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5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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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矛盾之下,雍正就不好对这些朝臣太过强硬,免得伤了臣子们拳拳护主之心。
  思来想去,雍正叹气,摊开折子,再写了一封上谕。
  首先,雍正认可并且赞扬臣子们的用心,其次,雍正再次强调,曾静不过是学识粗鄙,受了吕留良遗毒。吕留良遗毒之深,远不止曾静,天下怕是有千千万万。将曾静简单地诛杀了,这些人的遗毒就很难清理了。
  因此雍正希望,臣子们能齐心协力,帮着他一起完成这一桩诛心工程,涤荡这一国人心,大家团结起来,为抵抗南蛮,为光复华夏而努力。
  这封谕令用词之恳切,一改雍正往日严厉作风,让朝堂臣子们娇躯一震,撒泼打滚的激烈手段不好再用,虽没停了闹腾,言辞却温婉了许多,让雍正终于松了口长气。
  雍正跟朝堂缠缠绵绵之际,雍正四年八月,《大义觉迷录》终于成书。雍正再度以雷厉风行的手段,给每省递去样本,让督抚在当地复刻刊行。
  这是大清有史以来最大一桩官印事业,除了京城百官、国子监诸生,每省从官到学子,雍正都要求人手一本,甚至乡间一般民人也能看到。当然,印书的钱,就得由民人来掏,地方官府奏报数目。
  这个数目就很吓人了,在李肆那个时空里,仅仅只是台湾一府,知府就奏报了1230本的数量,全国总数怕不下上百万本……
  跟李肆之前时空里的《大义觉迷录》相比,早产八九年的《大义觉迷录》差别不大,分为四卷。第一卷是早前雍正对曾静投书的驳斥,这部分言论,朝堂和地方官府都基本熟悉了。第二卷则是雍正跟曾静的对话,当然,在书里为了凸显皇帝的威严,雍正的问话都是大字,曾静的回答都是小字,而且还不提姓名,而是自称“弥天重犯”。
  第三卷是雍正为曾静之罪开脱的内容,包括了在荆州和京城审讯曾静的内容,以及雍正跟臣子们讨论该如何处置曾静的多道奏折和谕旨。前半部分是显示曾静是受吕留良学说蛊惑,以及曾静自己有所悔改,后半部分则是从雍正和朝臣的讨论中,应证曾静的确罪不至死。
  这第三卷就有些猛料了,因为雍正必须要将大清得位之正跟自己得位之正捆绑在一起,所以这里他掺进了一些私货,借驳斥曾静关于他雍正篡位和残害兄弟的言论,彰示他得位的正当。这部分内容在第一卷里也有所铺垫,如今结合起来,宫廷斗争的内幕,至少是从皇帝口中道出的宫廷斗争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在民间广为流传。
  朝堂对第三卷内容自然也很熟悉,但民间却由此大饱眼福,他们还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国政来往,甚至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皇帝的秘闻,即便只是驳斥谣言。实际上大多数民人,都不怎么清楚这谣言的真正面目,这下却由皇帝自己说了出来。皇帝是在辟谣,可辟谣的效果……往往与辟谣者的愿望背道而驰。
  第四卷收录了雍正关于处置吕留良和其门徒,以及相关人等的谕旨,这还不是正式的定罪。跟李肆那个时空相比,多出了数落吕留良后人叛逃南蛮的指控,同时将吕留良学思广传民间的罪责推给了南蛮,由此避开对康熙“仁治”的牵连,同时也替江南官场作了开脱。
  最后部分则是曾静的《归仁录》,也就是曾静自己的悔过书。曾静在这部分里总结了自己的认知之失,自承学识浅薄,没有明白人伦乃是华夏之根。
  曾静总结说,“今日之正义,在守孝子忠臣之分,各有重人伦,以全其天理之大公,复我所性之固有。”
  他忏悔道:“常以静之至愚不肖,误听误惑为戒,四海同化,九州一德,各安有天之道,长享无疆之福,斯不枉为圣世之民,而为生人之大幸耳。”
  黄埔无涯宫,李方膺一脸惭愧地对李肆道:“沈在宽依旧顽固,虽承认理学确实不合如今时局,华夏也非靠理学才能成其为华夏,但他仍旧认为,他所作没错。他说,以利导世,为祸太深,只能靠孔孟正道,才能驱逐鞑虏,光复华夏。”
  李肆将一本书给了李方膺,笑道:“无所谓,只要他能承认,理学不是天生就能统治人心的东西就好,反正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书你可拿给他,让他看看,他北面的同行是什么面目。”
  李方膺接过书,正是《大义觉迷录》,再粗粗一翻,皱眉道:“这曾静……可是咱们治下之人,就这般被雍正拿来揉搓,咱们这一国的脸面何存?”
