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5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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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怒江号的三寸炮轰击仅仅只是一个信号,四艘巡洋舰所带领的舰群如凶猛的突骑,撞入不列颠人的战列线,船身两侧喷吐着烈焰,挡者披靡。
  不列颠人败了,败得很惨。英华巡洋舰的三十斤炮威力巨大,敢于对轰的不列颠巡航舰根本顶不住几轮。但不管是为东印度公司而战,还是为王国而战,不列颠人在海上绝不愿丢面子,绝少逃跑或投降,都表现出了死战到底的意志。
  意志终究不能当饭吃,不列颠的四艘巡航舰沉了一艘,一艘成了无人空船,而那些笨拙又皮薄的武装商船更是咕嘟嘟地抢着拥抱海底,英华的海鲤护卫舰发展出了一套战术,他们先用两寸炮打洞,再用十二斤炮砸洞,一砸一大片。
  激战持续了接近四个小时,不列颠编队司令,应该说是这一战中连续更换的第三个司令官霍华德少校终于承认了战败的现实,带着身负重伤的两艘巡航舰,以及还跑得动的几艘武装商船,惶惶朝北撤退,而法兰西人跟荷兰人早在两个小时前就跑掉了。
  因为前方海域不熟,加之自身损伤也不小,胡汉山放弃了追击,这场海战就此落幕。英华一方沉了两艘海鲤舰,一艘巡洋舰和四艘海鲤舰受损严重,人员死伤三百多人。不列颠一方则沉了七艘船,被俘两艘,人员死伤一千二百人。
  战后萧胜还批评过胡汉山,有火炮优势不发挥,以战列线对战列线,为啥非要学着苏比克海战那样,以弱者的姿态冲上去拼刺刀?
  “这不是弱者的姿态,这是让不列颠人知道,咱们跟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才是弱者。”
  胡汉山大言不惭地说着,瞧在海战获胜的份上,加上不列颠人确实好像被吓破了胆,孟加拉那边还有的一支舰队没什么动静,更没有船再进入缅甸海域,萧胜才放过了胡汉山。
第十二卷
一气贯经纬,东西引颈鸣
第657章
修罗之战
  “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派就是一群强盗、奴隶主和变态狂!他们总想着控制土邦,建自己的国家,直接收税,直接统治印度、缅甸和所有他们眼睛能看得到的陆地!”
  “种种罪恶,在我们不列颠也是不能容忍的,可殖民派那些靠直接掠夺别人财富发家的寓公,在伦敦势力很大。他们对上院有很大的影响力,加上东印度公司控制的地盘越大,不列颠的原料来源越多,市场越大,所以……没错,我相信伦敦会认真地考虑东印度公司的建议,派遣舰队来这里。”
  “你们的军队很强,陆军海军都很强,可不列颠政府如果下定决心,别说缅甸,马六甲你们都很难保住。沃波尔的一项伟大成就是抚平了欧罗巴的战火,眼下的欧罗巴风平浪静,不列颠有能力派出至少二十艘三级战列舰远航而来。作为中国皇帝陛下的老朋友,我非常不愿意看到两国大动干戈,我建议……”
  缅甸勃固东八十里外的军营里,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特派专员波普尔对上通事馆新委任的缅甸特使陈润,以满含感情的腔调和说辞,企图一举斩获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官员。
  东安达曼海海战之后,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终于开始跟英华正面接触,之前他们都否认自己直接参与到缅甸局势中。而波普尔提出的建议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不干涉缅甸的政权变化,但必须保留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缅甸所获的通商、采矿权,同时沙廉和西面的都八港为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所有。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还承诺,只要双方达成协议,不列颠人还可以帮着中国驱赶法兰西、荷兰两国在缅甸的势力,甚至安抚荷兰人,帮助中国开通马六甲航线。
