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4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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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信了这报上所说的么?”
  李肆反问道,他手里还举着一份报纸,报头是“闽报”,自是福建人的报纸,上面说的就是雷襄口中之事。报上评析历次股价波动,直言是青田公司在背后作局,揽得了数百万两厚利。而无数人跳河、破产,罪魁祸首都是青田公司。
  报纸没有直言皇帝与此事的关联,但商界人士都清楚,青田公司的大东主就是皇帝本人。
  现今的报纸,印刷都在获得许可的版局进行,门下省新闻司在版局设有检版官,审查这些报纸。不知福建人是如何神通广大,或者是自门下省出身的检版官基于操守,严格按照出版条令行事,只要不是谤君,辱骂他人和泄露国务军机,就不加以限制,总之这份《闽报》就这么出刊了。
  李肆说得通透:“只有《闽报》说了这事,其他报纸没说,包括你雷襄的《越秀时报》,是因为你们这些报纸,背后都有朕的影子,报局中都有朕的人吗?不是,是因为你们都收到了匿名的投报材料,是因为你们都大概清楚,这是广东和福建的银钱之争,是有人背后作祟,所以不愿草率行事。”
  雷襄没有退缩,直言道:“草民也知这背景,但草民是在为陛下忧虑。此时大家还能同气连枝,报纸都不先言,工商总会都不发话,国中商贾都在观望,朝堂也在淡然处置,其实都是在等陛下有所解释,大家都是相信陛下的。若是陛下迟迟没有交代,甚至不愿应对,待得这舆论起来,陛下怕是难以应付,因此草民……”
  他深深吸气,决然道:“先来问陛下,不知陛下是如何说辞?”
  李肆微笑道:“为何要朕给什么说辞?朕对朝堂早有交代,先前有地方官府,乃至朝堂中人,勾结商贾,哄抬股价,以权谋私,朕就说过,着都察院一查到底,即便官衔再高,朕都不会回护,朕何须另作交代?”
  雷襄怔住,好半响才喃喃道:“可……可青田公司,本就是陛下的产业……”
  李肆皱眉:“朕为何不能买卖股票?朕都是拿自家银子买卖,可没动一分国库。朝廷严查官员,也是在查他们是否动用公帑,也没限制官员买卖股票。”
  这一句反问杀伤力巨大,雷襄彻底呆住了。
  “规矩,朕开这股票市场,也是立过规矩的,既要入市,就要看清规矩。青田公司的确是在揽利,但朕的决策,可曾背离了一国之利,专谋青田公司之利?他人既要坐庄,就得愿赌服输,怎能输了之后再撒泼打滚,诽谤于朕!?”
  李肆冷冷说着,让雷襄忽然醒悟,自己对股票市场的理解,竟然有如此大的偏差。他终于记起,股票市场设立时,朝廷对此的解说。这玩意就是为汇聚银钱,服务诸项产业而立的,着眼点在实业。而国中为此而起的一番动荡,着眼点却全在炒买炒卖。
  朝廷对炒买炒卖没有什么约束,而皇帝以青田公司坐庄,对付的就是这帮炒买炒卖者,其中那些跟皇帝争庄,妄图以银钱卷走大利的人,自然就成了皇帝手下的祭品。
  雷襄艰辛地道:“人皆有求利之心,陛下也言,只要法无禁止,求利就是正当之事。陛下以己利吞他人之利,怕是要损一国人心。”
  李肆摇头:“说话要看事实,要看证据。风波动荡之时,朕远在数千里之外,而股市动荡风潮,却全在建厦投资和福建柜,到底是谁一心要吞他人之利?不是那帮福建商人么?而其间所传诸多风声,又是谁贿赂官员发出的?不还是那帮福建商人么?”
  雷襄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难以辩论下去,整场风波,皇帝确实没有任何违规之处。说得直白些,不是皇帝在坐庄,挤走了那帮福建商人,还不知他们要闹腾到何等地步,股市要乱成何等境地。但最终大利全都被皇帝卷走了,此事又总觉得很不妥当。
  接着雷襄脑子一个激灵,此事一方面是股票市场监管不严,竟然任由一帮福建商人操持股价,一方面也是皇帝这个超然存在进了股市。皇帝……本就不该在股市里呆着,他是国政决策者,他统领百官,要是那帮福建商人换成了皇帝,一心揽钱,而不是维持住股票市场秩序,那还有谁能制约?
