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精校)第2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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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绪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天下百姓、兄弟宗族之间,尚能互相体恤,而我身为天子亲属,却不能保全旦夕之命,时至今日,天下何事不可为呢!
  《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及身,实欲求死。不得巳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棣唯有遵奉祖训,靖难讨逆,以安社稷。天地神明,照鉴予心!”
  这是朱棣起兵靖难的檄文,在有心人传播之下,已然传遍天下。
  吃早饭了,匠人们都捧着粥菜合一的大碗,蹲在帐篷周围,听着匠人头儿林麒麟在那儿摆龙门阵。林头儿是个胖子,管差的军爷都叫他胖子麟,胖子麟本来就很健谈,再被苏颖这样成熟妩媚的妹子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瞟着,唠得更是来劲儿。
  他唾沫横飞地卖弄道:“要说这燕王,哦哦,应该说燕逆,燕逆凭着八百侍卫起家,可还真够厉害的,第二天燕逆就挥兵攻打蓟州,守将马宜战死,指挥使毛遂投诚。紧接着遵化、密云的守将举城归附……”
  夏浔听到这里,心想,“三座城池,只有一座是打下来的,只有一座城苦战到底,两个指挥中还有一个是主动投降,其中虽不无燕王久在边隆,威望隆重的缘故,建文登基以来种种不得武将之心,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了。否则,此时的燕王仍然不见一点可能成功的可能,若只从个人前程来考虑,那些武将岂能不战而降?不敢力敌,逃走还不成么,恐怕他们心中也是有股郁郁不平之气。”
  胖子麟道:“紧接着,燕逆就派兵攻打居庸关,守将王真兵败,投奔怀来的宋忠宋都督,宋都督御下三万劲卒,又有王兵归附的兵将万余人,合兵一处共有四万,燕逆只有马步精卒八千,便毫不畏惧地直奔怀来而去。
  要说四万对八千,怕他何来,偏偏宋都督多此一举,为了鼓舞士气,对士卒们说他们住在北平的家人都被燕逆的乱军杀害、妇人俱被凌辱,掳作燕逆叛军的妻妾了,这消息竟被燕逆的探马捉了舌头打听到了,于是燕逆便把他们的家属找来打头阵。
  嘿!这下可好,战场之上,父母兄弟叔侄伯舅相见,一个个惊喜交集,抱头痛哭,哪里还有人打仗?人人都说宋都督欺诳我们,纷纷解甲倒戈,投了燕逆,结果守将彭聚、孙泰被反戈的乱军打死,宋都督措手不及,逃到怀来城里,躲进了一处茅厕,终被生擒活捉,要不然皇上怎么仓促调兵北上呢……”
  “胖子麟,又在这儿胡说甚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奶奶的,是不是想吃军棍!”
  一个巡营的小旗领着几个兵丁走过来,横了众人一眼,高声道:“莫看燕逆一时嚣张,皇上已拜长兴侯耿大将军为征虏大将军,统兵三十万,不日即开赴北平,征讨燕逆。大军一到,区区燕逆三两万乌合之众,必定土崩瓦解!吃饱都去做事,莫在这儿胡说八道!”
