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4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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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哦,这位就是辅国公爷?”
  迎面一个年青的五品官员从宫门里走出来,恰好听见夏浔这番话,立即满面春风的迎了上来。
  夏浔注目一看,这人只有三旬左右,白面微须,五官端正,一脸和煦的笑容,叫人一见便会油然生起亲切之感。夏浔目光一凝,问道:“足下是?”
  那官员连连拱手,含笑施礼:“下官北京行在礼部员外郎杨峰,呵呵,巧得很,和国公爷您是本家儿。”
  夏浔只是一笑,那杨峰就凑到了跟前,脸上依旧带着笑,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国公爷不认得下官,下官却是久闻国公爷的大名儿……”
  夏浔还是一笑,他只当是个趋炎附势的官儿到了,想要巴结巴结自己,故而并未往心里去,殊料那杨峰话风一转,亮亮的一双眸子别具意味地盯着他,说道:“昨日皇上到北京,北京的文武官员们迎奉皇上,并随皇上巡视了一番北京气象。
  当时,淇国公和雒尚书、陈寿大人等多位大人在皇上面前,都对国公您赞誉有加啊!他们夸赞国公经略辽东,允文允武,辽东各族,生性野蛮,唯对国公您俯首贴耳;辽东百姓更视国公为再生父母,爱戴有加。呵呵,就连那朝鲜国王也是敬畏国公在辽东的威望,边界和子民方面有了什么纠纷,也要遣使往辽东请示!”
  “嗯?”
  这是夸奖么,怎么听着不是味道?尤其是淇国公,嘿!淇国公丘福他会夸我?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夏浔心里翻了个个儿,忍不住仔细打量了杨峰一眼。
  杨峰微微一笑,又道:“下官是北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当初世子……”
  他一拍额头,笑道:“错了错了,如今该说是大皇子。靖难时候,皇上领兵在外征战,大皇子坐镇北京城,因为赏识下官做事还算勤勉,便从一介小吏破例简拔为官员,那时候常在大皇子身边走动,就听大皇子夸奖过国公,昨日听了诸位大人的赞誉,便想着几时能见见国公才好,不想今日便得了机会,呵呵呵,实在荣幸之至!”
  他这句话一说,夏浔心里头如电光火石般一闪,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北京是什么地方?
  北京是大皇子朱高炽的根基之地呀!
  当初燕王举旗,发动靖难之战的时候,二殿下随行在外,大殿下坐镇北平,三殿下当时还小,毫无影响力。大殿下在四年间,独自把持北京政务,举凡征兵征粮、驮夫役卒、农耕柴桑、工商贸易,所有的一切没有不管的,北京地面上的大小官员,那都是他用熟了的人手。
  尤其是四年中北平曾多次直接置于危险之下,因为死伤造成的更替和功过赏罚的任免,官员的更换频率极高,朱棣登基后立北京为行在,倒是派过来一些官员,但也只是把持了最上层的权力,那中低阶层的官僚基础,就是朱高炽留下的原班人马,这其中岂能没有几个他的心腹?
  眼前这个杨峰,分明就是大皇子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拥立大皇子为皇储的,属于同一派系,这番话分明就是对自己的一番警告。再往深里一想,夏浔甚至觉得,这位北京行在的礼部员外郎,很可能是故意在行宫左右晃悠,为得就是等他前来,对他施以告诫。
  杨峰看他神色变化,晓得他已明白了自己这番话的用意,便打个哈哈,拱手道:“哎呀呀,乍逢国公,下官惊喜之下,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拉着国公东拉西扯的尽说些废话,国公方自辽东来,定有要事禀告皇上,下官不敢打扰,告辞、告辞了!”
  夏浔还是笑笑,虽未说话,却向杨峰点了点头,目视他走下阶去。
  片刻之后,守门校尉急急奔来禀报:“皇上宣杨旭觐见!”宣完了旨意,便把肩膀一踏,谄笑道:“国公爷,您请!”
  ※※※※※※※
  “哈哈,文轩,你来了呀,不要施礼了,坐,快坐!”
  朱棣一袭轻袍,头束抹额,飘飘然的一身燕居常服,十分轻松惬意地迎上来,扶住夏浔上下打量一番,笑着道:“文轩,你黑了,也瘦了,在辽东没少吃苦吧?”
