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8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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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就只说,既然大家都争起来了,就去中极殿谈个明白吧,选个合适时间,主题么……”
  面对股股期盼的目光,李克载给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中极殿大议。而大议的主题该是什么,父亲之前在宏德祠里的话又回荡在李克载心中。
  让士大夫守住天人大义,让民人通往士大夫之途径宽阔畅通,在此基础上,建立以宰相提领两院和政事堂的治政格局,建立以党争为骨的权柄格局,胜败不破底线,这就是英华政体的最后一环。
  “宰相将掌财权,总揽国政,皇权只顾军权和外事,议的就是这宰相之变。两院和政事堂之隔,宰相推选旧制,都得应此而变。”
  这一环涵盖太广,格局纷叠,李克载选择了这一环的提手作为题眼,这也是他这个未来的皇帝,在为自己的权柄漫天开价,到底最后相权会升到哪一步上,他拿捏不准。
  饶是如此,周煌、袁世泰以及其他阁臣都纷纷变色,陷入震惊之中。相权的范围比之前并没有太大外扩,但财权彻底放手,已是绝大象征,这意味着皇帝在内政之权上将进一步虚化。
  袁世泰和周煌对视一眼,原本心中的决然也化为忐忑,原本他们也只是想撬动旧局,还预想着会有绝大阻力,至少要面对皇帝和太子的疑惑和置疑。可现在旧局就在太子一番话里轰然崩塌,他们两个挑头的将登上舞台,主导局势之变,他们担得起吗?
  杨俊礼、程映德和向善至默默对视,心中翻腾不定,四十多年前,他们尽管都才年方弱冠,却毅然投身天下之变,追随皇帝劈开今人世。如今治政之势再变,让他们就看着袁周两人独领风骚,实在不甘。
  预定在四月二十日的中极殿大议不仅彻底搅动了政事堂的人心,两院以及民间全都鼓噪起来了。一般人都只把这次大议理解为更改宰相推选制,可士人们却清楚,宰相推选制的党争之制才是核心问题,而党争之制下的皇权相权分割,更是定百年之基的根本问题。
  三月五日,刘纶等人宣布重建同盟会,通过报纸向天下明发会章。同盟会致力于南北合一,本土海外一体,共护华夏天人大义。跟以往只谈大义名分的会章不同,同盟会明确提出了治政方针,强调国家该助一般民人保温饱,该致力于社会公正,该以仁为本。
  三日七日,段林栋、沈复仰等人携手建共和会,也学同盟会明发会章。共和会的纲领口号是“富民强国”,目标几乎跟同盟会如出一辙,但具体的治政方针却是减税松绑,任有心有才之士自己搏浪。
  此时周煌和袁世泰还没有正式宣布加入到两个会党中,党争从会党发展为“政党”,再到新的宰相推选制,这之间还有一系列步骤要走,他们身为政事堂大员,还不能在中极殿大议前就一步到位,因此他们,乃至整个政事堂都必须暂时置身于政党这一变势之外。
  仅仅只是这一桩变势,就已让国中人心沸腾了。共和会和同盟会明发会章后,还开始广招会员,建立常态化的组织。很多民人,包括不少基层知识分子,以及某些还未脱旧世思维的人,都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行。自古以来,国家都绝党争,如今为选宰相,为掌国政,竟然有人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组党了!?
