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239部分在线阅读
夏浔声音发哽,声带有些嘶哑。
谢雨霏颤声道:“旭哥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要问你,你怎么在这儿,梓祺没有和你在一起?两个多月啊,老天爷!你……你一个女孩儿家,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雨霏没有再问,夏浔也没有再问,他们已激动地抱在一起,抱得紧紧的,似乎生怕一撒手,他(她)就会凭空消失。
两个多月,他们亲眼看着无数的人死去,那些饥饿而死的老弱妇孺、到处弃置无人过问的腐烂尸体,把整个济南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两个月,饿死的平民百姓比攻城的燕军和守城的明军伤亡总和还要多上几倍。
经历过这么多生离死别,人间惨剧,陡然间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而且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什么语言都乏味无力了,什么好奇都无所谓了,只要紧紧地抱住他,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已是最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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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汤!金汤!快泼金汤!”
督战队挥刀厉喝,夏浔和谢雨霏合力抬着一口耳柄的大锅,屏住呼吸奔上城头,硬着头皮泼下城墙。所谓金汤,就是粪汤,粪汤和普通的沸水不同,它相当于一种生化武器,被沸水烫伤还有得救,被粪汤烫得皮开肉绽,十有八九就要感染,而在这个年代,一个感染,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
这粪汤一俟加热,那臭味儿几乎能迎风臭出十里。不过这种臭味同饿死街头腐烂变臭的尸体味道比起来,简直要媲美芝兰之芬芳了,从炼狱中活着走出来的两人还受得了。可是,他们熬过了饥荒,看这样子,却未必能熬过战场。
箭矢横飞,一块巨石被抛石机抛上城头,就落在他们身旁大约四丈远的地方,轰然砸下激溅的石屑刮在脸上生疼,那巨石堪堪把一个背着药匣救治伤兵的郎中砸在石下,整个儿的砸成肉糜,露在外面的只有两只脚,看着叫人怵目惊心,可是城头其他的人都在忙碌,对这司空见惯的情形早就无人理会了。
“小心!”
夏浔合身扑到谢谢身上,轰然一声巨响,城外筑起的几与城高的土墙上一门火炮怒吼了,这时的火炮威力有限,对城池的破坏力还不如抛石机抛射的巨石,方才那块巨石砸在城头,砸出一个大坑,十几条铺设城头的巨大青石被砸碎翘起,可这火炮只把城头碟墙的青砖墙面射得马蜂窝一般许多细孔罢了。
因为火炮里边充塞的大多是铁砂,这时还没有开花弹,实心弹不过是一枚铁球,威力不及抛石机,但是铁砂大面积地溅射出去,对人员的杀伤作用却特别明显。
夏浔把谢谢及时扑到,一大片铁砂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正站在后面持刀督战的一名士兵狂叫一声,整张脸都被铁砂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丢了刀,嘶吼着去抓自己的脸,只抓了一手的烂肉,然后便仰面倒下去。
“谢谢相公,谢谢的相公!”
谢谢环住夏浔的脖子,在他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这才爬起身来。
“谢谢的相公!”
虽然满脸泥痕,却是笑靥如花。
这是她现在私底下与夏浔在一起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大概是生离死别见的太多了,她现在特别喜欢向他申明彼此的拥有和归属。上一刻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下一刻可能就会成为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这也令得她不再那么羞涩忸怩,如果他们的生命注定终结在济南城头,至少,她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夏浔咧嘴一笑,翻身站起,大炮清膛、填塞火药,时间比较缓慢,燕军的火炮是从德州运来的战利器,不算很多,这堵城墙外只安排了一口铜火炮,暂时不用担心这扫杀一切的杀人利器了。
可他刚刚站起,冷不防又是一箭射来,幸亏这枝箭抛射至此力道已将近,可他身上没有护甲,这支箭还是深深地贯进了肩头,夏浔闷哼一声,险些跌倒。谢雨霏花容失色,连忙扶住他,猫腰就往城下跑。
“站住!回去,怯战者死!”
一个督战队的士兵冷不防从掩体后冒出来,拔刀大喝。
“他……他中箭了!”
“不是还能走吗,自己下去找人疗治,你,回去守城!”
“噗!”
