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7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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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新临危受命,考察交趾内附是否可行。他分析了交趾的现状,总结了当年贾昊、谢承泽、向怀良和冯静尧等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最终确认,交趾已熟,可以入口。
  顾忌在于大越皇帝黎家的处置,以及广南阮主的反应,倒不是怕阮主跳脚,而是怕他也屈膝带着广南内附,这就要破坏国中东西两院在交趾事务上的一致立场。这个立场也是国中大多数工商和民人的底线,收交趾可以,再收广南,绝对不可以!
  蔡新给出的方案是:收交趾不收大越,扶广南阮氏接大越皇帝的龙椅。至于原本的大越皇帝,黎维禟已病死,三年前继位的黎维祊在孔尚任多年教导下变成了一个恪敬守礼的书呆子,整日惶恐于家族在华夏故土另立帝号的僭越之行,让其禅位广南阮主,回归华夏当个开国归德公,正合黎维祊的心意。
  至于大越皇帝的坑,就交给广南阮主阮福澍继续蹲了,如此一举数得。谋划大面上简单,内里却是一整套连环,当蔡新跟着罗五桂出洋时,他的谋划才一步步显露出来。
  罗五桂探险队在堪察加蹂躏白令先生,交趾正陷入乱局。
  并不是所有交趾人都愿意内附英华,世代以“小中华”自居的越人自称京越党,背后站着交趾传统守旧的大地主阶级以及阴魂不散的郑家,鼓噪起交趾越人,要推翻“卖国求荣”的“伪越皇帝”。
  鉴于英华红衣的凶残和佛都督的名望,京越党最初不敢向华人动手,刀锋直指交趾的东林党,以及攀附东林党,跟英华工商勾结而得利的交趾工商。蔡新跟着罗五桂和白令一同欢呼中洲东洲就只有一道窄窄海峡相隔时,升龙府却已杀声震天,血水满地。诡异的是,英华红衣却置若罔闻,隔岸观火。而当“起义者”杀了无数高官,杀出了信心,将矛头转向华人时,贾昊才领着红衣出面,开始了又一轮清洗。
  遭受重创的交趾官僚阶层纷纷涌向通事馆,希望进入英华本土避难,可除了名单上的少数官员外,其他人都被拦住。交趾通事还告知他们,英华将在交趾先建起法院,清算交趾官僚和工商勾结,荼毒交趾国民的罪行。有门路的交趾官员更打听到了内幕,说英华收交趾的第一步就是安抚交趾民心,而这需要借以东林党为首,一干交趾官僚的头颅一用。
  交趾官僚们纷纷痛骂上国天朝过河拆桥的狠毒行径,没错,出面压榨交趾人的是他们,可他们背后还站着英华工商啊。但他们却没想到,之前当狗咬人吃肉欢实得很,现在不过是英华在打狗而已。
  入不了英华,交趾也已呆不得,这些平日满嘴仁义道德,转身就受下商人银钱,搜刮民人脂膏的官僚只能南逃。南面虽是广南阮主所领,可名义上还是大越国之地。而讽刺的是,被红衣武力所震慑的京越党人,也纷纷南逃避祸。
  圣道十五年年中,史称“越人还土”的大迁移蔚为壮观,据后人统计,有将近百万人从交趾迁移到了广南。
  摧毁了腐朽守旧的交趾官僚,扫荡了无心归附华夏的京越叛逆,贾昊很满意。这一步非蔡新所定之策,而是多年前他们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只不过借着蔡新所策划的大势,才终于完整地实现。现在交趾的社会精英,只剩下与英华关联紧密的工商阶层,以及心向华夏的道党一脉知识分子,说不上太干净,却足够铺开新的格局。
  蔡新的谋划更多着落在广南阮主身上,阮福澍也面临着一个形势更复杂,矛盾更激烈的新格局。但身为大越名下一方诸侯,如今拿到大越皇帝的大义,阮福澍这个当老了伪王的家伙兴奋得血管爆裂。
  阮福澍原本正因广南前途未卜而迷茫,甚至将献土归附英华列为选项,现在么,屁股摁在了龙椅上,英华从交趾挤出来的渣滓,他只能接受,也乐于接受,此刻的他有二十分心气砍人脑袋。
  阮福澍施展浑身解数,将南迁的东林党和京越党整合为一股力量,所谓的整合,当然就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两党里的郑家派、黎皇派被一一清除,剩下的就都成了阮皇派,成为新生大越阮氏王朝的统治中坚。
  圣道十五年下半年,广南也陷入到血火之中,作为“越人还土”大潮的一部分,数万华人和十数万亲近华人的广南人,不是北迁到交趾,就是南迁到扶南。
  在浦州,祭祀王临对范六溪说,华夏在东洲是重走炎黄之路。而同时在交趾和广南,因蔡新之谋,社会以百倍于自然的速度崩解、重组,前后不下十万人被这股狂飙的历史大潮碾碎。
  蔡新虽不知具体情况,却能料到这种结局,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通事馆和皇帝想要的,蔡新更相信这也是华夏所需的。不待此策全然兑现,皇帝就点名要他担纲东洲之行,显然皇帝也很清楚,这一策注定成功。
  圣道十六年三月,当蔡新踏足新西班牙总督辖区,墨西哥的阿什普尔科港时,心中忐忑,满脑子就回荡着交趾之事,他必须要借以往的成功来巩固自信,这里实在是太陌生了。
  “蔡次明,你可得记住,陛下看中你哪一点,以此一点为此行的总纲。”
  上司谢八尺的叮嘱似乎又响在耳边,蔡新深呼吸,将混杂着烟草、可可和各种香料的空气使劲抽进肺部,再一口全喷了出来。
  陛下看中自己哪一点?