  但这事,却已不是对错是非的问题,更说不上什么功罪。
  雷襄颓然道:“陛下睿智,识见总是在前的,但陛下所立这银钱之业,升跌虽与实业有关,现实之下,却更多受制于朝政。草民以为,但凡与国政相关之人,都不该伸手此业。否则长此以往,这市场将是以权生利之地,会脱了陛下立起市场的最初用意,最终再无人问津。”
  雷襄看这事已看透了根底,李肆满意地点头。
  “你已看透了股票市场,也知了之前风波的真正缘由。至于你这番意见,为何不在报纸上说清?径直说,朕这皇帝不该进股票市场就好,朕等着这话已经很久了。”
  这话让雷襄更为震惊,思虑许久,他郑重叩首道:“原来陛下用心是在这里,草民是彻底悟了!”
  李肆再多提了一句:“既是说事实,你就得再说清楚,福建商人中,有来自鞑清之人,想借这股票市场,败我一国人心。”
  雷襄叹气:“这确是安抚国人的路子,虽有违草民立言之心,但为大局计……”
  李肆摇头:“你以为朕在操持权谋!?朕此言为真,这会那人,该是快逃回厦门了!”
第十卷
陆海化鼎炉,华夏初登堂
第563章
谁来管住皇帝?
  “快!再快一些!”
  海面上,一条跟海鲤舰酷似的软帆快船破浪急行,徐善立在船头,心中正是冰火两重天。
  他是李绂的族亲,早前还曾作过李绂的幕僚。之后在福建立业,埋首大帆船贸易线,正为英华入福建后,他们这些人该如何自处而忧。却不想李绂找到了他,密谋如何对付英华。
  原本他是没什么主意,可鱼头街股票市场一起,让他看出机会,一面是抱着大赚一笔的心思,一面也想着最终将这帮福建商人引入一个大坑,让广东和福建商人争得头破血流的坑,开始跳出来,引着一帮福建商人,设下了建厦投资这一局。
  青田公司坐庄,让徐善又看到了更大一个机会,英华皇帝跟广东商贾本是一体,可在这鱼头街上,却有导其决裂的机会。
  李绂虽不懂商贾事,更不懂什么股票,但徐善懂,他仔细思虑过,在他看来,搞垮鱼头街股票市场,英华一国的商贾人心就要溃决,就算搞不垮,也能从中谋利。
  此事“福建王”施世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李绂自己在鼓捣,对徐善也没什么多话。可徐善清楚,施世骠也是怀着骑墙之心。甚至为促成此事,特意暗中联络马尼拉的华商,让其不要跟西班牙人走得太近。马尼拉的不少华商,可是跟他施家来往甚密。
  眼见诸事顺当,青田公司的一番手脚,英华皇帝的一番作为,却大大出乎徐善所料,不由让他慨叹,自己对这股票乃至银钱之事上的学问,知得太过肤浅。
  但他觉得,自己最大一桩目的已经达到,至少让青田公司和皇帝跳了出来。鼓动福建商人以《闽报》为舆论之地鼓噪,同时向其他报纸投报,就能将英华一国搅乱。而他自己,即便之后被其他股票套上,但割肉清仓后,这半年在银钱事上也赚了六七倍利,该是两面丰收。
  “可恨啊,什么时候,都有内奸……”
  心头这火热的一侧则是寒冰,那个泉州盐商梁家的梁博俦,竟然看透了自己跟李绂的往来,跟着潮汕沈家,一同告发了他。
  得亏有人及早通报了他,徐善坐上自己买来的快船,从黄埔出港,一路急行,朝厦门行去。他这一跑,不知道对他第一桩任务会有怎样的影响,让他很是忐忑。
  “东主放心,软帆海鲤都在军中,咱们操持的软帆,可没什么船能追得上!”