又是一箭飞来,正中他的眉心,锋利的箭簇穿透颅骨,插进去半尺多深,那督战士兵一声没吭,仰面便往后倒,谢雨霏趁机扶着夏浔沿运兵道向城下跑去。城下贴着城墙躺了许多伤兵,正有一个自别处找来的郎中带着药僮匆匆赶来。谢雨霏喜极唤道:“郎中,他中了箭矢,请快施救……”
谢雨霏还没喊完,声音便戛然而止,她定定地盯着那郎中和他身边的小药僮,整个人都呆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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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宽从德州押运着粮草,匆匆赶到了济南城下。这房宽本是燕军后军指挥,白沟河畔,平安、瞿能抢在朱棣发起进攻以前袭击他的军营,朱棣不愿被敌军牵着鼻子走,放弃后军,全力攻击李景隆的中军,房宽只得独自支撑,力战当世两大猛将,结果伤亡惨重,燕王后军几乎已不成编制。
此战大捷之后,又补充了降兵进去,这才凑足了人数,如今燕王困济南,他就承担了输运粮草的军需责任。可是这一次他运粮草,平保儿派了许多游骑,破坏了粮道上的桥梁,他一路遇水搭桥,费尽周折,这才赶到济南城下,比规定的时间迟了三天。
房宽素知殿下治军严谨,所以心中忐忑不安,一身泥泞地进入中军后,只是算盘着如何请罪。
此时,朱棣正与众将议事,他烦躁不安地道:“城中饥民已经放光了,现在只留下一些青壮,凭着这些人和他们的粮草,再这么打下去,支撑三个月当无问题,而平保儿、陈晖、吴杰等人已收拢残兵,分别驻扎于单家桥等地,时时分兵袭我军营、劫我粮道,我军在此徒增伤损,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房宽正欲请罪,一听这话,忽地灵机一动。他这一路押运粮草回来,可是吃足了水的苦头,此时一听燕王所言,房宽不禁喜道:“殿下,末将有一计,或可破城。”
“哦!”
朱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声道:“快讲,你有什么办法,可助本王破城?”
房宽笑容满面地道:“殿下可记得宋太祖水淹晋阳城么?但凡大城,必依大河而建,这济南城外就是黄河啊,这样的天兵如何不用?咱们若引水攻城,何愁济南不灭?”
朱棣先是一喜,继而摇头道:“不妥,水淹晋阳,晋阳如今安在?济南若也成了一片泽国,城没了,人也没了,本王取济南何用?”
张玉欣然道:“殿下,水攻之计虽不可用,却可用以危吓敌军啊。城中守军所恃者,就是城高墙厚,我军一时半晌取之不下,坚持下去,终有将我们耗走之日。不如把这消息晓谕城中守军知道,迫其投降献城。”
朱棣拍案道:“妙啊,此计可用!”
……
PS:史书所载,城中百姓得知朱棣要引水攻城,大为恐慌,铁铉无奈,便诈降欲杀朱棣。看过这段史书的朋友,是不是接着就去看下边的情节了,有没有人看到这里,在你的脑子里划一个问号?
这里,有两个疑问:一:城中守军是怎么知道燕军要引水淹城的?我说是来自燕军的宣传,合乎情理吧?
二,铁铉诈降,险些砸死朱棣之后,之后,之后呢?朱棣怎么不淹城啦?就是因为他要淹城,所以城中才诈降的啊,可见城中守军也是怕淹城的,那他逃回来怎么不引水淹城了?所以,我认为,以水淹城是他的一种心理战术,并不想真的想要对济南城实施绝户计,合乎情理不?啧!我发觉我看书很仔细呀,喜欢推敲情节的合理性,而不是人云亦云,这样的读书态度,求表扬^_^
第337章
一砖摞倒
西门庆、南飞飞。
迎面走来的正是西门庆和南飞飞。
他们自打一入城,就因郎中的身份被官府征用,一直在军中做事,虽说做军医也有危险,总好过活活饿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西门庆也只好打起精神,干起了他不愿意干的勾当。西门庆学的是妇科,这前十几年,一直给大姑娘小媳妇们看病,如今两个月下来,经他手医治的臭男人,比他过去十多年来诊治过的女人还多。
本来,他是在另一片城墙下负责诊治病人的,可是这儿的郎中被巨石砸死了,他被临时抽调了过来,没想到刚到城下,就看到从运兵道上跑下两个人来,一俟看清对方模样,他也不禁呆住了。
夏浔瞬也不瞬地盯着西门庆的眼睛,看到他眼神微微的变化,心中不由一凉:“坏了,他知道发生在南京的事,否则,他看到我的时候,不会是这样的神情。朝廷为了缉拿我可是悬了重赏的,只要他一声呼喊,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他……会不会出卖我?”