  陈润一脸新嫩的腼腆,听着波普尔将“建议”一一道来,心中却在嗤笑,果然如此。在欧罗巴时就听闻不列颠人最擅长出卖盟友,他们骨子里就是“踞岛遥领”的孤高和傲慢。不列颠人在沙廉跟荷兰和法兰西人已经联手,眼下为了独占缅甸利益,出卖对方也毫无心理负担。
  可那两方也不是纯洁的小白兔,即便巴达维亚被围,荷兰人也向陈润表示过,如果能确保荷兰人在缅甸独享利益,荷兰人可以帮着英华对付不列颠人,当然只限缅甸。这充分展露了荷兰人的商人素质:万物皆有价,一码是一码。
  法兰西人更不用说了,在缅甸参与不列颠人的计划,不过是自带干粮的内鬼,希望能抬高自身的价值,在英华这里换取足够的利益,他们才没那个心思跟不列颠人并肩作战。
  而这个波普尔,貌似在为中国着想,实质却还是绵里带针地威胁,二十艘三级战列舰?陈润暗笑,当我没去过欧罗巴,不知道你们不列颠人跟西班牙人、法兰西人正在搞海军造舰比赛?欧罗巴平静,是因为大家都在积蓄力量。不列颠真有那个胆子派二十艘战列舰远航而来,西班牙人和法兰西人就有胆子在加勒比海和北美放大炮仗。
  没让波普尔看穿自己的“本质”,陈润以黏黏糊糊的“研究研究”,将这些“建议”收了下来。
  当吴崖问到陈润,军队要怎么配合通事馆时,陈润说:“最理想的谈判,就是跟一无所有的俘虏谈……”
  陈润的一句话,让缅甸和不列颠人的幻想彻底破灭,缅甸局势由此急剧演进。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理事,缅甸分公司董事詹宁德也是个果决之人,下令驻守东吁的殖民地部队把缅王达宁格内送到沙廉,缅军也汇聚到勃固,东吁不要了。
  东吁也没法要了,北面阿瓦城陷落,中部也快被拦腰切断,东吁地处勃固东北,勃固又在沙廉东北。如果勃固被占,东吁也就完了,缅王就要落在英华手里。
  面对总数估计二十多万的大军,詹宁德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沙廉为中心汇聚兵力,收缩防线,顽强抵抗,拖延待变。
  可没想到,缅王达宁格内作了这么久的傀儡,到了危急关头,竟然有了骨气,他不退,反而汇聚起两万多人,一面固守东吁,一面自行跟英华接触,以卖掉不列颠和所有欧罗巴人为价码,希望换取东吁王朝的延续。
  这也可以理解,东吁就是这个王朝的真正心脏,丢了东吁,缅族人再无出头之日。但理解归理解,詹宁德决不甘心让缅王脱离掌控,否则不列颠人在缅甸就失去了存在的大义。
  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军队在东吁猛然跟缅族人翻脸,要将达宁格内强行押往沙廉。达宁格内坚决抵抗,对战里被流弹击中,不幸身亡。
  缅王死了,还有王子,几个王子也成为双方争夺的目标,十月九日,发生在东吁的可笑又可悲的战斗终于结束,展文达的中路大军和吴崖派出的北上支队南北对进,将这两方一锅端了。
  不列颠人充分发扬了无耻精神,不承认英华扶持起来的新缅王,也不承认新缅王关于取消跟所有欧罗巴人签订条约和出让权利的法令,自己从缅族人里找出一个贵族,扶持为另一个缅王,摆出一副无赖泼皮嘴脸,“老子在这,这地方就是老子的”。
  “总而言之……就是欠打!”
  吴崖如此总结道,然后发布了攻击勃固的命令。他的南路军一直停在勃固东面,是在等北路中路的进展。
  十月十二日,勃固陷落,而此时北部中部缅甸也基本被肃清。到十月中旬,缅甸彻底变成英华与欧罗巴势力的战场。詹宁德掌握有两万五千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军队,外加两万多缅族军,配有大量火炮,辅以坚固工事,准备坚持下去。他当然不指望能击败二十多万大军,而是希望中国人明白,要消灭他们,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与其如此,不如大家好好来谈,一同瓜分缅甸。
  “陛下谕令!缅甸为我华夏破关之门,此战……勿论代价!”