  蔡新再看看身边的罗五桂,心说跟这家伙一样,一个字:敢!
  敢想、敢干、敢承担,这不止是自己,这是英华通事馆乃至军队所共有的特质。军队还要受军令约束,而通事馆是寰宇行棋,诸事皇帝都只能给总纲,任由主事人自断,总纲就一条:夺土、夺利、破旧局。
  蔡新完成了心理建设,抬头东望,目光中混杂着炽热的欲望和沉冷的谋算,嘴里嘀咕道:“新西班牙,我来了……”
  墨西哥城,新西班牙总督,领有西班牙副王头衔的卡斯迪略候爵打了个喷嚏,接下仆人递过来的一张熏香丝绸手绢,揩完鼻涕后,当着国王使者的面,随手将手绢丢进了垃圾桶里,使者连同多位随从顿时瞠目结舌。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可是一张出自赛里斯江南之地的“苏绣”丝绸,在西班牙本土要换至少上百比索。即便是国王陛下,都不可能这么奢侈,而总督却如待一张草纸一般,眉头都不眨地丢掉了。
  奉命巡视新西班牙总督区政务,当然,第一要务就是在这块西班牙海外最大最富庶殖民地上压榨到更多税收的使者愤怒地质疑道:“这跟殿下所述的新西班牙财政状况……”
  卡斯迪略以更大的愤怒打断了他的话:“当然不符!”
  总督的声调很高:“王国需要财富,可陛下身边那些无能之辈却只把目光放在白银上面,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们新西班牙面临的全新形势!我们失去了吕宋,可我们得到了一条赛里斯航路,一条只需要往返大西洋就能把赛里斯人的货物转运到欧洲的航路,购买这些货物所需的白银,转眼就能赚回来好几倍!”
  “可我前任的请求,我的请求,都被王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现在葡萄牙人,区区的葡萄牙人,居然都跟赛里斯人达成了直航贸易协定,改变我们西班牙王国命运的机会,就这么被葡萄牙人夺走了!”
  说着说着,总督已经咆哮起来:“不仅如此,王国还不断要求我缩减跟赛里斯人的贸易总额,放着唾手可得的财富不要,却总是催着我继续在墨西哥的土地里挖出白银,运回西班牙,然后让葡萄牙人、法兰西人、不列颠人跟荷兰人从我们手里赚走这些白银!”
