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6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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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对视一眼,呼吸都有些浑浊了,夏尔菲问:“是赛里斯姑娘?”
  波普尔纠正道:“有安南的、暹罗的、日本的、吕宋的,甚至葡萄牙西班牙的,就是没赛里斯的……广州城里倒是有,不过人家只作赛里斯人的生意。”
  三人同时骂了声:“种族歧视!”
  不多时,马车驶入澳门城区中心,鞭炮和欢呼人潮如海浪一般,将他们尽数淹没。
  圣道十年十二月,除夕将至,北到岳州,南到马六甲,西到缅甸,东到琉球,人心都浸在滚烫的蜜汁中,甜到浓处,熏熏然如醉。
  长江大决战落幕,英华光复江南、湖广和四川,版图已显南宋格局。而北面的满清被大势所逼,接连崩掉两位皇帝,现在上台的乾隆皇帝卑躬屈膝地签署了《英清和平协定》,认圣道皇帝为叔皇帝,南尊北卑,就此相安。
  英华全面动员已近两年,连官兵带民夫,数百万人终年未归。各行各业虽然大发战争财,但连轴转的辛劳也确实有些抵挡不住。朝堂和官府也被近两年来的繁杂事务催得几乎快精神分裂,新复地的事务更如大山一般,压得初生不久的行政体系几乎崩溃。
  这是英华全国总动员的处女战,从民间到朝堂,心气都已经消磨殆尽,能得此辉煌战果而止步,一国上下振奋之余,也都喘了口长气。新生之国,第一次全民大动,三十万大军几面出击,国中政局平稳,工商农各业还能得利,这已让国中的传统思维重新正视自己这一国的机理,这一国的实力。
  够了,该休息一下了……
  分布在数百万公里的辽阔疆域内,官兵和民夫都是这么想着。
  够了,该清点一下银子,成家、盖房、生儿育女,享享乐了……
  农夫工匠,商号工坊的东家们都这么想着。
  够了,该论功行赏,加官晋爵了……
  枢密院、政事堂、各地官府里的官员们都这么想着。
  够了,嗓子也哑了,手腕也酸了,该投笔入仕,在新复之土里挣个一官半职了……
  近两年来成天鼓噪,热血满脑的学子们都这么想着。
  够了,债券已经快发不动了,总数两三千万的债券,想想就浑身冒汗,再想想自己的佣金,数银子要数到手抽筋啊……
  票号、银行、鱼头街金融业的掮客们都这么想着。
  够了,挖的坑太多,一个个地填完得到什么时候……
  薛雪、陈万策等谋臣们为之前“先南后北、由西向东”国策留下的一路未尽事宜而头疼不已。
  西北事另起一摊,得专心应付。年羹尧火中取栗,接走七千满人北归,似乎还收留了数百汉军营炮手,这家伙盘踞山东,得另作提防。鄂尔泰、田文镜虽被下狱,但难保满清不会搞小动作。而双方协定的各项明暗条款,也需要提足精神,一条条盯仔细了。
  够了,咱们英华已复宋地,神州天下,华夏正朔的位置已经坐稳,鞑子皇帝都奉咱们为叔朝上国,也该停下脚步,好好地品品这胜利的甘美滋味了!
  一国万民都这么想着,即便是最热血的主战派,此时也难再高喊打过黄河去,光复全中国。干实事的人都累了,还能蹦达的就只剩下嘴炮……
  圣道十年十二月末,英华一国都欢天喜地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这新年之新,意义非同一般。
第十四卷
左右各天地,双身团龙歧
第724章
江南之惑
  年关将近,南面是一派喧嚣的狂欢,但在江南,处处却见萧瑟之意。
  太仓嘉定城外,一群农人翻耕完冬闲田,聚在一起聊天。水烟旱烟一起上,烟雾模糊了颜面,也掩住了话语中的情绪。
  “新朝廷这套田物税则怎么看都看不懂啊,还是得到明年春税时才知道要多缴还是少缴。”
  “还是以前老法子好,有甲首里排分派着,大家心里都有底。”
  “官府的农正商正不说了,什么青田民贷、天主教、神通局的人也轮着来盘查底细,是不是要学着之前那年大帅、李制台一样抄家啊?”