  大帐里,吴崖向众将通报了李肆以总帅部名义发来的军令,哗啦一阵脚跟撞击的响声,“死战!”的呼声传出帐外,连远处正被满腿泥浆搞得心烦气躁,开始怀乡的萨摩藩官兵都不由自主地群聚而起,胸腔中开始燃起点点星火。
  嗒得嗒,嗒得嗒……
  鼓点轻缓地敲着,沙廉东北二十里外的荒野里,红灰相间的身影沿着大河南岸,自东北向西南潮卷而行。
  啪啦啪,啪啦啪……
  响应着鼓点的是踩在泥泞中的脚步声,英华陆军新编第六师统制桂真昂首走在队列中,靠着又一封血书,以及“难道都督不信任我们的忠诚”的逼问,他又抢到了这一战的首发。说实在的,这种脱裤子亮疮疤,卖丑为荣的要挟行为,吴崖非常非常的不满,许可他们首发的用心也不是那么单纯。
  桂真上阵,自然也就带上了配属他们这一师的仆从军,高桥义廉和他那些已经换装线膛枪的萨摩武士,就被当作了散兵,摆在横阵前方。
  走在最前列的高桥义廉胸脯挺得那个直,数十万大军对阵的战场,居然是他们萨摩武士首发,这是何等荣耀的事迹?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们都换了英华仆从军的灰衣军装,显不出那股子日本武士味来。
  步兵出动时,双方已炮战了一个多小时,但因为缅甸路况糟糕,双方都没拖过来多少重炮。不列颠人是24磅和12磅炮,英华这边则是二十斤炮,现在都停了下来,就等着六磅和四斤小炮的对决。
  桂真这边是两千散兵和五千人的大横阵,两侧有仆从军的战象掩护。不列颠人则出动了大约两个团四千人的殖民地军,以及五千缅甸军队,其中包括近千名骑兵,可看战场的糟糕地况,这些骑兵显然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双方的战线从四五里开外缓缓接近,到相距三里多的时候,双方的中小火炮在前线摆开阵地,开始对轰。双方的步兵战列都停在火炮后,承受着对方的火力打击。大概半个小时后,不列颠人扛不住了,英华的四斤炮射速极快,穿透力极强,他们只好停了炮击,步兵压上。
  “这是修罗之战……日本武士自诩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在这样的战斗里,也软弱得就跟豆腐一样。庆幸的是,这种残酷不分敌我,敌人的意志也同样经受着煎熬。真正的战争,原来是看谁的意志先崩溃……”
  作为此战的亲身经历者,高桥义廉对这一战有极为详尽的记述,在他的手稿里,扭曲的字迹,断续的笔画,将他内心中的恐惧展露无遗。
  不列颠的数百散兵顶着炮火冲上来,他们的线膛枪也给英华的炮兵造成了不小伤亡,桂真不得不提前放出自己的散兵,上千线膛枪手蜂拥而上,在三四百码外开火,将对方散兵很快驱散。
  接着从硝烟里“推”出来的是一道道整齐的横阵,淡黄色的色彩没有太大压迫感,但整齐的步伐,在线膛枪下阵势不断破碎,整体却依旧没被撼动,不仅桂真大为感慨,后方观战的吴崖等人都不由自主地赞叹,不列颠人的战列就是训得好,即便只是殖民地军,都能走出英华红衣兵也要侧目的战列。
  散兵凌乱无序地开枪,尽管线膛枪打得远,威力大,但这种没能组织起来的火力,并没有阻止住对方的脚步。不列颠人的四千人横阵战列一直逼近到了五十步,战列后方丢下了零零散散好几百具尸体,可他们都还没开枪,近得这边的英华散兵都准备从猎兵状态切换为掷弹兵状态,冲上去丢手榴弹了。
  四十步,六十米,不列颠人开枪了,三排齐射,乱糟糟堆在一起,没什么阵列的英华散兵仆倒大片,几百名仆从军散兵当场溃散,就只剩下第六师自己的红衣散兵,以及高桥义廉手下的萨摩武士没有退。
  高桥义廉在书中写道:“这只是开始……”
第十二卷
一气贯经纬,东西引颈鸣
第568章
传统的变革
  “板仓殿倒下了,河田殿倒下了,吉田殿倒退了几步,然后捂着眼睛,对我喊道:‘高桥殿!我们不能退’,然后他的手就耷拉下来,露出已经血肉模糊的半张脸,就那么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已经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甚至我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不跳了,铅弹破空的声音,击打在人体上的声音,就跟雨点似的,让我有一种天地倾斜的感觉。而我像是傀儡一样,被什么东西扯着手臂,笨拙地给短铳装着弹药,盲目地向前开枪。短铳的跳动,加上那枪声,一下下传来,也让我一下下积累起了力气。”
  “不列颠人在四十步外的齐射,节奏太熟悉了,几乎跟中国红衣众的齐射没什么区别,除了枪声稍微脆一些,或许这就是我们萨摩众没有在第一轮排射下溃退的原因。而当这种下意识的感觉消失后,吉田殿喊出的那句话,又继续让我们挺了下来。”
  “我们不能退,我们萨摩众的意志,即便是在最残酷的修罗场,也要经受得起考验。我们跟随中国大军万里征战,就是要展现出萨摩武士的……不,我们不能退,其实是因为害怕啊!这样的修罗场,一旦我们转头,丢掉的不止是性命,还有我们的魂灵!”