  “所以……”
  他又打了个喷嚏,仆从再递上一张丝绸手绢,他揩了鼻涕,挥着手绢道:“所以这东西在我们新西班牙多得平民都能用来擦嘴!而王国的法律却不允许我们运回欧洲,换成金银,上帝啊,陛下的神智真是……”
  总督的咆哮嘎然而止,他意识到他这话不是比喻,而是事实,西班牙国王腓力五世现在的确有精神问题。
  总督的愤怒很快为使者所理解,近些年来,西班牙本土经济陷于衰退,国家财政不堪重负。对西属美洲殖民地的赋税定额也越推越高,就指望殖民地就帮王国渡过难关。
  原本殖民地,尤其是新西班牙总督区也已一蹶不振,丧失亚洲的吕宋之后更是如此。但最近几年,王国获得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的消息,确认新西班牙的金银开采已经有所恢复,乐观一点,甚至还能用“欣欣向荣”之类的词语形容。
  王国当然要求新西班牙给本土送去更多白银,而这要求却跟新西班牙自身利益产生了冲突。新西班牙的金银矿业之所以兴盛起来,原因是新西班牙跟赛里斯实现了直航贸易。如果将生产出来的金银大量上缴,贸易就再难维持,而矿业又会衰退下去。
  更重要的是,对新西班牙来说,将赛里斯货物进行转手贸易,比直接采掘金银更有前途。新西班牙已有一批受惠于此的走私商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团,包括正为国策而义愤填膺的西班牙副王。
  使者遗憾地摇头道:“殿下,这事不仅不符合王国一贯的贸易政策,也违反之前跟不列颠所签订的《塞维尔条约》,不列颠人答应不跟西属美洲殖民地直接贸易的条件,不止是沃波尔政府不希望我们西班牙王国跟法国走得更近,还因为走私到欧洲的赛里斯货物已经影响到了不列颠人的利益,走私者不仅来自葡萄牙,也来自新西班牙……”
  总督粗鲁地吐了一口痰:“什么重商主义,都是被不列颠那些无耻的阴谋家害的!不列颠人从来没有信誉!他们的走私船在加勒比海比海盗船还多!沃波尔装兔子,王国那些高贵的大臣们也跟着吃素!?”
  所谓重商主义,就是少买多卖,保护原料,霸占市场,同时本土居于贸易中枢地位,不允许殖民地在加工和转口贸易上有所发展,此时的欧洲国家都信奉这样的经济原则。可很显然,这事只有符合条件的国家才更占便宜,比如不列颠。
  总督不耐烦地作了总结:“总之,要新西班牙贡献更多白银是不可能的,我宁愿以三倍定额的赛里斯货物抵偿,而且还是以我们新西班牙本地的价格。”
  使者呆了好一阵,纠结地道:“都是赛里斯人的错……”
  正说到这,一位书记官奔进大厅,高声道:“赛里斯使团来了!”
第十五卷
七彩缤纷竞,高歌浅吟迷
第818章
东洲记:带血的大饼
  卡斯迪略侯爵早就盼着赛里斯使团来了,这是前年约好的,目的是“规范”双方贸易。抱怨归抱怨,国王要求缩减大帆船贸易规模的王令必须服从。但具体怎么缩减,就需要跟赛里斯人详细沟通,将需要报关的合法货物和不必报关的走私货物分门别类进行处理。
  王国使者,西印度事务大臣助手卡尔维斯不解地道:“赛里斯使团?他们为什么要跟殿下您直接打交道?新西班牙没有外交权,他们完全可以直接通过里斯本公使馆跟王国联络……”
  卡斯迪略也以疑惑的表情,掩饰自己其实是跟对方谈走私贸易的事实。
  卡尔维斯决然道:“我是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的代表,赛里斯人要谈什么,我也必须在场。”
  卡斯迪略谦卑地点头,之后他为卡尔维斯的决定庆幸不已。
  阿卡普尔科在墨西哥城南面八九百里,书记官收到的是快马送来的消息,蔡新等人来到墨西哥城已是四月二日。
  从阿卡普尔科到墨西哥城的路程漫长而艰辛,蔡新等人的游历猎奇之心早就被消磨殆尽,在盛大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他就直接跟总督谈起了正事。
  蔡新开口就要求新西班牙和英华实现全面自由贸易,卡斯迪略尴尬地咳嗽,卡尔维斯接过话题,事情就成了英华和西班牙之间的非正式谈判。
  卡尔维斯指责英华违反国际外交惯例,越过王国政府直接跟殖民地来往,这是粗暴干涉他国内政,企图分裂西班牙的不义之行。
  蔡新本以为这家伙是书记官,听他自我介绍说是西班牙王国西印度事务委员会代表,西印度事务大臣助手,顿时大喜过望。原本他此行只是先跟新西班牙达成默契,再通过里斯本公馆走王国路线,现在有王国代表在这里,两条路线合一了。
  蔡新压住喜悦,冷脸谴责西班牙王国派遣军事顾问团协助满清伪政权,企图颠覆帝国的无耻罪行,顾问团的军官都来自新西班牙,他当然要来找新西班牙质证。
