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73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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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只让我兼着常事一职,常事怕是没权改制的吧,那就别动了,我只是问问而已。”
  李克载抹过此事,在末页签下名字,然后感觉林敬轩像是松了口气。
  完工后还未到五点,李克载本想回后园见母亲,这事却一直在脑子里绕着,想来想去,就没想明白。本想去问杨适,又觉得这是不是在责难对方,让杨适那老实人有所误会。
  此时李克载就无比想念老夫子,这事他问老夫子绝对有答案,而且不会惹出什么风波。
第十六卷
雏龙凌风雨,庙堂和歌糜
第832章
狮虎党争:难解之争
  佚名者所着《英朝物语》有言:“南水北土是青,南土北水是黄,青黄浦埔两相映,不分东京与南京。”
  南京就是广州,东京则是松江府南,杭州湾北。南京有青浦港和黄埔区,东京则有青浦县和黄浦江,两京颇多相似之处。而皇宫和庙堂更是如出一辙,都是“四方护中天”的格局,北宫、南堂、东西两院、中天坛。差别只是东京天坛更大一些,而且东京是未央宫,南京是无涯宫。
  喧嚣多年的国都之争此时已经平息,国人都已接受东京为国都的事实,这也是皇帝以“拖”字诀办到的。到圣道十九年,除了每年十二月到越年二月,皇帝都要移驾南京无涯宫过冬外,朝堂和东西两院都已转到东京。
  在天堂南面的政事堂里,一身便服的李克载正襟危坐,聆听着当面中年人的教诲,此人面目冷峻,浑身充盈着一股厚重的凝练气息,却又因一只眼睛被眼罩遮住,显出直透人心的犀利刃气。
  内阁次辅范晋,虽未再领枢密院,却还兼着总帅部军务总长一职,是皇帝沟通军政的关键桥梁。就是想着这位“独眼叔叔”身份超然,更偏武途,不涉政争,同时也是段老夫子的弟子,李克载才跑来找他解惑。
  “陛下既让你历政,有些事也该跟你说了。”
  范晋看着年方十六岁的李克载,心绪也有些恍惚,当年他由段老夫子介绍到凤田村,给村里新立的蒙学当夫子时,自己二十岁,皇帝不过十七岁,一样的青春年少啊,自己那时还是两只眼睛呢。
  收摄心神,范晋接着道:“如今我英华,已到了……”
  苏州太湖洞庭东山下,一人坐在轮椅上,扫视身前上百神色肃穆之人,沉声道:“国家危矣!”
  此人鬓发灰白,面若刀削眉如钉,额头皱纹都像是石凿一般,轮椅后面,一个腰背佝偻之人,拄着拐杖,默默注视着轮椅上的人,仿佛除了他,这世界就是一片虚无。
  “国家危矣!”
  胤禛调门拔高几度重复着,这是开篇点题,嘴里这么说,心里更道,这英华伪朝,快完蛋了!