  船员安慰着徐善,让徐善很是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事前在买了这条福建船厂仿造的海鲤船,加上软帆,英华海巡所用的硬帆海鲤舰根本就追不上。
  这条船在海面上划出洁白尾浪,循着尾浪,西面百里外,一支浩大舰队正划破海面,稳稳追来。战舰中竟有一条高大如山,有着双层炮甲板的巨舰,在两条稍小一些的海鲨舰的陪伴下,带着十来艘海鳌舰,二十来艘海鲤舰,朝东面追去。
  “那家伙还真当自己是跑掉的,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个鱼饵……”
  原本的“维罗纳玫瑰”号,现今“十万大山”号战列舰的舵台上,萧胜感叹着某人的懵懂未觉。
  “总长啊,鞑子在福建不过是些破船,最大的还没到海鳌舰,火炮更是破烂,咱们这是牛刀杀鸡啊!”
  孟松海在一边嚷嚷着,嘴上是这么说,肚子里却念叨,让自己带一条海鲨舰为旗舰就足够了嘛,拿个厦门就这么兴师动众,总长也真是不给自己独当一面的机会。
  “这一战正好是十万大山试航,另外啊,咱们不是去拿厦门,咱们是去抓逃犯。”
  萧胜煞有其事地说着,附近的舵手军官们都噗哧笑了,抓逃犯……那家伙还真该感到荣幸,海军起数十艘战舰,加上伏波军近万人马,名义上就是为他一人而去的。
  “那也用不着总长亲自出马啊……”
  孟松海终于忍不住道出了心声,胡汉山跟白延鼎还在吕宋,不管是名义上的抓逃犯,实质上的占厦门,萧胜身为海军总长,都没必要亲自出马嘛。
  “你不懂,我的老上官就在厦门,我得去亲自拜见,这是礼数。”
  萧胜眯住眼睛,心头的起伏,外人是难以明了的。
  十二月三日,《越秀时报》发表了雷震子的长篇评论,名为“论金融”,“金融”一词正式踏上历史舞台。
  评论以建厦投资这只股票的涨跌,剖析背后鞑清黑手的作为。揭露早前垄断吕宋贸易的那伙福建海商,是怎么勾结某些官员和部分报纸,搅起股市风潮的。重点提到了几次对建厦投资股价造成剧烈升降的舆论,都是这帮黑手造的势。而黑手们趁势洗盘,谋取到的厚利,银钱来往痕迹。也被英华银行从各家票行里查了出来。
  文中还提及青田公司是如何托底,在尽量消饵这帮黑手所酿的动荡。由此那帮黑手转向青田公司,意图以青田公司的背景,决裂英华一国人心。相关证据,《闽报》的独声,以及其他家报纸所收到的匿名投报材料再明显不过。此外在民间散播的若干谣言,也是从潮汕方向传入,用意自然是要跳动一国工商跟皇帝的对立。
  若是只看这些内容,还以为《越秀时报》是帮皇帝出声,要将整个事态的罪魁祸首定在福建商人,定在那个暗中生乱的鞑清细作身上。
  可接着评论话锋一转,就让所有看者抽了一口凉气。雷震子直白说,股市如此动荡,鞑清细作的挑动是一方面,可朝廷立起股票市场,相关律法却没及时跟上,还引得地方官府以公帑入市,坏了一国朝政,朝廷有罪。此外青田公司的大东主就是皇帝,也挤入股市,让鞑清细作有了可乘之机,也有责任。
  雷震子再转到股票市场,包括国家债券。他认为,金融之事,利在千秋。股票和债券汇聚民间财力,推动殖民以及诸项产业,靠着这些财力,殖民公司和实业公司才能摊开产业,为国为民谋大利。但其害处就是挑动了人心深处之私,让诸多炒家头脑发昏,害人害己。
  因此这股票乃至债券市场的监管,就必须审慎而严密,同时入市者更不能与国政有什么紧密交集。
  让读者心神摇曳的是,雷震子直言道,官员入股市有害,皇帝入股市更是害中之害,他呼吁皇帝退出股市,同时建立有效法则,监管股市运行。
  《越秀时报》这一呼吁,门下省那些御史再不顾自己的职务范围,群体上书,朝堂其他儒党贤党官员也一同发声,以“不与民争利”为口号,要求皇帝退市,解散青田公司。
  工商总会像是得了信号,也开始鼓噪起来,在《工商快报》上发出了号召,大家都看到了股市的好处,但要怎么让股市不受外在影响,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皇帝和朝廷应该多花些心思。
  “此事深究下去,是怎么管住皇帝,诸位,你们可有法子?”
