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精校)第4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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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将各揣心思,慕容求醉一边抚尸痛哭,一边也在暗暗思忖:“可惜,没能找到几具刺客尸体丢在这儿,总归不算是天衣无缝,说不得,明日就得把这些人都派上战场,借晋阳汉军的刀,灭了他们的口,那才万无一……”
  他刚想到这儿,一股巨痛突然像潮水一般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他想站起身,可是双腿忽然间已完全失去了气力,他的目光从赵德昭身上慢慢移向自己的胸口,在他胸口,透出一尺多长的剑锋,鲜血正顺着剑锋一滴一滴地淌到赵德昭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把他抓起来!”
  围在周围的宋军眼睁睁看着他们之中的一个士卒非常利落地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刺进正蹲在那儿号啕大哭的慕容求醉的脊背,他们看得简直都要疯了:今天倒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一辈子也没打过这样的糊涂仗,更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他们立刻拔刀,把那个发了疯了士兵团团围住,后面的士兵也都应声举起了枪矛。
  一剑刺穿慕容求醉胸口的士兵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他对四下森然林立的刀枪视若不见,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慕容求醉。
  慕容求醉弓着身子,像一只虾米似的缓缓侧倒在赵德昭身边,艰难地抬起头,当他看到眼前这个清秀的士兵时,同样是一脸的茫然,就像他杀死高胤和赵德昭的时候,他们对他露出的表情:“他为什么要杀我?”
  那个士兵静静地凝视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容居然非常的妩媚。然后他轻轻抬起了手,他的手一抬,四下围拢着的将校士兵立即警惕地退一步,手中的刀枪却攥得更紧了。
  那个士兵伸手摘去了缨帽,丢在地上。然后扯散了束发的布巾,让那一头长发倾泻下来,然后,他站直了身子,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擦了擦额头的泥痕,动作非常优雅,而且带着十分的女人味儿,静静地看着他动作的宋军将士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士卒,是一个女人。
  长发的不一定是女人,五官生得这么俊俏标致的也不一定是女人,然而眼前这个人,他们几乎是凭着直觉便已认定:“他……是女人,一定是个女人。”
  “慕容大人,你不认得我了,是么?”
  慕容求醉微微翕合着嘴唇,他想说话,却已发不出声音,他的瞳孔正在渐渐地涣散,他看着眼前挺拔地站在那儿的这个士兵,他的身影似乎也像雾一般时聚时散,但是他的声音慕容求醉还听的清楚,虽然听起来忽远忽近。
  “我……是泗洲知府邓祖扬的女儿!”
  邓秀儿苍白的脸庞慢慢绽起一抹红晕,她轻轻抬起头,优雅地看向环伺周围的宋兵,朗声说道:“我杀慕容求醉,是因为……,是他逼死了我的父亲,父仇不共戴天!”
  慕容求醉感觉到自己最后一丝生命正悄悄从自己身体里流逝,当他即将陷入永久的黑暗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自嘲的念头:“我设计的杀局,似乎都是很完美的,比如这一次……也是这样,这一下……总算是天衣无缝了……”
  慕容求醉张着眼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邓秀儿看着他断气,唇边逸出一抹美丽动人的笑意。她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又低头看了眼静静地躺在那儿的赵德昭。
  赵德昭的爹也是被人害死的,可是我为父亲报了仇,他没有。谁说女儿就一定不如男子?
  她像一只骄傲的天鹅般扬起了颀长的秀项,慢慢地将匕首架在了自己的颈上,缓缓转身,面向身前已越聚越多,后不见尾的宋军将士,大声说道:“我爹,是一个好官。虽然他受过亲人的欺骗,做过一些糊涂事,可是不管旁人往他身上泼多少污水,他……真的是一个好官!”
  刀锋划过,手起刀落之间,血像点点梅花,溅起,陨殁……
  
  第462章
城破
  
  风来,雾散,但是太阳仍然藏在层层迷雾之中,天地一片混沌。
  赵光义把潘美的中军大帐做了他临时的行营,他坐在行营中军,脸色阴沉得和那不见红日的天空有得一拼,一条条消息正紧急报往他的御案之前。
  “报,各营已收拢完毕,检视结果,除为袭营敌军所杀将士,自相践踏、误伤者,亦不下万人。”
  赵光义面沉似水,寒声吩咐:“死者集中,就地火化。伤者速着军中医士予以救治,至于汉军尸体,尽皆搬到晋阳城下投进护城河去,叫那刘继元看个清楚,他唯一的倚仗,已经完了。”
  “报,刘遇将军所部因伤兵过半,兵力最少,所以在混战中伤亡最为惨重,如今余部有限,恐难负起攻城任务,刘将军请官家调将换防。”
  赵光义闷哼一声,挥了挥手让他出去。这个老刘这场仗啃上了最硬的一块骨头,本来他就打得不情不愿,结果昨夜大雾中又稀哩糊涂地和自己人打了一仗,他不趁机摞挑子才怪,不过刘遇的部下确实伤亡巨大,说不得,一会儿得调支禁军过去补充他的人马了。
  “报,米信将军所部伤亡情形不甚严重,不过米信将军受了伤……”
  赵光义一惊,身子攸地探出御案,急问道:“可是乱军之中为人所伤,伤势严重么?”