  “大家该还记得圣道十七年之事吧,安徽巡抚郑燮与桐城望族之争……”
  这事在两年前闹得一国沸沸扬扬。主角是朝堂新贵郑燮,天王府时代的恩科状元,在府县磨堪十多年,终于在圣道十六年升任安徽巡抚。
  安徽在英华政图中是个老大难,国家的治政原则,朝廷的诸多政策,在安徽一直受到阻碍。族田分户等政策受望族抵制,县乡院事为地方宗族把持,加之北部诸县还在满清手里,徽商跨南北自立,岭南江南乃至湖广的工商都难进入,朝堂对郑燮主政安徽抱有极大期望。
  郑燮也很有本事,一方面长袖善舞,以风流文名拉拢安徽名士,一方面起若干水利、教育和城建大工程,以利诱之,这些工程非本地工商所能承担,借此引入岭南江南的财阀工阀。
  两南工商在安徽占住脚后,郑燮有些得意忘形,想尽快解决问题,直接瞄上了桐城。桐城自明时起就是文盛之地,理学昌明。如今还在北面满清身居高位的汉臣一脉,如张廷玉、方苞等,都是桐城人。
  英华在国中推降租和族田分户,桐城人上下联手,阳奉阴违,背后又有徽商托底,之前县府乃至巡抚都无能为力。郑燮则跟桐城人较上了劲,双方明来暗往,斗得煞是热闹。
  郑燮毕竟是封疆大吏,还有两南工商为助力,眼见是要尽全功了。但到了圣道十七年年中,事态渐渐严重起来。
  先是有人投告都察院,说郑燮贪赃枉法,淫靡豪奢。这一招郑燮接任时早有所料,都察院也不愿被人当了枪使,糊弄着盖过了。但接着又有人投告郑燮在十三年江南教匪案里,犯有预谋反乱之罪。这投告不仅发到了都察院,还上了好几家报纸。
  都察院不得不出马,内阁也动了起来,但不知为何,上层步调也不太一致了,都察院竟正式立了案,要细查郑燮当年所为,不是中廷禁卫署出面,力保郑燮清白,郑燮即便没查出问题,也再不可能呆在安徽。
  这一击被挡回后,事态进一步失控,流言通过若干小报传出,有人居然翻出了十多年前郑燮与贤妃的暧昧传闻,而且还一步步升级,最后居然荒谬到揣测二皇子出身的地步。
  郑燮再也没办法立足,主动揭露自己其实只好男风,自污以保皇室清白。都察院以私德问题弹劾了他,这位前程似锦的名吏,不得不转调国史馆当板凳学士。
  此事幕后推手自然是桐城望族,因攀污到贤妃和二皇子,原本绝少干涉政务的皇帝终于发怒了。先是军情司向外界透露桐城方张等家还与满清族人有勾连,接着又“破获”若干潜伏清谍案,全由以桐城几家为首的安徽望族掩护,《中流》等报又曝出满清皇商晋商与徽商的非法来往,尤其是倒卖军器、火药等事,桐城望族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桐城人顿时成了国中人人喊打的国贼。
  三百多人以叛国罪被斩首,六千多人被发配海外垦殖开矿,安徽“反动派”被清扫一空,桐城方张等望族更被连根拔起。桐城案与当年的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并列,称为国初三大案之一。
  “桐城案?是闹得挺大的,那帮理儒居然含血喷人,糟践到贤娘娘和二弟身上去了,我都很生气。可被杀的那些人跟满清来往很深,倒真是罪有应得,只是之前父皇懒得动他们,把他们当肥羊养而已。外面有人说父皇也有修罗手段,我看啊,父皇真要动修罗手段,又何止三百颗脑袋?当初要真许了东院的《国罪法》,三百颗脑还不够一天掉的。”
  政事堂里,听范晋说到桐城案,李克载抒发着感慨,在他看来,被杀之人都是罪有应得,而那些被流放的,日后怕还要感激父皇,给了他们新的出路。
  范晋摇头:“这只是开始……”
  太湖洞庭东山下,胤禛高声道:“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幕后之人只有桐城?如此看,如此想的都是愚人!什么三大案,我看啊,马上就有四大案、五大案!”
  他侃侃而谈,下面那百多人一个个两眼发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真正的凶手不在桐城,而是在官府、在朝堂!”
  “湖北巡抚杨烨跟武西直道事顾正鸣斗得不可开交,你们怕是觉得这事很小,我跟你们说,这事闹到最后,怕不得掉上千颗脑袋,朝堂半数换人!而这还只是开始,到最后,一国裂作两瓣,若是北面大清还有智者,还有大决心之人,竖起一杆大义大旗,挥军南下,这一国怕不……哼哼。”
  胤禛说得脸颊生绯,额头冒汗,不少听众摇摆起身体,也像是震撼至极。
  “看事就得看根子!这个国家的朝堂根底是什么?是勋旧派和士林派!勋旧派靠着工商,尽吞一国之利,士林派起于科举,要官僚治政,要握一国之权!”