  青浦,工商总会的会议大厅里,韩玉阶这话,让要求他出面跟皇帝沟通的工商总会成员们脸色发白。
  怎么管住皇帝!?
  不少人都想说,老韩你疯了吗?
  从古至今,未有如今日圣道帝地位之地下的皇帝,他不是君父,他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至上威严。他已无法直接管到地方民人的税务,那都是地方官和县乡公局的事。他也无法说句话就直接抄人家,夺人财。这天下更不是他一己私有,皇室奉养和国库已分得清清楚楚。
  但从古至今,除了秦始皇等少数帝王,也未有如今日圣皇帝如此权柄赫赫的皇帝。他统管大军,对外是战是和一言而决。他直管商贾,国库年入二三千万两银子,几乎全部来自商贾,还借贷上千万两银子,商贾们是趋之若鹜,生怕抢不到这债。
  而从古至今,历届开国皇帝,也未有如圣道帝这般得人心的。他现在虽只领华夏五省,却已拓了扶南、吕宋、勃泥为新领,更在扶南会盟南面诸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南洋盟主,可以驱策十万仆从军为英华流血舍命。即便是儒党贤党,在这一桩事上都是五体投地,高呼雄主。
  英华之所以能在工商事上得如此银钱,那还不是因为圣道帝深得一国工商之心?这英华一国,本就是圣道帝从工商一面新拼出来的?工商在英华之下,已从往日末业翻身成为主人,连读书人都开始攀附工商,不再自居一国之根。
  圣道帝在民间更是称颂的圣君,别看鱼头街市场搞得血肉横飞,可最低价都在百两上的股票,显然非一般小民能接触的。往日越是穷苦之人,对圣道帝越是感念。减税是一面,一国工商兴盛,到处都是靠双手挣钱的门道,要挣得饱暖已非梦想,而是再起码不过的底线。
  生活渐渐好了,往昔官府的欺压也少了许多,首先是律法严了,官绅勾结迫民之事虽有,却不再却往前那般沉重。在一些地方,乡绅为了挣得公局之位,比往常更为照顾街坊邻里,借着公局,为乡民挣利,也成为公局局董维持自身地位的常识。
  圣道帝在官员心目中也是明君,首要一条,那就是俸禄足足,已开始有宋时之风。其次是圣道帝没什么好恶,或者说他没表现出来,考评都散于各处,官员们不必如前朝那般战战兢兢,揣摩上意,可以一展自己为官抱负。官场自是亘古以来就有,诸多陋规还是免不了,绝对的公正为民是做不到,但较之明时都已舒活太多,满清官场更不能比。唯一让官员们腹诽的,还是科举之途越来越阔,什么出身的人都能作官了,往日那些儒士和官老爷的优越感越来越低。
  圣道帝在读书人心中的名望,也从早前的儒家死敌,开始向学问宗师转进。没办法,儒士已是被打压得只能以私德为自留地,道党出笼,已将一国读书人,渐渐改造为头顶上天,脚踏实地的天主道弟子。即便是顽固儒党,也不得不称颂圣道帝大兴文事,广开藏书楼,推行普民教育的壮举。
  军队就更不用说了,那就是圣道帝的贴心肉,要将“管住皇帝”这话传到军中,军队怕是要人人侧目。
  这样的皇帝,管住他?朝野闲时就有人戏称,今上若再复了华夏,谥号怕是穷尽《华夏字典》里所有褒字都难以概括功业。
  声望是一面,威能是一面,就看皇帝一面整治西班牙人,一面还隔着数千里,整治那帮搅祸的福建商人,就知道皇帝的手腕,在政在商,那都是无人能及。
  管住皇帝?这个问题提出来,不少商人都在想,会不会国人首先质问,你如此提议,怕是居心不良,管住了皇帝,就让你们商贾好食国人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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