  可依照英华“国无明法则可行”的法事精神,共和会与同盟会的一系列惊天动地之行,并未引发动荡。政事堂的反应是循政务常例,向两院和大理院(国法院)呈文,要求给出涉政会党的管控章程,确保政党的行为不会背离英华立国大义,威胁国家安全和皇室权威,而两院和大理院的回应则是列为中极殿大议的从属议题。
  此时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上层早已搭好的台子,国政大局将有大变,政事堂对会党参政的处置措施仅仅只是个形式。
  共和会与同盟会建立,却不等于党争的角色已经明朗了。政事堂和两院里,不少人都外于这两个党的格局,于是纷纷林林的党派在三月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仅仅只是在国院,就有十数个政党出现,以天人社、大同会、共济社、英圣会为雄,各自吸纳了不少院事,在他们背后,站着数万乃至数十万选人。
  出身文教领域以及官僚的一帮人组了天人社,他们代表了均衡保守势力,不愿接受周煌袁世泰这样的年轻人居相,而是看中老人程映德和向善至。
  大同会则融合了新墨新儒派院事,以及昔日道党一些边缘人士,这些院事大多来自底层,虽附和同盟会的政见,却比同盟会更激进,要求推行抑富济贫之策。他们想推选出能完全代表他们的宰相人选,正在政事堂的阁臣里挑挑拣拣,或者等待哪个阁臣向他们伸出橄榄枝。
  共济社则以律法、金融等领域的院事为主,他们强调以法领政,希望党争不会乱了国法,更不会动摇国宪。这股势力算是大同会的对立面,除了希望制衡共和会和同盟会未来可能的乱法之举外,更直接的目标还是跟大同会唱反调。
  英圣会的骨干主体是海外殖民地,以及外交和军事领域的院事。这个会的纲领要义是:不管国家内政怎么搞,反正不能害了我们海外华人,不能妨碍国家对外争利,不能损害国家武力和武人利益。谁要动我们的饼子,我们就扯谁的后腿。
  除了这些会社外,还涌现出不少打酱油的角色,让这党争格局更加缤纷多彩。像是鼓吹尊奉皇帝,反对宰相治政的“皇道社”。伸张女权,要为女子争选人资格的“坤华会”,甚至金胤禵、艾宏理等满人也组了个“自新强国会”,在会章里大谈特谈展现满人的忠诚,实质是要参与国政,不甘继续被挤在国事之外。
  这还只是国院省院的动静,国院党派喷薄而出,县府地方议院也不甘示弱,纷纷自组会党。圣道四十三年三四月间,英华一国上下,在组党参政这事上爆发出的热情,不仅让时人震撼,后人也是瞠目结舌。据不完全统计,就只在中极殿大议前,《政党令》还未出台时,以在报纸上明发会章,宣告组党为标志,全国就涌现出两千六百多个“政党”。而只是在街上发告贴,在茶馆或者其他什么场所召集会议,宣告组党的,就更不计其数了。
  正如李肆所检讨的那般,国人的参政之心,早已经炽热得火红,一旦放开了闸口,政党这个社会生物,几乎是以第一宇宙速度在爆发。从国院到地方院,从议院到民间,政党之所以在一两月里就开遍全国,是因为政党的要素早已经齐备了,就只有一层纸挡着。这张纸不过是旧世皇权时代的权柄法理,同盟会与共和会的顺利组建,让国人骤然恍悟,现在已是今人世了。
  党派喷发的同时,这一个多月里,报界舆论不仅聚焦于组党之势,也在关注即将举行的中极殿大议,各家报纸的时政评论员罗列出了若干议题,并且就这些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中极殿的殿门还未开,大议就已在民间自起了。
  第一个大议题就是政党这东西,该是个什么东西……
  组团推选宰相,以此伸张政见,谋求利益,这不是什么罪恶勾当,只要有底线,守国宪国法。但怎么组团,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
  这个议题涉及的是政党的内部机制问题,由此各个新生政党意识到,在以党争确立国家新政格局前,还得先让自己立起来。
  因此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同盟会与共和会,开始埋头大造党纲,确立党制。怎么选宰相还不清楚,要各方讨论,而怎么选党首,自己总能先搞明白吧。议事规则,推选票制,这些基本功是本就有的,拿来比照自身实际情况修修改改就好,而要怎么团结几万几十万选人,让大家能够一个声音说话,这就要从头练起。
  第二个大议题则让同盟会与共和会的党魁们出一身冷汗,舆论都认为,两院院事虽也是民选,但就几百个人决定宰相人选,国人都不清楚推选格局,难以做到公平公正。
  这个议题衍伸出东西院之争,东院人多,西院人少,如果东院意见一致,那西院对宰相人选就没什么发言权了,这显然不妥。
  这个议题让各党们到,未来的宰相推选之制,很可能不是简单的上层之争,这又进一步刺激各党,开始将国院地方院的小圈子,变作扩及一国的大圈子。
  第三个大议题才到宰相推选新制的争论,有说就比照院事推选,让一国选人大选就好,可这个提议被批驳得体无完肤。每任院事都是五年,而一国现在有乡、县、府、省、国五级议院,立国四十三年,发展下来,已调整为每年一选,年年有选,已经很劳民伤财了,这几年国中改革五级选制的呼声越来越高,再加个大选宰相,还让选人活不活了?