  “武西直道事顾正鸣是计司使顾希夷族人,勋旧派,湖北巡抚杨烨出自寒门,士林派。武西直道是工商为主,顾正鸣征地,将直道两侧一里内的土地都算作路权一并发卖,若是跟湖北县府分赃不均,自是矛盾不休。”
  “可重点不在这里!若是两方只单纯就事论事,就利论利,未尝没有两全其美之道。但顾正鸣是陈万策一派,杨烨是薛雪一派,薛陈两派一直在斗,从地方一直都到朝堂。”
  “首辅汤右曾年过七旬,垂垂老矣,这一场卧病,怕再起不了床,薛雪有可能成首辅,陈万策该能升次辅。其他次辅都专擅外事或军务,就他们二人主政国务。薛雪自要以自己这一派主导国政,陈万策当然不愿被薛雪挖空了根基,两派就是水火不容!”
  “听明白了吗?这已不是顾杨两人之事,而是薛陈两派之事。没明白?陈万策是勋旧派,薛雪是士林派……你们怕又要说,陈万策自大清投奔而来,毫无根基,哪里是勋旧派,薛雪是天王府老人,皇帝早年心腹,哪里是士林派,你们啊,根本就看不懂政局……”
  胤禛摇头不止,下面那百多人个个依旧两眼发直,一副不明所以的茫然之色。
  政事堂里,范晋对很是茫然的李克载道:“置身何派,确是要看出身,但对他们师兄弟来说,却要从事功出自何处来看。”
  “薛雪一直长于外局,昔日交趾之策,就是他跟冯静尧和陈兴华等人定下的。之后他更专注于苗瑶藏蒙回等族事务,他的功绩,他的根本,都来自于凝外成内。因此他从来都借助于国中官僚之力,只有靠官府入苗瑶藏蒙等地,才能各族一体。”
  “陈万策长于内政,多年来负责族田分户等事务,这是他在朝堂的立身之本。而他办这些事,都是借重于工商之力去督压地方官府,他所结成的一派跟工商一面走得更近。”
  范晋语气沉重地道:“这两派,已经难以调和了。”
第十六卷
雏龙凌风雨,庙堂和歌糜
第833章
狮虎党争:国泰平安艾尹真
  “舆论将这两派称为勋旧派和士林派,这只是代称,说的是这两派最初的根基,并不是指称派内之人的出身。薛雪一派以进士科出身的官僚为主,他们强调的是官僚高于其他,工商得服从官僚,毕竟他们面对的现实是各族不同,甚至各地不同,官僚就代表朝廷,代表国家,将一块块疆域凝为一国。而陈万策一派以明算为主,他们强调的是为工商服务,工商才是国家栋梁,英华之所以鼎革华夏,这才是根本。”
  “所以,薛雪一派总认为陈万策一派只求利,不谈一国之义,是东林之路,陈万策一派又认为薛雪一派是走旧儒之路,还企图变英华为官天下。”
  范晋说到两派差别,李克载想到了老夫子所著的《三代新论》,脱口道:“听起来,薛雪那帮人就像是代表国家的老虎,陈万策那帮人就像是代表钱的狮子,这是狮虎两党嘛。”
  范晋一怔,他也看过老师遗著,李克载这话还真是贴切呢,他黯然道:“老师所言,已中根本啊……”
  洞庭湖东山下,胤禛也刚刚讲完薛陈两党,他呵呵怪笑道:“若是那段老头还在,兴许还能镇住两党,寻出化解党争的路子,可现在段老头走了,皇帝跟他们都是师兄弟,斗到不可开交,皇帝只能废掉一派,扶起一派,不管哪一派上台,这英华一国都要变成瘸子……”
  身后的李卫微微一抖,目光终于从胤禛身上挪开,移到自己的腿上,他就是个瘸子。
  “勋旧派得势的话,士林将无容身之地。这个国家,大兴科举,广办学校,把所有人都聚了起来,号称要人人成士,可国政却是工商说了算,你们说会是怎么个格局?对啊,那不就天下大乱了么?国家全由工商说了算,哪里有利才去管,无利甚至损利之事根本就不理会,官僚变成了他们的走狗,那情形不敢想象啊,人间地狱都不足以形容。”
  “可士林派翻身,打倒了勋旧派呢,这一国就稳了么?错!这一国怕是要裂啦!皇帝是靠什么起家的?国库是靠谁周济的?国家养着的陆海大军,是谁出的银子?现在还在跟洋人争地争利,又是谁推着走到这一步的?全是工商嘛。工商要倒了,这一国的根基也就垮了。”
  胤禛进入状态了,两眼冒光,唾沫横飞。
  “皇帝很有能,为这一国立起了两条腿,两条腿才能站稳,才能跑跳。可现在两条腿还在互相踹,根本凑不到一起,为什么呢?因为指挥它们的脑子还没凑到一起。对喽,是脑子在指挥人体,不是心,心只管血气的,这是新学,你们得记好了……”