  李肆淡淡道:“此事跟一国脸面有什么相干?朕还巴不得有更多人北投满清,与其让那些天生要作奴才的人在我英华一国里捣蛋,不如放他们去北面。”
  李方膺也笑了,的确如此,那些个死不悔改的腐儒,最好是都学曾静一般,跑到北面去。
  接着两人相对叹气,这是不可能的。还满心坚持着自己那臆想世界的腐儒,在国中也许还有一万,但能像曾静这样还有一腔血气,敢于丢开英华现今蒸蒸日上的前程,悍然北投,怕是再找不出十个来。
  十年育树,百年育人,这人不止人才,更是人心。
  接着李方膺担忧地道:“雍正在人心上如此大动干戈,这南北局势还不知要如何变化。”
  李方膺只是民间身份,李肆不好跟他深谈国政,同时李方膺这话也要纠正,只是笑道:“这就是大动干戈了?热闹的还在后面。”
  李方膺瞪眼,将国政乃至皇室密辛都广告天下,几乎每个学子人手一本,这还不是大动静!?如此景象,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杀胡惟庸时,印书天下,昭告胡惟庸等反贼之罪,动静也比不上现在。
  李肆像是自语地低声道:“雍正这是要跨出第二步……”
  雍正登基后,前四年就忙着两件事,一是清除异己,稳固龙椅,一是收紧银根,搜刮钱粮。为此他不得不向李肆低头,保持着诸多默契。如今两件事他都办得差不多了,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英华这四年里跨出的步子更大,国力膨胀更为惊人,他即便是要守住北面,也必须要付出更大努力。
  雍正要得到更多人死心塌地的拥护,要得到更多的钱粮来成军,为此他就必须获得更大的权柄。而将曾静一案与大清一国的根基联系上,就能更深层次地搅动人心。
  读书人以为,出书就足以搅动人心了,可对权柄在握的人来说,这远远不够,除了杀头,还得作另一件事。
  北京紫禁城养心殿,张廷玉对雍正道:“成书仓促,不仅有诸多学思未能彻底批驳,书中还有一些细节,还容易导那些愚人思及宫闱之事。”
  雍正也注意到了,书中关于他得位之事的辟谣,惹人更加生疑。此时他还没想透,就问张廷玉有什么想法。
  张廷玉道:“就该将此书如早前宣讲《圣训》之事合在一处,派出得力学士,深入地方,细细宣讲,既能将书中未尽之理讲透,也能防止人心误入歧途。”
  这办法好,雍正连连点头,他也有了想法:“书中驳斥吕留良之说,碍于主旨和篇幅,确实未能讲透。你可另寻名士,深入批驳,另成一书,跟《大义觉迷录》一同去地方宣讲。”
  张廷玉拜道:“臣正有此意,本已寻了方苞、顾天成等名家,将吕留良余毒好好涤荡一番。”
  当雍正点头时,张廷玉心中狂喜,这下好了,遗祸华夏数百年的浙党余孽,将因吕留良之说被彻底毁贬而彻底灭绝……
  有张廷玉推手,曾静吕留良案,在《大义觉迷录》刊行天下之后,再起一波高潮。
  清廷从翰林院选出若干翰林,奔赴各地,掀起一波宣讲风潮。这些宣讲使加上地方官,目标是将《大义觉迷录》的内容尽可能传播给天下人,堆场次,凑人头就是功绩。
  宣讲会一场数百人、数千人,在陕西甚至有两万人的宣讲大会,人人手握《大义觉迷录》,随着主讲人声嘶力竭地呼号,如旗帜一般挥舞。在雍正四年的八月,但凡官场、读书人,乃至地方乡绅,不拿到一本《大义觉迷录》,不参加一场宣讲会,都自觉是不忠于朝廷,不忠于皇上。
  宣讲会不止是《圣训》、《大义觉迷录》,张廷玉牵头,方苞、顾天成等文人动手,《驳吕留良四书讲义》一书的内容也广传天下。这本书更从学理上,彻底打倒吕留良之说,尤其是“纠正”了华夷之辩,将其导入君臣大义的“正确”道路上。
  当李肆得知,四川、湖南、江西和福建等地,英华与满清交界处,清兵加强了防备,对双方来往商贾开始作严苛限制时,他对内廷司谕杨适说道:“召集与江南事有关的人……”
第十一卷
楚河汉界显,血火两重天
第598章
江南攻略的真相
  肆草堂置政厅正在召开绝密会议,连四娘和宝音这样的随身护卫都被赶了出来,但两个姑娘很是兴奋,在云间阁里叽叽喳喳议论不停。
  三娘和萧拂眉陪着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关蒄正散步到云间阁,听到这两姑娘的欢笑,随口问着又有了什么大喜事。
  “四哥儿要去收江南了!”