  众匠人一听登时作鸟兽散,夏浔向苏颖递个眼色,也乖乖地走开了。
  朱允炆果真要发兵了,这位皇帝执意要推翻先帝定策,锐意文治,派人去北平传旨之后,就与方孝孺每日讨论《周官》法度和恢复井田制的可行性,在他想来,对燕王他是下了大力气的,如今诸王都能一举成擒,燕王自然不在话下。
  谁知道,他在殿上正孜孜不倦地学习周礼,怀来兵败的紧急军情便送到了京师,然后谷王朱橞又狼狈不堪地逃来。谷王的藩国在宣府,他四哥的兵马还没到,他就带着自己的三护卫兵马万把来人逃之夭夭了,朱允炆大吃一惊,这才仓惶扔下《周礼》,调兵遣将准备讨逆。
  老将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驸马都尉李坚、都督宁忠为副将军。并飞檄征调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都督佥事耿瓛、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徐凯、李友、李晖、平安等部兵马一齐北上,其中江阴侯吴高就是湘王朱柏的老丈人,自家女儿都跟着丈夫投火自焚了,朱允炆还肯用他,倒真是个用人不疑的。
  针对燕王的靖难檄文,方孝孺为建文帝起草了一份伐燕诏书:“……朕以棣于亲最近,未忍穷治其事。今乃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是用简发大兵,往致厥罚。咨尔中外臣民军士,各怀忠守义,与国同心,扫兹逆氛,永安至治。”
  建文元年七月二十四日,朱允炆祭告天地宗庙社稷,正式发兵北伐。大军开拔之际,朱允炆对老将耿炳文殷殷嘱咐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望诸公协力同心,以朝廷百万雄师,救我大明社稷。只是,老将军切记,毋使朕……担上杀叔之名呀。”
  耿炳文心领神会,抱拳应道:“为臣者,分君之忧。圣上放心,老臣谨记在心了!”
  第283章
邂逅
  “这么看起来,这个皇帝也不是很坏呀,燕王已经反了,他仍不忍杀害叔父。”
  夏浔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苏颖大发娇嗔:“喂,瞧你那个死样子,你不同意我的话就说呀,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唬谁呢?”
  夏浔忍笑道:“这位皇上果然如此仁慈的话,怎么会连个闲散王爷也不与众叔父,偏要赶尽杀绝?宋朝诸王都是在朝闲置的,可有一个反了?何必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把那自焚的叔父还赐以‘戾’的谥号,让亡灵不安,至仁至孝啊我怎么没从他的行为上看出来一星半点儿?”
  苏颖道:“话虽如此,可他的确下旨不杀燕王呀,现在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没听那些匠人都在大赞皇上果然至仁至孝呢。”
  夏浔突然问道:“雷晓曦死于何人之手?”
  苏颖脱口道:“何天阳!”
  夏浔又笑,还是那副让苏颖气得牙根痒痒的讨厌像。
  苏颖眼珠一转,忽地“啊”了一声道:“其实……自然是许老大的命令了,你是说……皇帝他……”
  夏浔道:“当然是了,如果他不想杀燕王,只要吩咐长兴侯一句‘勿害燕王性命’不就行了。这绕着弯子的一句‘毋使朕担上杀叔之名!’何解?只有抓到了活燕王,才需要他这个皇帝亲自下旨处斩,才需要他来承担杀叔之名。如果燕王死在战场上,你反叛、我平叛,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生死各安天命,谁能说他个不是?”
  苏颖微张着嘴巴,半晌才叹道:“读书人肚子里这些弯弯绕儿,要不是你说开来,我还真是一点都不明白。啧啧啧,你们读书人,真是阴险。”
  夏浔又是哈哈一笑。
  这时胖子麟喊道:“马庆,两口子晚上还亲热不够?在那儿说悄悄话,快着点儿,过来推车!”
  刚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车子在泥地里打滑,夏浔忙把挑子交给苏颖,赶去推车了。见夏浔走远了,胖子麟走到苏颖身边,殷勤地道:“苏小娘子,这挑子重吧?来来,你个妇道人家,我来挑吧。”
  苏颖道:“多谢林头儿,不用了,你忙前忙后的也有挺多事儿呢,我挑着吧。”
  “别介别介,这要是压糙了肩膀、压粗了腰条儿,多叫人心疼呀。”
  胖子麟不由分说,自苏颖手中抢过扁担,贪婪地瞄了眼她鼓腾腾的胸脯儿,涎着脸道:“小娘子与那马庆成亲几年啦?不是我当着你面说你家相公不是啊,我看这小子游手好闲的,可不像个伶俐的手艺人,跟着这样的男人,没少吃苦吧?”