  “以成本计,院事选更方便,以法理论,院事本就是选人推选的,代表一国民意,国院人太少,大家看不清,摸不到,可以往下移嘛。”
  好几位知名时政评论家都持这种观点,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其他还有太多议题,以至于原定四月二十日的大议也推迟到四月二十八日。四月二十日时,皇帝破天荒地露面了,召集两院和政事堂,举行了一整天的御前会议,然后颁布了《政党选事诏》,明确了三点,第一,国政归相,第二,政党是合法存在,第三,宰相推选引入政党之制。
  皇帝下令成立选事院,由太子亲任知事,隶属于大判廷,联合报界、都察院和大理院,确保选事的公平公正。就此国人皆知,皇帝将这变革重任交给了太子。
  圣道四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亿万国人瞩目的中极殿大议终于召开。
第十九卷
沧桑洗尘世,潮间留真言
第1004章
中极殿大议
  当皇帝一身大红朝服出现在中极殿时,与会的五百多名两院院事,百名政事堂官员,百名大判廷法事官员,以及三百多包括报人、学院、天道院、翰林院在内的各界人士齐齐起立,躬身长拜。
  “这还是朕第一次坐在这里……”
  皇帝在龙椅上落座,展臂虚扶,示意免礼,话语深沉。
  中极殿这二十来年里就只开启了寥寥几次,除了北伐时两院共颁《讨满令》外,其他时候都用来推选宰相了,而这几次大议里,皇帝都缺席了。
  正因为皇帝的缺席,即便是有太子在,每次大议的动静都不小。也只有秩序实在乱得不可开交,或者争执双方火星爆裂,要置推选规制于不顾时,主持大议的太子以及大判廷的大判官们敲响木槌,呼喝:“抬头看北”,中极殿那扇型会场正北方空荡荡的丹陛龙椅才让众人冷静下来。
  因此今日皇帝坐上这尊龙椅,一股浓浓的滞重之气顿时罩住整个中极殿,让一千多各界人士都觉战战兢兢,宰相推选?政党治国?不不,皇帝一句话就能定了,大家何必操那么多心?国家何必搞得沸沸扬扬?
  掌国四十多年,皇帝的威势早已内敛无华,但当皇帝与龙椅合二为一时,大多数人才醒悟,这威势就如空气一般,平日很少感觉到,其实无所不在。
  “果然,很不舒服,不愧是韩大匠,专门为难朕的屁股……”
  接着皇帝来了这么一句,殿堂中响起一阵哄笑,气氛也顿时松活了不少。未央宫是大匠韩启所设计,几座大殿的龙椅都完全仿造宋制,皇帝经常抱怨还不如行军马扎舒坦。
  “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朕就只在这里坐一会,说几句话。”
  皇帝再这么说着,殿堂中上千人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升起杂乱心绪,皇帝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千古一帝,撂挑子也这么果决利落。
  “大判廷审裁满清之罪,迄今已经十九年,每一年我们都会重温百年前的华夏之祸,每一年我们都会修正一些对过往,对自己的看法。以史为鉴,我们已经作得很好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继往开来……”
  皇帝那混合着清朗和浑浊的嗓音回荡在殿堂里,将众人的思绪向不同方向牵引,伺立在旁的于汉翼,坐在观议席上的雷襄,坐在顾问席上的唐孙镐等人,思绪都已回到若干年前,那时的皇帝是多么年轻啊。
  李肆目光投在虚空中,思绪也不停倒卷,回溯时光,甚至透穿时空,回到另一个位面。
  “你们私底下都在说,朕这个皇帝是半仙,朕前知三千年,后知三百年,你们中也有不少人认为,朕这个皇帝既然能开今人世,就能给此世留下万全规制。眼下这场大议,其实没有必要,答案都在朕的脑子里。”
  “你们错了,朕不是半仙,这今人世也不是朕一人开的,今日大议之事,朕心中也没有现成的答案,朕跟所有国人一样,都期待着你们能给出答案。”
  我知道议会制,我知道总统制,我知道普选制,我也知道间接选举制,我还知道代表制,知道政治“协商”制,我知道另一个位面三百年后的各种政体制度。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感慨,可我不知道现在的英华,到底该用什么制,一切都已不同了。
  “朕对这个答案,只有两个期待,第一点,它的目的是守护我们的天人大义……”
  李肆扫视众人,话语让众人凛然,这是点出今日大议的本质。
  “第二点,不管答案是怎样的,万事有利必有害。你们要学会扬利抑害,你们也要学会承受这害,当你们忍无可忍时,还要学会自己来修正这个答案。只有当你们尽过一切努力,确认靠你们自己无法修正时,朕,以及朕之后的皇帝,才会挺身而出。”
  这话说得既明白又晦涩,不少人都微微抽了口凉气,真切地感受到,今日这场大议,其实不是在议宰相,而是在议皇帝。
  步出中极殿,殿堂中千人的万岁呼喝抛在脑后,李肆昂首迈步而去,该做的都已做了,就像一场电影到了尾声,他不必再投入,而只是静静地观赏片尾的幕后名单,以及等待可能有的彩蛋。
  殿堂中,皇帝离开了足有三分钟,众人才从长拜之姿中恢复过来,十分钟后,心神也才完全落定。
  “如果我们的路易十五换作圣道皇帝,法兰西就有救了,不,欧罗巴就有救了……”