  江南文祸惨烈,四娘总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平日就老在念叨这事,今天李肆召集跟江南事有关的重臣,她觉得满腔仇怨即将伸张。
  “枢密院之前刚从药局购走大宗伤药,还征调医学院的学生去扶南,听说是备暹罗和缅甸之战,真要马上在江南动手,医药可是没一点准备呢。”
  萧拂眉已褪下了圣女光环,不再沾天主教之事,但依旧通过李肆安排的中介管道在推动医药事,战事与医药紧密相关,有什么大动静,她也能有所察觉。
  三娘也皱眉道:“萧胜正领军在琉球行事,琉球跟日本关联很深,枢密院也作了跟日本动手的备案,神武军和龙骧军都在待命状态。缅甸和暹罗之战,不仅涉及扶南,北面云南方向也要戒备,怕张汉皖那边兵力不足,还专门调了虎贲军去云南,再算上还在吕宋驻守的羽林军,在湖南驻守的铁林军,要打江南,哪里来的兵?就靠龙骑军?”
  国中大军动向都不是什么机密,只要关心军事,都能从报纸上看到大致的消息。
  关蒄有了身孕,往日那尖尖小下巴也堆出双层,可被她那灵动眼瞳衬着,反而更像是婴儿肥,她脆声道:“没收拾掉真正的敌人,又怎么可能去拿江南呢?”
  四娘有些泄气,对这话也疑惑不解,真正的敌人……谁啊?
  再想想之前进置政厅有哪些人,以及关蒄的所长,四娘若有所悟。
  置政厅里,薛雪、陈万策、顾希夷、彭先仲四人分坐李肆左右,向怀良、韩玉阶、沈复仰、梁博俦等工商总会选入西院的八名院事在下方落坐,众人屏息以待。
  薛雪正在介绍目前的南北局势:“北面收紧口子,是地方督抚自为。他们正在大搞《大义觉迷录》宣讲,就怕咱们的学思渗入,在地方上弄出事来,非但政绩不保,还要丢顶戴甚至掉脑袋。雍正对此也该是全力支持,南北隔离之势将会越来越明显,财货流通将是另一番局面。我们不有所作为,一国也将受其所累。”
  梁博俦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多年前跟严三娘那段未尽姻缘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翻动,他自没有什么怨懑之心,就只是感慨世事无常,那一夜,如果自己早到,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正在走神,却被李肆盯住,目光锐利,让梁博俦后背瞬间汗透衣衫,可接着那目光又转为和善,李肆还朝他微微颌首,梁博俦一颗几乎跳出胸腔的心才安定下来。
  对了,自己是西院中少有的福建院事,能坐在这个地方,就得注意这个身份。
  梁博俦这才醒觉,今日会议的人员组成比较奇怪,薛雪和陈万策,听说是段国师之徒,专长于权谋韬略,而顾希夷是计司使,总管一国财政,彭先仲是中书左丞,专管工商事,这两方出动,谋划之事就很可怕了。而自己这八名西院院事,都是工商总会的“北派”,安金枝那边专注于南洋的“南派”院事却没有出席,加上讨论的是江南事,这意味着……
  薛雪介绍完毕,李肆直入主题,解开了梁博俦的疑惑,“诸位的生意,不管是原料还是市场,都仰赖于北面,尤其是江南。比如佛山梁家的布业,潮汕沈家和泉州梁家的盐,还有广州韩家的丝织,乃至湖南的粮米和玻璃……”
  一个老者惶恐地起身拜道:“陛下为我等小民之利所想,惶恐之至……今日招我等前来,但有吩咐,无所不从。”