  “本来这脑子还是有望拼起来的,可现在,这脑子没了,为什么?段学宗去了嘛,皇帝一个人,再没办法求得新的学思,他只能左右为难。”
  “再为难也要选择啊,怎么办呢?我跟你们说,别被皇帝的圣贤之名给哄住了,他就是个嗜杀之人。当年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还有之前的郑燮案,他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人?就连大清皇帝都自愧不如啊!现在这两派争权柄,他要彻底按下来,天知道会死多少人。”
  胤禛吐出口长气,放缓了语调:“所以我说啊,这武西直道事跟湖北之争,定会演成一桩大案。”
  政事堂里,李克载发急道:“此事不至于此吧……薛陈都是师兄弟,他们难道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范晋叹道:“这当然不是他们所愿,但他们分占住了国政两端,他们下面的人,他们下面的事,还有各方的利,都顺着这两条脉络,一层层裹了上来,他们自己已经身不由己。”
  李克载再问:“父皇难道没有什么应对?”
  范晋看了看李克载,点头道:“当然有,第一步就是你。”
  李克载呆住,半晌后才明白过来,立太子,就意味着国政体制有所更张,不管是工商还是官僚,都会暂时停手,看看立太子后,一国权柄会是怎样一个格局。
  范晋再道:“第二步,陛下其实很早……可以说是在二十年前,就跟我说起过了,可那般设想,终究要有根基才能行。到现在来看,还差一些,所以,陛下只能先用你作第一步,缓缓时间。原本陛下是想在那一步完成后,才让你登太子位,那样你就不至于面对即将到来的重压。”
  李克载皱眉:“差一些?差什么?父皇经常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成事必先立式,就算差一些,先立起来,让事循式而行也是好的啊。”
  范晋摇头:“陛下应该还跟你说过‘观镜’一词,或者是天机之论。”
  李克载明白了,不止父皇,段老夫子都详细讲过“观镜”与“天机”这东西。意思很简单,一个人是不可能看清镜子的本来面目,因为那需要光,但光一照到镜子上,镜子显现的又是那光。天机的道理也是如此,古人都说什么窥得天机,但天道学却认为,你可以看天时,也可以看事势,但要看清时势合一,什么都解答得一清二楚,真切无误的天机,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能看到,也只是天机一角,而且当你看到这一角时,天机就已经变了。
  范晋是在说,皇帝所谋之事,只能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如果强行立起,就会让最初的用意难以实现,反而成为新的祸患。这就好比立法,想要人人不偷盗,所以立下偷盗者死的法令。结果是什么?结果是这法令成为坑蒙拐骗和陷害他人的绝佳依仗,只需要塞点东西到无辜者身上或房中,就能陷无辜者于绝境。
  李克载叹道:“可我能起什么作用呢,连秘书监都已经变成了政争的战场。”
  李克载就是来请教范晋秘书监的事,没想到范晋绕了一个大圈,道出了“狮虎党争”的背景,不必范晋再细说,李克载就明白,秘书监里,自己那个上司肯定卷入了两派争斗,而且多半还是陈万策一派。
  范晋拍拍李克载的肩膀:“看,陛下要你在秘书监,也是要让你先看看,而陛下扶柩长沙后,还要去西安,也是拖时间,看风色,万一不可收拾,总还有第二步棋可走。我们大英,还没有党祸前例,要相信你父皇,相信我们造出的这一国。”
  看看独眼宰执的沉毅之色,李克载心中安定多了,没错,英华还无党祸,更不会内争到互相攻杀的残酷地步,这一国现在的大势还是在朝外看的。就看国中的报纸,大多数的要闻版都是在关注英华跟不列颠的天竺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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