强占,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这位知县把一部大明律背得当真滚瓜烂熟,杨羽听到这里,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夏浔视若无睹,又道:“学生再请教大人,孝道是常经还是权宜之计呢?”
吴县令脸色一正,勃然道:“你是读书人,这还需要问本官么?子曰: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于孝;教民亲爱,莫善于孝;夫孝,德之本也,仁之本也,教之所由也,三纲五常,莫不以此为本,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是施之于任何人而皆准的道理。不行孝道,与禽兽何异?”
夏浔拱手道:“学生受教,最后一个问题,大人以为,保护耕牛,这是权宜还是常经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还是人人地地都应遵循的呢?”
“这个……”
吴县令终于知道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下来,目的何在了?可他前两个问题已经答了,这个问题此时回避,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所以吴县令迟疑了一下,缓缓答道:“朝廷下令保护耕牛,盖因农业是国家之根本,而耕牛是劳作之工具。但时地有差,自然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北方、西方草原大漠之地,其地不宜耕种,饲养牲畜为食其肉,这牛自是宰杀食用的。
又比如东方万里大海,渔民行舟海上,靠水吃水,自然也不以牛为重。又或以我中原之地,来日或有更好的工具可代替牛耕,那也不必再保护耕牛,所以,它是权宜之计。”
说到这儿,吴县令赶紧又跟了一句:“但是,此时此刻,在我大明境内,耕牛仍然十分重要,还是要受到律令保护的。”
夏浔道:“学生知道,那么学生为什么还要怒杀耕牛呢?”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把他千里迢迢回返家乡,却惊见祖屋被人改了猪圈牛栏的事说了一遍,亡母灵位被人扫落墙角,沾染污秽之物的事重点提及,最后慷慨激昂地道:“侵占他人屋舍,据为己有,损毁破坏,这是不是触犯大明刑律?”
杨羽满头大汗,抢着说道:“同宗同族,何谓侵占,何事不可商量?族亲父老也是因为多年来你父子音讯皆无,误以为已客死他乡,所以才占用了你家房舍,你既回来,纵有不满,也可拘下牛羊,逐一索赔,如何可以悍然杀牛?”
夏浔厉声道:“祖屋被人破坏,拆成了牛羊马圈,父母双亲泉下怎能瞑目?先母灵位,被人扫落屋角,灵位之上遍沾污秽,先母在天有灵,怎得安生?自古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食敌之肉,饮敌之血,不解此恨。杨某所受羞辱何异于此?杨某不屠光那些畜牲,此恨如何能消?如何对得起先父先母在天之灵?如何雪此祖宅变猪圈,亡母之灵蒙羞的奇耻大辱!非不如此,杨旭枉为人子!”
夏浔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共鸣。那时候民间形容人无恶不作,坏到了极点,是怎么形容他的行为的?“踢寡妇门、刨绝户坟”,这是最欺人太甚,最令人不耻的行为。
孝之一字,自上古时候起就作为一种最普通的道理德念,贯穿于整个社会的各个层面,并以此为基础,奠定了种种人文基础。让祖先蒙羞,这是一个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夏浔的作法不但有了别人强占民居这个法理上的先决条件,而且合乎整个社会的道德要求,自然引起了包括单县令在内的所有人员的共鸣。
夏浔痛心疾首地继续道:“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上了公堂,见到这些状纸,这些所谓的原告,我才知道,他们真的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的本家长辈,痛心啊!杀掉那侵占我家房舍的牲畜算什么?我本来还打算要一纸状书送到大人面前,求大人为学生主持公道呢。可……可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我的至亲长辈,我又何忍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啊……”
杨羽气极败坏地道:“县尊老爷,他这是狡辩,他是在为自己滥杀耕牛一事脱罪寻找借口……”
夏浔唇角慢慢绽起一丝笑意,他知道,除非这杨氏一族在当地已有了左右官府的力量,这个天子脚下的芝麻官儿敢贪赃枉法,否则这场官司自己已是胜券在握了。
杀耕牛固然有罪,可是与侵占民宅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如果再举起孝道这面大旗,那就是无往而不利,就算是皇帝,也绝不敢在孝道上做出令天下人质疑的决定,何况这件杀牛案,绝不致于出现在日理万机且身染沉疴的朱元璋案头呢?
但是,天子脚下,真龙之侧,那水到底有多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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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官司输了?官司竟然输了?”
杨嵘顿着拐棍儿,气极败坏地叫:“不光咱杨家上下、咱秣陵镇所有的人,就是十里八乡,现在有多少人在看着呐?杨鼎坤那件事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现在又被人翻出来,到处在传,传得很难听!现在他儿子回来了,鲜衣怒马,仆从如云,光是细软财物就整整二十大车,那是衣锦还乡呐!”
杨嵘喘着粗气道:“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当初我就反对族里的人经商,这可好了,他还考中了生员,一回家就给老夫来了一个下马威,杀牛屠羊,殴打族众,辱骂老夫,这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掴老夫的脸呐。这小畜牲,这小畜牲是给他爹娘报仇来了,现在官司输了,咱们本乡本土,人多势众,竟然输了官司,你让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杨羽把头几乎伸到了衣领里,羞愧地听着,一言不发。
这时一个眉目英朗的青衫年轻人快步走进来,一进屋便大声道:“爷爷,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要急着叫我回来?”
杨嵘一看见他,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这个年轻人是他最疼爱的亲孙子,杨氏家族长房长孙杨充,太学的学生,是杨氏家族年轻一辈中最有出息的后生。
“充儿,过来过来,到爷爷这儿来。”
杨嵘挥挥手赶杨羽出去,把孙儿唤到面前,把事情源源本本与他说了一遍,杨充听了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道:“孙儿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呢,就为了一个不知进退的小辈?”
“充儿糊涂!”杨嵘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咱们杨氏家族在这秣陵镇,可比不得四处闭塞的边镇穷荒,要维系这一大家子,容易么?今天跳出个刺头儿,明天跳出个刺头儿,你有你的主意,他有他的主张,咱们这个家早晚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