  苏颖笑了,那双妩媚的眼睛向胖子麟微微的一挑,似笑非笑地道:“林头儿一双眼睛毒着呢,这都看得出来。唉,我家相公,家里头就这一根独苗苗,从小宠着呢,哪肯让他做事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是一点也没学着。去南京轮班应役的时候,他又不舍得花钱雇人应役,该我们夫妻两个干的活计,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苦哇,哪比得林大哥你,技艺娴熟,又知冷知热……”
  苏颖一笑,那双眼就像五更天的月牙儿似的,弯弯的、柔柔的,轻轻一勾,便把林胖子的魂儿勾上了天,在半空里晃荡着不着地。
  “这小娘儿对她男人好像挺不满意的,看样子有戏呀!”
  胖子麟心头一热,便把苏颖肩头的小包袱也夺过来自己背上:“嘿嘿,我林麒麟哪有妹子说得那么好,只不过是为人热诚些,知道疼人儿罢了。要说这手艺嘛,呵呵,能做了这一营的匠人头儿,我的手艺自然是不错的。你个妇道人家出门在外的不容易,男人又指望不上,以后有啥难处,只管跟哥说,啊!”
  ※※※※※※※
  前边眼看着就要到真定了,按照长兴侯耿炳文的意见,他要屯兵真定府,在此设立北平布政使司,北平地方官署的官员们有的死了,有的降了,还有一些陆续向南逃来,都被他截到真定府来,准备在这儿搭班子和北平唱对台戏。
  先头部队已经越过真定府,在前边驻扎了,耿炳文率主力部队已经进驻真定,夏浔这些匠人营是由后军潘忠所部押阵,往真定而来的。行至半路,前边忽然有人喊:“让开让开,娘的,朝廷要剿叛,你们这些刁民跟着凑甚么热闹,让道儿!”
  夏浔擦一把汗,抬头一看,就见一长队的车辆正慌慌张张闪到路边,看那模样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逃难队伍。
  夏浔本来只是随意瞅上一眼,不想身旁一辆刚刚停好的马车窗帘儿一掀,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儿面孔正好露出来,好一个美人胚子,年纪虽还小,已经有点祸水的意思了,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夏浔下意识地多瞅了一眼,这一看,他脚下一滑,差点一跤来个追尾,钻到车底下去。
  “我的老天爷!小郡主,她怎么在这儿?”
  徐茗儿本来只是好奇地打量这支特殊的队伍,夏浔一露出异样神情,马上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双妙目在夏浔身上一睇,徐茗儿也是大惊失色,慌忙掩住了微张的檀口,这才没有惊呼出声。
  两个人就这么眉来眼去的……呃,是四目相对的……错过了身子。
  这时候,路旁有一位骑马的将军,因为茗儿掩口的动作注意到了她,虽然粉嫩的小手掩着嘴巴,只露出一双睁圆的杏眼和一双柳叶儿似的弯眉,他还是觉得非常的熟悉,眉头不由微微一皱。
  待到夏浔推着货车过去,小郡主放下手,探头出来追看他的背影时,那位将军窥个分明,登时心头剧震:“不会错的,虽然比印象中的她稍稍长成,出脱成了一个妙龄少女,可那如画的眉眼如此相似,还能是旁人么?”
  那位将军马上勒住了马匹,本想立即上前确认,思索了一下,还是唤过一名亲军,低声吩咐道:“盯着那辆车子,看他们到了真定投宿何处。”
  那亲兵领命而去,这位将军提马便向前赶去,不一时追上一位有更多马弁护拥的将军面前,喊道:“顾都督,末将有要事禀报。”
  顾成扭头一看,见是自己麾下将领张保,忙勒住马缰笑道:“是张保呀,甚么事?”