  夏浔笑着拱手道:“臣吃些苦倒不怕什么,就怕办不好皇上交待的差事,那可辜负皇上的信任了。”
  朱棣大笑,摆手道:“嗳,你又耍滑头了不是?两战两捷,立下如此战功,若是这样还算办不好差使,那百官岂不能要羞愧死了?”
  他指指椅子叫夏浔坐下,自己绕回书案之后,一屁股坐下去,说道:“朕比你早到了一天,还是这儿住着舒坦呐,在南京,朕连喘气都不痛快,更不要说这老寒腿了。”
  夏浔心中一动,微笑道:“那皇上何不将都城迁到北京呢,岂不逍遥自在许多?”
  朱棣微微一怔,一双虎目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忽地豁然大笑:“你这小子,又来胡说。金陵乃太祖高皇帝所立,如今只为朕图个舒适,就迁立都城?传扬出去,朕就成了耽于享乐的昏君,你也要担个媚君谄上的奸佞之名啊!”
  夏浔心道:“迁都当然不那么简单,也当然不会是为了图个舒适,立都北京,自有立都北京的政治考虑,恐怕你当初提北平为行在,就已动过这个念头了。”
  不过眼下不是和皇上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迁都的时机也远未到来,夏浔不想就此事说得太深,便就着朱棣这句话,呵呵一笑道:“宋太祖雄才大略,初立都城于开封,却是一个错误。若是早将都城迁至洛阳或长安,大宋国祚怕就不只三百多年了。
  可见国都所在,也该因时因势而变,倒不必拘泥于祖宗成法。皇上若想迁都,必有迁都的道理,皇上若不想迁都,那也必有不迁的道理,臣这不是就着皇上这句话,随口说说么,若要就此担个媚君谄上的奸佞之名,那臣收回这句话便是了。”
  “滑头!滑头!众臣之中,你杨文轩最是滑头!”
  朱棣失笑摇头,这时内侍端了茶水进来,朱棣面前早就有了一杯,只送与夏浔,便已退下了。
  因这一岔,闲叙的话题也就抛下了,朱棣坐正身子,肃然道:“朕看过你的奏疏,很是欢喜。纵论古今,中原之威胁,向来出自北方,放眼天下,我大明之威胁,依旧在北方。鞑靼、瓦剌,目前虽无什么大的作为,可朕从未看轻了他们。
  辽东若经营得当,便是一堵最坚固的大明边墙,既可以阻挡蒙古人东连女真、朝鲜,又可以虎视其腰肋,让他们不敢放胆南下,朕是十分看重的。前番许你种种特权,又特允辽东设幕,开衙建府,就是希望能够改变辽东各族对我大明若即若离、时叛时附之现状。
  只要我大明能把辽东牢牢地控制在手中、真正地控制在手中,那么来自于草原的威胁就将大大减轻,甚至不复存在。你在奏疏中说,辽东情形复杂,笔墨难以尽叙,又说尚有诸多问题,须得亲自向朕请示。如今朕来了,你可以说了,辽东情形如今究竟怎样?还有哪些问题?”
  夏浔面有难色地道:“臣紧赶慢赶,临近黄昏方才赶到,匆匆入宫,只为见见皇上。辽东情形,实在是一言难尽,臣有许多设想,还要奏请皇上恩准。如今日薄西山,即将落暮,若是匆匆谈起,恐怕有些仓促。”
  朱棣目光微微一闪,神秘地笑道:“无妨,今晚你就在行宫里住下,呵呵,还住在……你当初住过的那处殿阁里吧!”