  “米信将军……是雀蒙眼,天光昏暗时难以视物,汉军袭营时,米信将军强要挣扎指挥,奔走之间……不慎跌入营前挖掘的壕沟,被尖木桩刺伤了右肋,不过并无性命危险。”
  雀蒙眼就是夜盲症,一般夜盲症的成因是因为缺乏维生素A,不过也有铁屑性夜盲和遗传性夜盲,米信将军就是铁屑性夜盲,在一次战斗中铁屑溅入了他的眼中,慢慢生成氧化铁,白天对他视物倒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但是一到光线昏暗处就难以视物了。
  赵光义吁了口气,摇头叹道:“威风扫地!朕御驾亲征,二十万大军兵困晋阳城,竟被区区数千敌军,搞得这般狼狈,威风扫地啊!”
  他砰地捶了一下御案,双眼猛地迸出凶光。
  这时又有一人闯进大营:“报,折御勋将军、杨崇训将军因未能约束住自己的部下,以致受敌军挑拨与禁军将士发生混战,为向陛下请罪,现已自缚营中,着部下施以杖刑。”
  赵光义撇了撇嘴:“向朕请罪?向朕请罪为何不入朕的行营,偏要在你自己军中要你自己的部下施以杖刑?这对王八蛋,朕还能借机杀了你们不成?你们也太看低了我赵光义!”
  赵光义在肚子里骂完了,回首对侍立一旁的行营指挥使田重进吩咐道:“田卿,速去折、杨两将的军营制止行刑,代朕安抚两位将军。敌人狡诈,借大雾施谋,我军为敌所乘者并不只折杨两位将军,叫他们不要自责了。待朕处理了诸般事宜,会亲往探视他们。”
  “臣遵旨。”田重进答应一声,快步走出了大帐。
  “报,河西陇西兵马大元帅、横山节度使杨浩现在帐外,向陛下请罪。”
  赵光义没好气地道:“宣他进来。”
  杨浩快步抢进帐来,一眼瞧见赵光义,纳头便拜:“陛下,微臣向陛下请罪。”
  赵光义斜着眼睨着他:“杨卿何罪之有?”
  杨浩头也不抬地道:“昨夜汉军袭营,有意引我士卒攻向潘将军大营,以致……”
  赵光义截口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杨卿的处置还算及时,昨夜那样一场大雾,你能保持如此清醒,已属难得。朕并不加罪,起来吧。”
  杨浩伏身不起,大声道:“陛下宽宏,臣深感圣恩,可是……臣还有罪。”
  赵光义眼皮子一跳,沉声问道:“还有何罪?”
  “陛下,臣约束住部下后,立即与监军曹大人赶往潘将军大营,意欲解说误会,了解情况。半路遇到杀散撞来的几个汉军伤兵,混乱之中,曹监军他……他以身殉国了。”
  赵光义脸色微微一变,眸中立即闪过一抹狐疑之色,他盯着杨浩,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了半晌,方沉沉说道:“杨卿,昨夜混战之中,诸部都有死伤,可是……各营大将俱都无恙,中军主将被几个散兵游勇杀害,这还真是闻所未闻呐……”
  赵光义话音刚落,帐口就传来霹雳般一声大叫:“陛下!”
  这一声如同炸雷一般,把赵光义吓了一跳,他抬头一看,只见帐口站着一人,身材魁梧,须发如飞,身披铿锵战甲,怀中抱着一顶铁盔,额上热汗滚滚,竟是云州观察使郭进。
  赵光义大为不悦,将大袖一拂,怒喝道:“郭进,未经朕的宣召,这行营大帐也能胡乱闯得?你也是当朝老臣了,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郭进哪还顾得请罪,只是颤声道:“陛下,出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赵光义一瞧他的脸色,心中也是一紧,赶紧问道:“出了什么事,你讲!”
  郭进颤声道:“陛下,吴王……吴王薨了。”
  赵光义一时没反应过来,诧然道:“嗯?你说甚么?”
  郭进张飞似的一张大脸,那双环张的豹眼中缓缓淌下两行泪水,哀声道:“陛下,吴王千岁他……薨了!”