  张保挤开那些侍卫亲军,赶到顾成身边,低声道:“大人,大都督交代给咱们的事儿,可能有着落了。”
  顾成惊道:“不会吧,这才刚到真定,大都督不是说……”
  他拨马与张保赶到了路边,压低嗓音嘀咕起来。
  原来,顾成、张保、潘忠这些将领都是中山王的老部下,此后一直隶属于大都督徐增寿,父子两辈打下的交情,相交莫逆。这一次燕王在北平反了,徐增寿可还惦记着自己的小妹子就在北平,而且他大姐夫还不知道,生怕妹子在北平那边出了甚么事。
  因此徐增寿托付了这几员心腹将领,叫他们如果朝廷一方战事不利,就派人乔装打扮潜进北平,想法子把妹妹接出险地,如果朝廷方面势如破竹,大姐夫根本不堪一战,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也是赶去谢府,大姐夫是皇上的目标,他保护不了,却不能再让妹妹也出事。
  没想到徐茗儿竟出现在此地,因为她以前常去都督府找三哥玩耍,三哥手下这几员爱将都是认得她的,所以竟被张保给认了出来。
  茗儿怎么又到真定来了?
  因为燕王在北平竖起“靖难”大旗之后,东讨西杀,消息迅速传来,谢老财的基业全在北平,可把他担心坏了,生怕自己的家业毁于一旦,可让他赶回北平他又不敢,紧接着朝廷大军浩浩荡荡北上,谢老财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本着趋吉避凶的想法,就往真定赶来了。
  真定可是大城,而且是一座重要的兵城,一逢战乱,地主老财只有两个地方好躲,一个是大城大阜,那里官兵最多,相对来说更安全,另一个地方就是深山老林了。可是要想逃进深山老林,那得早早在那儿有所准备,要不然光是一大家子吃饭穿衣就成问题,所以真定成了谢老财的不二之选,于是……他杀了个回马枪,跑到真定来观风色了。
  后军到了真定城下,就在城外扎营,而匠人营则被安置在城内,他们本来就是后勤部队,平时要防着他们畏死逃跑,打仗的时候又顾不上他们,自然要置于最放心的地方。
  等到匠人营磨磨蹭蹭地往真定城里去的时候,夏浔注意到谢老财的队伍也赶了上来,在谢老财出示了手续齐全的路引户籍之后,又塞了大把的宝钞给守门的兵将,终于也顺利地进了城,夏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兵慌马乱的,她一个身娇肉贵的小姑娘,又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可千万莫要出了什么岔子才好,既然他们也到了真定,那就不用担心了,说不得,今夜要去悄悄会一会茗儿小郡主,且把这小丫头安置妥当了才成。
  第284章
夜探
  “唉,出门的时候真的是没看好黄历呀,我谢传忠居然落到这步田地。”
  站在不大的房间里,谢传忠长吁短叹。
  他的夫人说道:“老爷别犯愁啦,凡事得多往好处想,咱们幸亏是出来了,要是在北平府里头,现在还不被人杀光了?我听说,那燕军如狼似虎,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见到有钱人就抄你个倾家荡产,现在北平城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啦。”
  “尽瞎说!”
  谢老财白了老婆一眼:“头发长见识短,就会跟着别人瞎嚷嚷,这一招宋忠都用过啦,结果怎么样?真给他自己送终了。燕王的兵是哪来的?就是原来北平的兵将,只不过由皇上的兵变成了燕王的兵,就成强盗了?那是燕王的根基之地,能让它乱吗?
  我倒是听说,葛诚、李瑞、卢振这几个私通朝廷的家伙,在燕王举事之际被斩了祭旗了,而且是全家老少一个不剩全都砍了,这股子狠劲儿,啧啧啧,是个成大事的,非如此何以定军心吧!想当初,你家老爷我闯荡塞北的时候,对吃里扒外的手下也是这么干的,管用,杀一儆百呢。瞧这架势,没准人家燕王真能闯荡出一番局面!”
  “老爷说话小声点儿。”
  女人胆子小,赶紧凑到门口,小心地向外看看,天已经黑了,院子里偶尔过去几个人也是行色匆匆,没人站住脚听别人的闲话,女人这才放心,回头道:“我说老爷,要搁以前,咱家也不差那小姑娘一口饭吃,可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还顾着她呀?这客栈都住满了,大闺女和二闺女都挤到一个屋儿睡去了,还给她一个外人单独一个房间,伺候得比咱们谢家大小姐还像大小姐,我说老爷,你不是看人家闺女长得俊,想打人家的歪主意吧?”
  “胡说甚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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