  第607章
皇上太客气了
  臣子住在行宫,虽是皇上特许,夏浔心里终觉得有些不妥,他连忙起身辞谢一番,朱棣哈哈一笑,说道:“这事儿不忙,你若真不愿住在行营里,一会儿纵便已闭了宫门,朕下特旨放你出去便是。来,先讲讲辽东情形。”
  夏浔见状,只好先把此事放在一边,耐心讲述起来。
  一会儿,御膳房又呈了晚膳上来,朱棣赐了宴,君臣二人各据一桌,很简单的几样菜,边吃边谈。
  夏浔从自己到辽东所见所闻仔细讲起,这些现状是支持他的政略的有力依据,务必要讲得仔细,要有许多详尽真实的数据,才有说服力。
  最后夏浔才谈到眼下急需解决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阻力应该是不大的,因为朱棣本来就已有了这层意思,那就是在辽东设府衙治理政事。随着辽东幕府在各个领域的作用越来越大,眼下由幕府专署升格为朝廷官府的时机已经成熟,如果规格继续保持在幕府层面上,就会出现许多问题。
  名不正则言不顺,就像唐杰不把司法署、长史衙门放在眼里一样,在朝廷上有正式官职的人,从根子上就歧视这些辽东幕府的“临时工”,他们施政的权威性自然大受影响。而且专署是幕府下设机构,制定、颁布的诸多政令,会让百姓们担心其稳定性。
  朱棣听了点点头道:“嗯,在朕的预料之中,应该至少还需两年的治理,幕府专署才能铺开摊子,想不到辽东形势发展得如此之快,好吧,朕与几位随行大臣再议议,尽快颁旨,简拔幕府专署,纳入朝廷官制。”
  说到这里,他瞟了夏浔一眼,笑道:“专署一撤,幕府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些官署不在你的直接掌控之下,掌控辽东形势,你还有多少把握?可莫出什么乱子才好。”
  夏浔欣然道:“皇上,辽东形势,若是非得让臣在那里才镇得住,那只能证明经略辽东的政策是失败的,是臣以钦差身份、以陛下宠信之臣的威望,强行弹压。这种政策,如水中浮萍,无根无底,那它也就没有推行的必要了!”
  朱棣哈哈一笑,说道:“你倒自得的很,看来对你治理辽东的方略,你是很有信心的。好,你再说说,还有什么难处,需要朕来解决?”
  夏浔神情一肃,郑重地道:“皇上,剩下来这两件事,如不是皇上您点头,那就根本没有施行的可能。
  可是臣以为,这两项政策,对辽东……不止是对辽东,我想对我大明其它地方,也有借鉴意义。若它得以施行,辽东当可如陛下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我大明边墙,坚不可摧,若不然,这两件事,早晚成为我大明自毁长城的根由所在!”
  夏浔这一说,朱棣登时慎重起来,忙也身形前倾,凝神道:“文轩,你仔细说来!”
  夏浔提的这两件事,归纳起来就两句话,一是民族政策、二是军队改革。
  这两件事听着简单,但是因为辽东部族的独立性比较强,所以在大的范围上,这两项权力却分别归属于外交和国防,要改变这两项政策,的确需要皇帝点头,他是一等公爵也好、皇帝特旨任命的幕府将军也好,都无权变动。
  夏浔的主张上,对原本的归附部落的处置政策,有一紧一松两个改变。
  紧的方面,夏浔反对原来对归附部落过度的纵容和粗放式管理,不赞同让他们划地自治,保持自己原有的部落建制和生活方式,希望让他们尽量和大明边民融合杂居,同时以先进的生产方式,逐渐渗透到这些以游牧和狩猎为生的部落中去。
  松的方面,是洪武元年时起,禁了胡语胡姓;洪武四年起,禁了胡礼;洪武五年起,强令蒙古人、色目人不许与本族内嫁娶,违者治罪……这实际上也是朱元璋谋求民族融合的手段。还有比婚姻嫁娶更好的融合方式么?一旦他们与汉人结成家庭,其生活方式、思想意识渐渐就会发生变化,与夏浔的目的其实并无二致。
  但是夏浔反对这一政策,因为这种想法是好的,可实际上这种不合情理的行政性命令,根本不存在推行的可能。就像到了现代,法定婚姻年龄是二十多岁,可南方有些少数民族聚居地区根本不予理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照样嫁人生子,计生委的人敢去干涉么?闹大了就是民族性质的事件,只好听之任之。
  胡人的礼法虽不似汉人一般重视传承和祖宗,可是强迫其改姓更名、换一身汉服,这也是令其极为反感的,这种形貌上的变化,并不能改变他们的本心,而且施行起来非常困难。就像朱元璋不许没有功名的商贾、平民穿丝绸一样,只要人家家里有钱,大不了出门的时候外边套一伴布衫,在家里时更是一身绫罗,谁管得着?