  “南方人那嘴脸真是看不惯,开口就是银子,瞅咱们的眼神也跟瞅畜生似的……”
  “关心这些作什么?咱们埋头自己过,碍不着谁,还是多想想明年种什么吧。”
  这话牵起的线头太重,情绪驱开烟雾,显出张张浮着怨色的朴实面孔。
  “咱们这里已经被划到罗店镇,往日那些胥吏老爷变成了正经的官老爷,还不知是什么日子。你们知道镇主簿是谁么?县衙刑房的马文书!他们马家干了一辈子缺德事,现在居然还修成正果了,切……”
  “早前村子里的黄油郎给什么龙门油业当商代,现在发达了,却一点也不念乡亲情分,赶走了其他油郎,收菜籽豆子的价还在往下压……”
  “菜籽豆子算什么?以前直接收漕粮,现在折银。老粮商都被斗倒了,那伙商代翻身当了家,一个压得比一个狠!”
  “唔,这米价真是悬乎啊,眼下这冬日,一石好米都卖不到四钱银。新朝廷降租子减皇粮有什么用?咱们嘉定,以前一亩田交两斗漕粮,加耗和漕项五六斗,不管粮价怎么变,都是这么多。现在一亩田的漕银收一钱五分银子,听起来比以前少,可咱们卖粮时粮价最贱,怎么也得卖七八斗才能得一钱五分银……”
  说到粮价,众人都唉声叹气,一个人刚走过来,正听到这话,大声道:“那是前几年大清朝廷就有的规矩,新朝廷不过沿用嘛。”
  来人虽还是一身农人装扮,却趾高气扬的,头上还戴了城里人时兴的英士巾子,看起来份外惹眼。
  “前几年?前几年大清就只掌着这江南的皮面了,下面的官老爷和商人全都在帮南面朝廷办事,这规矩还不是他们逼着大清改的?”
  “不管哪个朝廷,反正咱们老百姓都是交皇粮的命,差别只是交多交少,现在这么算,新朝廷比大清还狠。”
  “老林啊,你得了这个什么镇院的院事,是不是该帮咱们乡亲们说说话啊。”
  农人们怨气更重,群起抱怨,却有心思活泛的把话题转到了来人身上,众人醒悟来人身份已非同一般,顿时闭了嘴。
  老林摘了巾子,显出只有一层青茬的脑袋,其他农人下意识地缩了缩头,不敢让自己的辫子露出来。
  老林摩挲着脑袋道:“早前万岁爷见咱们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咱们江南人迟早是有好日子的!只是现在刚归了朝廷,事情太乱,朝廷办事,总得一步步来嘛。”
  说起“万岁爷”,这老林脸上就光彩四溢,其他农人眼里本是不屑加隐隐畏惧,此时也多了一层嫉羡。
  那是月前的事了,皇上……不是北面刚即位的乾隆皇帝,而是南面的圣道皇帝,在苏州召见江南各方人物,官宦士绅,商贾走卒,田间小农,什么都有,这老林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居然也被选作了农人代表,前往苏州面君,回来后就被镇上点为镇院的院事。这桩幸事,怕够老林在人前显摆一辈子了。
  老林哼着小曲走了,农人们默默吃烟,好半天,才有人道:“这老林的儿子给大清效力,他又给新朝廷效力,南北都有好处享着……”
  另有人道:“咱们就只会埋头过日子,学不来的。”
  此处阡陌纵横,靠山处的田垄拓成小道,来来往往人色不断。农人们从粮价说到柴米油盐,再说到私塾要被取缔,全都上什么公学,也不再读四书五经,而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要练习武艺,怨声越来越大。
  “还以为就俺们那里苦呢,原来这里也这么苦啊,俺们逃难到这里,有没有过宽松日子的地呢?”
  从小道上下来一群人,衣衫褴褛,开口就是山东腔,领头的是个大姑娘,眼瞳亮晶晶的,有一股子摄人的莫名气质,让农人们自惭形秽的同时,又觉不对这大姑娘说实话就不舒坦。
  “苦倒没什么,总能算着过日子,可现今这样子,算都不知道该怎么算。拿着吧,不定咱们什么时候也得学你们,朝着什么地方逃荒呢。”
  农人们淳朴,一边念叨着,一边找来一些碎粮递给这群人。
  “哪能平白受叔伯们恩惠呢,俺们也有些本事,画符治病驱邪还会,要不帮叔伯们清清家里的晦气!?”