南飞飞和谢雨霏看到对方,先是又惊又喜,但是那喜色还未绽放开来,便被担忧和恐惧所取代,很显然,她们都想到了夏浔此刻的身份。
谢雨霏往夏浔身前一挡,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西门庆,再看看自己从小相依为命,情同手足的姐妹。南飞飞显然是从西门庆那里知道了发生在南京的这些事,她担忧地抓地西门庆的衣袖,低低地叫:“相公……”
一个是好姐妹的男人,一个是自己的男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如果他高声呼喊起来,不需要别人动手,这些被燕军折磨的快要疯掉的伤兵就能像疯子一样跳起来,把夏浔活活撕碎、咬烂,夹在中间,她该做何选择,一时间,南飞飞心乱如麻。
西门庆定定地看着夏浔,突然面目无情地道:“你的伤又不重,嚷什么嚷,箭不要拔,先去一边儿待着。我要救治其他的人。”
这句话一说出口,身躯紧绷,神经也几乎要绷断的夏浔、谢雨霏、南飞飞同时吁了口气。
夏浔意味深长地看了西门庆一眼,默默地走到墙根下坐下,谢雨霏看了眼南飞飞,两个人只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都没有说话,西门庆好像根本不认得夏浔似的,在墙角下忙碌起来,他先救治了几个肠穿肚烂、缺胳膊少腿的重伤员,这才走到夏浔身边蹲下。
切开皮肉,取出带倒刺的狼牙箭,敷药包裹,阳谷县妇科圣手西门大官人两个月下来,已经变成了外科名医,动作麻利无比,不等夏浔感到太大的疼痛,伤口流出太多的血,西门庆就已完成了包扎过程。
天渐渐黑了,城外停止了攻击,城上陆续又有许多轻重伤员下来,西门庆和南飞飞始终在忙碌。
谢雨霏不知道西门庆的双重身份,她还以为西门庆只是一个普通的富绅名医,这样有家有业的良民,突然见到曾是旧相识的朝廷钦犯,那种对国法本能的敬畏和担心受到牵累的心理,交织着不忍心出卖旧友的矛盾,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常的态度,夏浔却知道如果换作是他,恐怕也要像西门庆一样,心中很难做出一个抉择的。
谢雨霏还在担心西门庆改变心意,那双眸子一直随着西门庆忙碌的身影而移动,夏浔见她太过紧张,拍拍她的手,安慰地笑笑,便倚着她的肩膀,轻轻阖上了眼睛。
守城是个力气活,他又要抢着把分配给谢雨霏的活担起来,如今受了伤,真的很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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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的正在渴睡之意,谢雨霏突然推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相公,分发晚餐了,官府的人也来巡视城头了。”
夏浔一个机灵,连忙坐了起来,他曾与黄真御使赴山东督办白莲教匪案,认得他的官儿不在少数,这种时候可马虎不得。
来的是铁铉,带着许多官员,他是文官,带的自然是平时不需持戈守城的官员,比如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的官员,此外居然还有少数士绅,一同随他来慰问守城将士。
后边有人端着一口大锅,盛着一锅菜粥,半稀不稠的,士兵和民壮们都取出大碗,铁铉亲自执勺,逐一给他们打饭,微红的暮色下,铁铉也削瘦了许多,一张本来就黑的脸更是黑黝黝的如同铸铁。
现在城里军事最高首脑是盛庸,民政最高首脑就是铁铉,光这一片城墙下就几百号人呢,总不能让铁大人一个个地打饭吧,所以没施几碗粥,就有人抢着代劳了,铁铉便站起身来,温声问候将士、安抚伤兵。
夏浔匆匆一扫,发现那官员中有好几个面熟的,士绅之中竟然也有两个人是认得的,其中一个是按察使曹大人的公子曹玉廣,另一个更加叫他意外,竟然是有数面之缘的山东秀才高贤宁。高贤宁屡次科举不中,正在济南府学继续苦读,指望着今年科举再考,恰好燕军围城,铁铉身边需要人手,就暂时到衙门里帮闲了。
夏浔一见这么多熟人,不由暗自紧张,忙向谢雨霏递个眼色,趁着别人都往前挤的工夫,悄悄闪进了一条破败不堪的一条巷弄,因为城中百姓大部分都被驱赶出去了,剩下的人也大多在城下聚集,所以这里空空荡荡的十分荒凉。
谢雨霏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安全闪入小巷,这才放心地端起碗上前打饭。
“相公,相公……”
谢雨霏端着碗走进小巷:“相公,只有一碗粥,按人头来的,相公将就喝点吧。”
夏浔从暗处闪出来,只见满满一碗粥,凝了薄薄的一层皮儿,谢雨霏竟还一口没动。
“谢谢……”
夏浔看在眼中,一句话哽在喉里,说不出来。
金黄色的夕阳晒在谢谢的身上、肩上、脸上、发丝上,为她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自从夏浔认识她以来,这是她穿着打扮最糟糕的时候,不但像个半大小伙子,脸上还有一道道的泥痕、烟垢,可在夏浔眼里,她却是自相识以来,最为娇俏妩媚,不可方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