  少数民族更是这样,这种强迫性的政令,只能让他们在户籍登记时胡乱取个汉名,出门在外时穿一身汉衣,而且这还是特指北京、大同等一带地方,在辽东地区对归附的部落,朱元璋担心他们骄悍野蛮,与汉人生事,对他们的安置基本上都是划地自治,这种情况下推行以上政策更是绝不可能。
  至于强迫的禁止本族内部嫁娶,更是有其令而根本未得施行。这是朱元璋理想主义的一个想法,具体做事的官员不想阳奉阴违也得阳奉阴违,这和元人划分四等人,对汉人和南人的政治权利、人身权利固囿重重有异曲同工之妙,属于一种歧视性的戒备,除了挑起民族对立和不断的冲突,根本无甚益处。
  这些强制性的同化措施,是急功近利的,它只注意到了这么做,历经几代之后能够达到的效果,却忽略了执行它的人,是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这些粗暴简单的政策,只会让一些真心归附的部落也觉得朝廷歧视他们、不信任他们,不利于怀柔和争取。
  这些事情,夏浔每一件都讲得非常仔细,反对什么,因为什么反对,赞成什么,因为什么赞成,理由讲完了就举出非常详细的事例,夏浔道:“辽东强迫嫁娶的极少,这条政令名存实亡。即便在有条件的地区强力推行,他们明明在本族内部有可意的佳偶,却得迫于政令,强迫另择婚姻。结果大多是制造了一对怨偶,进而造成两家的矛盾,然后便是两个族群间的冲突啊!”
  朱棣就藩北平二十多年,这些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对夏浔所说的“与其强迫融合,反而迫其对立,不如润物无声,虽需时日更久,反而更见成效”的说法深以为然,朱棣轻轻点头道:“嗯,朕久居北京,这些事情也时常听说。你所说的这些,朕大体赞同,只是所涉具体政策太过繁杂,一时理会不清,回头你上个详细的奏章上来。”
  夏浔忙恭声应是。
  朱棣目光一凝,又道:“所谓军队改制,又指什么?”
  夏浔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一则屯田之制;二则军户之制!”
  屯田之制和军户制定,也是朱元璋极为得意的两项政策,不过从这两项政策制定之初,就有一系列的问题出现,即便在洪武朝时,哪怕是朱元璋那样强势的一个皇帝,也常有大臣上疏,就这些政策的弊端提出异议,建文、永乐两朝时,政局气氛比较宽松,有关这方面的争论更是时常可见,作为皇帝,朱棣对这方面的利弊得失一直非常清楚。
  所以夏浔只说了这两条,还没说内容,朱棣的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
  其中的复杂程度、改革难度极大,如果一旦在全国施行,要涉及数百万军队和数百万个军户家庭,这是国本,即便皇帝,也不敢一拍脑门,便轻率地答应。何况,简拔辽东幕府下设的专署为官署,大批由夏浔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就会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官员,再让他着手操持屯田和军户……雒佥和陈寿等人的话又将一层阴霾掩上了他的心头。
  朱棣不是长在深宫妇人之手的一个蠢蛋,对于捧杀之语未必尽信。不过,防备权力的流失乃是身为统治者的一种本能,也是身为统治者的一个必然。权力的牢固,是江山稳固的保障,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能寄望于感情和信任,这是必须的手段。
  朱隶站起身,在殿中徐徐踱了几步,缓缓说道:“这些事情,很难!而且,真要变动的话,涉及太多的子民了,没有十年工夫,怕是一点成效也见不到。”
  夏浔也站起身,说道:“皇上现在去办,或许要难上十年。可若皇上不做,等将来其情其状更加不堪的时候,叫皇上的子孙去做,将会更加困难。再者,臣所言,可以先在局部施行,尤其是辽东,辽东一则屯田有限,二则户口少、土地多,用不了十年,只须五年,便可完全大变样儿,到那时,有了成功的例子和摸索出来的经验,皇上再在全国施行,也就容易多了。”
  朱棣扭头睨了他一眼,问道:“那……朕把辽东交到你的手上,给你五年……不!朕给你十年工夫,你可有把握将辽东治理得阡陌千里、屯堡相连、人口兴旺、马壮兵强?”
  夏浔把胸一挺,慨然道:“皇上,别的地方臣不敢保证,辽东地方,资源雄厚却未得开发,故而变革也易。无需十年,只要施之得法,五年工夫,辽东就一定可以达到皇上所希望的模样。不过……”
  夏浔肩膀一塌,苦着脸,小声央求道:“皇上,这事没皇上点头,一定办不成,若是皇上点了头,而必须由臣去办才办得成,那就证明,这件政策是上不符天心、下不合民意,乃是以强权施为的逆天之举,人在政在、人亡政亡,没有推行变革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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