  观议席上有老外,还不止一个,当然,垂垂老矣的天道院罗浮山化学研究所所长陆盛谛不算,他早已拿到了英华国籍,在他旁边,一个削瘦的褐发中年人正奋笔疾书。
  第二次来英华的德尼斯·狄德罗在他的日记里这么写着,他能参加中极殿大议,还得益于第一次来英华时的接触贡献。之前狄德罗在英华呆了九年,参与英华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学科普及教育,以及工程技术专业教育体系的创建,被天道院聘为客卿。回国后参与卢梭伏尔泰等人的思想学社,被法兰西当局列为危险分子,控以叛国罪,被迫以流亡者的身份再度来到英华。
  此时他的兴趣已从自然科学转向政治,考察英华政治变迁成为他后半生的关键课题,而眼下这场中极殿大议,在他看来是绝不可落下的关键变革,才千方百计弄到了旁听资格。当然,他本身也有顾问价值,法兰西王权和议会的状况,以及首相地位,在参与大议的人看来也有价值。
  这层价值对狄德罗来说却是心酸之源,羸弱不堪的三级会议,以及亲政后就废除了首相的国王路易十五。法兰西就像一个正在挑选坟地,处心积虑地要在墓碑上粉饰一生的老头,而赛里斯就像一个满心踌躇,正规划全新人生,以至于有些焦躁,脸上生了不少青春痘的少年。
  “皇帝离开后,太子殿下担当起会议的主持人,他身兼双重身份,一是皇帝的代表,一是大判廷的代表。”
  “会议的第一部分是确定议题,就这一点来说,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变革中的赛里斯与变革中的法兰西有什么不同。”
  “哪些议题是本次大议可以讨论的,哪些是优先讨论的,次序是怎样的,每一个议题具体而准确的描述是什么,就这个议题我们需要得出什么结论,每一项议题应用怎样的票决规则。”
  “参与这场大议的人来自不同立场,分歧大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在这部分议程里,他们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争论,相关决议很快获得了通过。不多的补充和异议,都围绕着怎样提高议事效率,以及怎样惩处违反议事情规则的人展开。”
  “这让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我的祖国法兰西,暴政正在肆虐法兰西,但在反抗暴政的人们身上,我没有看到这种理性特质,这也是我对未来的变革怀着悲观之心的原因。我再度离开法兰西时,伏尔泰、卢梭和霍尔巴赫等人都劝我留下来,为法兰西而战,但我认为,他们充满激情的文集和演说,只能拯救灵魂世界,于现实无益。”
  “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来自议院、政府和民间的一千多位精英们就一项项议题展开争论,由此我下意识地联想起法兰西的布列塔尼俱乐部,他们同样在争论未来的法兰西该是怎样一个理想国。”
  “但可惜的是,致力于反抗国王暴政的法兰西精英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甚至不少是赛里斯人所反对的大同主义者,而以暴力实现大同的道路,对赛里斯人来说,更是接近于白莲教一类的邪恶之行。”
  “听着赛里斯精英们以冷静的论述、缜密的逻辑以及细致的数据进行讨论,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布列塔尼俱乐部以及形形色色类似的组织,他们的集会上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火热的鼓动,文艺复兴的先贤思想,赛里斯的天道主义,人类的平等与自由,这些话题更像是以前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街头,那些关于食物、衣着以及奢侈品的时髦话题。”
  “自诩为‘解放者’的文人们并没有考虑过解放之后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在用平等和自由这些华丽而时髦的东西,彰显他们与众不同的孤高和优越感。而被他们鼓动起来的人,除了勇气和热情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不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将来,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对他们来说,只需要一个字眼:杀,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杀谁。”
  “如果是布列塔尼俱乐部的那些口若悬河的辩论家们在这座中极殿里进行大议,也许除了一地鲜血,我看不到任何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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