  满清雍正皇帝雇佣西班牙军事顾问团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蔡新只是拿这事打压对方气焰。
  卡尔维斯很理智地回避了此事,转到蔡新所提的要求上,直截了当地加以拒绝。全面自由贸易?西属美洲四个总督区都必须通过指定港口和指定路线跟王国进行贸易,你赛里斯居然要跟新西班牙单独自由贸易,做梦呢。
  蔡新冷笑,说那好,咱们两国就得在吕宋问题上签署正式条约,确认双方权益。
  这可命中了西班牙王国的软肋,之前腓力五世虽然捏着鼻子签了吕宋备忘协议,但终究不是正式条约,西班牙王国对外依旧宣称对吕宋拥有主权。这本是西班牙人不甘服输,不愿丢脸的拖延之举,可十多年下来,吕宋华人已占当地人口六成以上,虽还是公司托管地,可也就只蒙了一层皮,英华在吕宋的统治已坚不可摧。
  之前英华也不太在意将吕宋地位以国际条约正式化,先占住里子再说。而现在英华要走这一步,就意味着推翻之前关于大帆船贸易的协议。这十来年里,大帆船贸易名义上还是专属于西班牙的国内贸易,而非西班牙跟英华的国际贸易,一旦将这项贸易正名,西班牙王室又要损失一大笔特许收入。
  卡尔维斯搜肠刮肚地找着反击之策,猛然想起总督跟他谈到过的一桩旧事,于是他转而声讨赛里斯人侵犯新西班牙土地,在上加利福尼亚建立殖民据点的行为。
  戏肉来了……
  这才是蔡新来新西班牙的真正目的:让西班牙承认英华对浦州拥有主权,接受英华踏足美洲争霸格局的事实。
  国家之间争利的确是以力相较,但并非意味着什么事都要先打一场,分出胜败,那样成本太高。尤其是在错综复杂的全球争霸格局里,以实力为后盾,权衡利害,分清主次,达成妥协,在各方面利益上进行调整,这才符合近代国家的行为准则,而这种妥协的表面形式就是国际条约。
  军队的任务是展现国家力量,分析形势,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底线,同时尽可能地压榨对方,为本国争利,这就是蔡新这类人的任务。
  浦州所在的地域并非无主之地,西班牙将其称作上加利福尼亚,这是必须解决掉的隐患。英华国中原本对西班牙所宣称的统治权不以为然,觉得西班牙既然没有在当地实行有效的统治,那种宣称也只是口水话,就算西班牙人不服,再打就是了。
  可熟悉欧洲殖民法理的通事馆中人却知道,如果西班牙不放弃此地的法理统治权,以后总会闹出乱子。而后知三百年的李肆更清楚这一点,这种事情不能全靠武力,否则美国就没必要花钱去买阿拉斯加。
  卡尔维斯主动说到浦州,这就表明西班牙人对英华踏足美洲的决心还没有认识,才轻易地送上了谈判主导权。
  蔡新悠悠道:“我们正在跟不列颠人商谈购买那片土地的交易……”
  卡尔维斯愤怒地道:“那片土地是西班牙王国的领土!这是国际公认的!”
  蔡新耸肩:“在这种时候,沃波尔政府也许会坚持他们的观点,墨西哥以北的美洲土地,都是德雷克爵士献给伊丽莎白女王的。”
  卡尔维斯怔住,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赛里斯使臣并非是他想象中埋首于书本,不知天下事的赛里斯贤者,此人对欧洲历史和现今形势了如指掌。
  早年大航海时代,各个国家的探险家都“发现”过北美,不列颠大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以他的冒险,为不列颠争取到了“从大海到大海”的北美所有权。尽管这个所有权只是声称的,随后形势变幻,大家都已不怎么当回事,西班牙在上加利福尼亚的所有权更具效力,但德雷克的宣称也不等于完全没有效力。这就跟欧洲王室的继承权一样,即便是最后一个顺位,只在理论上拥有继承权,实质基本不可能变现,大家也不敢太过轻视。这几百年来,欧罗巴连绵不断的战火,不就是围绕着各国王位继承权展开的么。
  眼下不列颠跟西班牙的关系是紧张中稍有缓和,但主调还是紧张。对卡尔维斯乃至副王总督卡斯迪略来说,不列颠人在西印度群岛的猖獗走私行为更是一种攻击性的挑衅。尽管不列颠第一财政大臣,政府首领沃波尔是个非战主义者,可跟赛里斯人合作,将德雷克的主张权转让给赛里斯人,由赛里斯人找西班牙的麻烦,这种程度的行为对不列颠绅士来说并没有超越“优雅”的范畴。
  卡尔维斯已经由蔡新此话,意识到了赛里斯人企图染指美洲的决心,这个发现太过惊人,卡尔维斯额头冒汗,无言以对。
  总督卡斯迪略不得不表态,当然他也真是揣着怒火:“那是西班牙的上加利福尼亚!是自发现已来就属于新西班牙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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