  “所以说,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逃跑的人,其实是勇士,红衣众的散兵很多人都在左右张望,似乎等着同僚动作,他们也好跟着退下去,可看来看去,目光最终落在了我们萨摩众的身上。那时候我们已经吓破了胆,就呆呆地装弹、射击,看到了我们的模样,他们的勇气也消失了,跟着我们一起,用凌乱的射击,抵挡着一轮轮像是海潮一般的轰击。”
  “战后回想起来,就觉得战争真是一件无比玄妙的盛事。我们跟红衣众的散兵加起来也有一千五百人,对面的不列颠人战列是四千人,如果我们也能组织起来齐射,双方的差距不该这样悬殊。可我们却像是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压着轰击一样,这就是现代战争的艺术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都觉得自己还能活着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细碎的鼓点声从背后响起,散兵归队的号角声像是诸天神明从天顶伸出手,把我们从地狱中拉了出去。顺着红衣众横阵战列的间隙后退,我跟几个萨摩众竟然当场哭了出来,一片哭还一片跪在了地上,使劲地呕吐着。”
  “我已经离开了修罗场,但随着红衣众横阵的前进,修罗场等来了更鲜美的祭品。”
  高桥义廉的萨摩众在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就丢掉了一半人,而英华陆军新编第六师的散兵,也损失了三分之一。他们并不清楚,对面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殖民地军的横阵战列在前进到攻击距离后,还没直面英华的横阵战列,也已经被削弱了将近四分之一。
  当两方横阵相距四五十米远,以近乎相同的节奏对轰时,枪烟就跟激流一样,从一头喷发到另一头,长度接近两公里。
  英华横阵战列的第一轮齐射几乎将对方吞没,可对方似乎也陷入到了高桥义廉所描述的那种极度恐惧中,战列并没有溃退,很快回敬了一轮并未散乱的齐射。
  那一瞬间,战列后方的桂真浑身打了个哆嗦,就觉有什么冰寒的东西从肚脐眼猛然灌入身体,整个人都僵住了。
  更后方的山坡上,已经有部下对吴崖道:“桂真估计坚持不住……”
  吴崖放下望远镜,沉声道:“督战队上前押阵!坚持不住也得坚持!”
  这处战场北有大河,南有沼泽,正面也就三四公里宽,最多也就摆开一个师的横阵战列,桂真要退下来,后方的战列也要被冲垮。所以吴崖的其他几个师都没拉上来,而是在后方更开阔的地域集结。一旦不列颠人击破第六师,虽不会对英华军整体造成什么严重损伤,但整体部署就乱了。不列颠人选择这里进行野战,为的就是争取时间。
  黑帽红衣黑裤的一队士兵朝着第六师的后方奔去,这是缅甸都督府军司马的令兵,平常维持军纪,战时押阵。但后一项职责几乎从未执行过,今天第一次出动,带队的都尉自己腿肚子都是僵的。
  排枪继续轰鸣着,十来轮下来,双方竟然都没怎么散乱,当这位都尉领着令兵来到第六师战列后方时,看着师统制战旗已经深入到了前方战列中,都尉叹了一声,止住了要去找桂真通报的部下。
  “他们还顶得住……”
  听这枪声,第六师显然没有溃乱,可他们出发时,通过望远镜能清晰看到,前方战列的士兵几乎是如割麦子一般,一层层地扑倒。
  “三排不足就摊开变成两排!组织!绝不能乱了组织!哪里有零星的枪声,营指挥直接把人毙掉!”
  桂真立在战列中,如天降战神一般地咆哮着,他带部队从来都不惜力惜命,而他手下的旗人师也都以出身自卑,对他的压榨不以为苦。他的咆哮如无形的鞭子,抽在第六师的所有官兵身上。
  “后面有萨摩鬼子,左右有仆从军,你们有脸退,我桂真可没脸!”
  这是桂真内心的真实想法,旗人在国中地位不仅比汉人低,甚至还比苗僮瑶人还低,但怎么也比萨摩鬼子,比外藩土著高。就为了面子,他也绝不能退。他就是要用旗人的血涂抹他的功业,而这也是让旗人洗刷名声,回归汉人族群的唯一途径。
  而他强调的要点,正是维持住己方战列火力的关键,控制、组织,宁愿僵硬而缓慢,也不能因急而散。桂真近五十岁了,学东西已经不怎么灵光,所以他也将自己在黄埔陆军学院所学的战列教典抱得格外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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