  大姑娘眼睫忽闪忽闪,让农人们无心拒绝。
  “画符驱邪……张九麻子以前也是干这个的,可前些年就不灵了,大家都不怎么睬他。现在他投了什么天主教,在村里闹腾着要修什么天庙,还说这画符的是歪门邪道,谁干这事他就要报给新朝廷的官府。大姑娘,好意心领了,别给你惹来灾祸……”
  农人们一心为大姑娘想,她却甜甜一笑,摆手说这是贼喊捉贼,有没有真本事,比比就知道。
  “好好一个大姑娘,却作那巫婆,可惜了……”
  农人们一边应着,一边暗自摇头叹息。
  巫婆神汉,乡乡都有,民人都缺不了。但凡得病有异,郎中和巫婆神汉,谁便宜就找谁,甚至为保险,两边都找。而干巫婆神汉这行当的都是灵媒,晦气满身,大多都孤寡单身,常人不敢近。
  乡间少有人不信这些人,就算不信一个巫婆神汉,也不敢不信画符驱邪这一套。
  “好啊,就比比看,让那张九麻子拿出他在那什么天主教学的新神通,咱们也见识见识。”
  农人们嘴里这么说,语气却满是对张九麻子的置疑。
  大姑娘正招呼着同行人,远处田垄间忽然鼓噪起来,就见两群人正相对喝骂着,隐隐听到“夺产”、“毁族”等等字眼。
  不一会儿,喝骂变成了扭打,众人正看得热闹,老林匆匆而来,惨白着脸道:“方家在闹族田的事!他们族田怎么分咱们管不了,可要出了人命就了不得了,大家还是一起过去劝劝!”
  农人们有动嘴的,有动腿的,意见不一。动嘴的都说这方家族中兴旺,他们闹族产,怎么能容外人掺和。更有人摇头感叹,说前一阵子,邻乡柳家也在闹族产,这方家眼见是要败了。
  “原本这方家积了几辈子德,养出老大一家人子,在这一带就有百亩族田,现在却不明不白地倒了……”
  “哪是什么不明不白?分明就是新朝廷的官府不认族田,一定要挂到人户下面,整个嘉定,听说破了无数人家,大清都没这么糟蹋,这新朝……嗨……”
  “有家有势的富户都这么倒了,接着就该轮到咱们这些小户了吧。听说新朝廷扩城建镇搞得厉害,一顷顷的毁田。”
  “何止啊,他们还广办工坊,放上什么蒸汽机,整日烧煤,满天都是黑烟,周围根本种不了庄稼。”
  前方打得热闹,后面也骂得起劲。
  那群从山东来的难民相互对视,脸上都浮起淡淡微笑,大姑娘身边一个男人低声道:“新朝在这江南真不得人心呢,圣姑的话还真是灵验……”
  大姑娘自得地低笑道:“无生老母保佑,圣道皇帝跟那雍正皇帝也是一丘之貉!不,比雍正皇帝更暴虐无道!咱们的大业,又有了落脚之地。”
  大多农人还在看热闹,前方也打得更热闹,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居然是火铳,打闹的,看戏的,立时大乱。许久之后,才响起妇人的哭嚎声。
  嘉定署理通判候安很烦躁,最初从红衣兵转为法司衙门属下,套上绿衣官袍时,还飘飘然自觉升天,他一个湖南穷苦孩子,居然能由军入政,掌刑狱大事,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可接着的事情就让他如坠地狱,《皇英刑律》、《皇英法释》等文书一大叠,啃得他头晕目眩。留给他们这帮接收江南的法司人员时间不多,只能囫囵吞枣。
  一月苦学,如脱了一层皮似的,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正以为在江南能按部就班,如遵行军法一样,照着法文条款,稳稳当当办这桩差事,却不想哪一桩案件都难完全比照法文来办。自己生搬硬套,硬着头皮对付了个把月,一半的案子都被府法司批驳了,既觉惶恐,又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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