  这是佛山梁家的家主梁焕,早年李肆还只是李北江时,入佛山就以他为踏板。梁焕虽在李肆与李煦的争斗中损了利益,但却因早入李肆的青浦商会,到现在已成广州一大工阀,铁器、瓷器、布业等行当在国中占有不小的市场份额。
  李肆笑道:“老梁别卖乖了,这是在帮你们谋划前路呢。”
  梁焕嘿嘿一笑,他跟皇帝也是老交情了,可跟着韩玉阶一同,推着工商总会,要逼皇帝退出股市,不卖点乖,心中实在忐忑。
  旁边梁博俦对李肆刚才的话心有同感,南北隔离之势若成,不管是原料还是市场,都要大受影响,尤其是江南。现在他跟潮汕沈家办了盐业联合公司,大半生意都是往江南卖盐。皇帝注意到了这一点,是不是说,要对江南下手了?
  其他人心意相通,纷纷道:“陛下说得没错,其他地方不论,江南若是要封了,鞑子朝廷自己受苦不说,咱们也要深受其害!”
  韩玉阶却嗯咳一声道:“现在虽有西院,能整合各方工商,但江南势大,真要挥兵拿下,首尾太麻烦……”
  韩玉阶这话出口,这些西院的院事都沉默了,韩玉阶提醒了他们。
  看来皇帝真要出兵江南啊,今日召集他们,是要给他们作工作,说服他们接纳江南工商。
  这事影响太大,他们满心不愿,只好以沉默表示反对。
  李肆道:“诸位所忧,也是朕之所忧。先不说江南读书人,江南工商非同一般。江南盐商、粮棉丝织,哪一桩拉出来,进到咱们国中,都是穷凶极恶的大鳄。朕也无心让他们来分沾我英华国运,召集你们,就是来商议,怎么扫除这些大鳄。”
  看住愕然的院事,李肆笑道:“没错,朕是要出兵江南,但这兵就是银钱,就是你们。对付的也不是满清官兵,而是江南豪绅。”
  江南是个怪物,让李肆非常忌惮的怪物,这忌惮要分三个方面。
  首先,江南人口众多,1820年时,江苏和浙江的人口综合就已达近六千万,此时虽是百年前,却怎么也有三千万以上,几乎赶上英华一国的人口。
  其次,江南文盛。因为积淀深,江南的教育成本非常低,识字率恐怕还要高过此时的英华,绍兴师爷满天下就是一桩侧面之证。但识字率之上的思想,就全被理儒掌控着。江南读书人在明清的地位自不必说,特别是明时,能有什么能量,后人有目共睹。
  第三点就是江南的经济,江南经济以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为核心,自成一个经济圈。消费和生产都有自己的特点,由此也培育出了自己的工商阶层,再加上攀附权柄而生的盐商等势力,这个阶层的财力非常恐怖,运转也有自己的根骨。
  综合这三方面来看,英华要收江南,最大的麻烦不在能不能收得下,而是收了根本就无法消化。这就像两家公司合并,面上虽是英华得了江南,可这么多人口,这么多读书人,这么庞大的资本,维系和运转跟英华现今体制完全不同。到时江南读书人从朝堂,江南资本从经济,江南人从民心舆论,三面吞噬,英华现今的体制还能维持得住?
  李肆若是效仿朱元璋,经济上迁移江南富豪,思想上钳制江南读书人,倒是能完成形式上的融合。可这些举措却跟英华体制不容,江南已是英华治下,要对江南能这么干,那么对两广福建也能这么干,到时他李肆这一国,可就要退步到前明,同时又要为推行这些政策,不得不重新提升他皇权的威严,以便有足够的力度将行动贯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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