  杨浩听了霍在一下抬起头来,两道惊骇的目光猛地投向郭进。
  郭进此时已泣不成声。
  郭进自后汉时期就已在军中为将了,他最初是刘知远的部下,刘知远弃晋建汉,他是有拥立之功的。待到郭威弃汉建周时,他因正在郭威治下为将,于是便成了周臣,再等到赵匡胤皇桥兵变,易周为宋,他又顺理成章成了宋臣。
  所以郭进不是禁军嫡系,既非赵匡胤的亲信,也非赵光义的亲信。他长年镇守边陲,虽非藩镇,但是在地方上权柄极重,因此时常受到朝廷官员的攻讦,常曾有官员向赵匡胤密奏郭进图谋不轨,但赵匡胤对这一类奏章一直不予处置,后来还将这些弹劾郭进的奏章都送与郭进以示信任,所以郭进对赵匡胤可谓是感恩戴德。
  赵德昭营中一个王爷、一个监军、一个副将全都死了,余下的那些将校们惊惶失措,他们官职太低,本来就不敢见皇帝,何况又闯下了如此大祸,因此便将此事禀报了郭进。郭进闻讯大惊,立即赶来向皇帝禀报这个消息。
  作为一位只知军事的封疆大吏,郭进从来不曾怀疑过赵光义与先帝之死有什么关联,所以在赵光义面前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说及吴王赵德昭的死讯时,想起先帝,郭进更为感伤,忍不住真情流露,泪水潸潸。
  听了他的话,赵光义不禁呆住了,他呆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亲侄儿的死不该是这样一副态度,立即换上一副惊怒交加的表情,大叫道:“怎么可能?德昭受了箭伤,好端端在中军养伤,如何可能身死?周胤呢?慕容求醉呢?把他们给朕叫来!”
  郭进闷声道:“陛下,周胤将军和慕容监军,他们也……遇刺身亡了。”
  这一回赵光义可是真的惊住了,他惊退两步,一屁股坐到椅上,一时呆若木鸡……
  ※※※
  汉军死士的尸体快把护城河填满了,城头上,无数充作军士的男女老幼望着城下河中累积的子弟尸体泣不成声。消息传到晋阳宫,刘继元如五雷轰顶,他痴痴呆呆地站在御阶上,双眼发直地看着报讯的士兵,怔了半晌,忽然尖叫一声晕厥过去,顺着御阶便滚下了金殿。
  左右武士慌忙将皇帝抬起,放回御椅上,又急召御医到金殿上救治,众御医又是灌参汤,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好半天,刘继元才呻吟一声回了魂,刘继元一醒,立即放声大哭道:“精兵尽殁,继业误我啊……,汉室江山,就要亡在朕的手上了,朕……朕就要被他刘继业害死了……”
  汉室小朝廷本来就没有多少文武官员,如今战死了一批,正在守城的一批,被刘继元杀鸡儆猴的一批,留在金殿上侍候他左右的不是佞臣就是国戚,大多是些废物,一听说他们唯一的倚仗刘继业全军覆没,早就吓得骨软筋酥,皇帝再一大哭,他们立即匍匐在金殿上,把头叩得嗵嗵直响:“陛下,刘继业完了,我大汉也完了,陛下,接受宋帝的诏书,献城投降吧,否则……否则我们尸骨无存了呀。”
  刘继元最为宠信的大太监卫德贵跪在龙椅前,抱住刘继元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这是天要亡我大汉,降了吧,咱们降了吧,陛下虽然失了皇位,可是受封公侯,至少能保住性命、保住一生富贵呐皇上……”
  “嗯?”
  刘继元正在大哭,一听这话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他的膝盖一屈,正撞中卫德贵的鼻子,卫德贵闷哼一声,捂着鼻子跪在那儿半天喘不上气来。
  “投降……投降,对呀,既然这江山社稷实实的守不住了,朕……朕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朕要献城投降!”
  刘继元精神大振,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来人,来人,备文房四宝,取玉玺来……”
  皇帝要降了。
  消息迅速传开,晋阳城中的百姓都向皇城聚居过来,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神情木然地看着皇帝的特使沿着御街一步步向西城门走去。西门外的军营中竖立着宋国皇帝的旗帜,他们知道,那些官员们也知道,那里就是宋国皇帝的驻跸所在。
  曾经发生在金陵城的一幕,在晋阳城再度上演了。
  大太监卫德贵、右将军李勋、中书舍人莫言……,一个个穿白衣,袒左臂,牵着一头白羊,虽然狼狈不堪,却在百姓们面前努力维持着他们最后一分尊严。
  “打开城门,我们要往城外去见宋国皇帝。”
  中书舍人莫言傲然睥睨着城门前的士兵,如果这些刚刚披上几天战袍的百姓算是士兵的话,目光中带着傲然和鄙视,仿佛他就是这些百姓的救世主,正在为他们去谋求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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