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448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48/916

  不止是他,龙骑军里,有近千之前的绿营俘兵,不少对盘大姑都是这般心怀。当李肆来到湖南,据说是要带盘大姑回去成亲时,他们一帮人还格外高兴。接着盘大姑被劫的噩耗传来,他们蜂拥找王堂合请战,铆足了劲地飞奔而来,想要救回他们心目中的恩人。
  他们……失败了……
  盘大姑,正在刑台上,被烈火渐渐吞噬。
  不仅是王磐,不仅是龙骑军,其他官兵们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们眼中翻腾着,就在心底里灼烤着。
  城楼上,火光映在张伯行脸上,那清瘦肃正的面容也在变幻浮动,如地府恶鬼。
  他恶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难道你都叫不出声!?就是要听你的惨嚎,浩然正气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胜正!”
  如他所愿,火焰已经扑上了刑台上的身影,她正在挣扎,被高高反缚的双手扯动了铁链,发出喀喇喇的响声。
  接着一声悲鸣响起,像是泣血的杜鹃,正当张伯行微微眯眼,准备享受那象征着胜利,象征着南蛮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时,天地似乎摇曳了一下。
  那不是天地的动静,那是一阵歌声,一阵绝不该在此时此地,此境下响起的歌声,可它就是这样悠悠飘出,从火舌呼呼肆虐的刑台上飞升而起。
  那是不成声的长呼,夹杂着抗衡惨烈痛苦的嘶声,但传入耳中的,却是深长悠远的旋律,蕴着不知多少个千年的回声。那一瞬间,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瘫一般呆住,驱邪的神汉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觉,道士手中的符纸烧到手上也没发现。
  那是天曲,还只是天庙唱曲时的低和喉音。先是断断续续,可烈火似乎推着她的喉音而上,将那低唱连成了调,继而高亢明亮,震慑入心。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识地都低念出声,渐渐将歌词唱了出来。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脉代代传,炎黄有子孙。”
  “头顶一片天,日月间星辰,阴晴风雨蔽,终有蒙尘人。”
  “污垢烈火系,罪孽化飞尘,一气归天国,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万物,赏罚道中分,功罪止于生,盖棺不再问。”
  即便是没有入教的人,此刻也合在了一起低唱,那刑台烈火中传出的和音,将他们的杂乱歌声融在了一起,高高托上了天际。
  “牺牲!牺牲!你我本无憎……”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谁的吴崖、薛雪和罗堂远、甘凤池、四娘等人,也都泪流满面地一起唱着。
  她也被这歌声惊醒了,发现自己身在马车中,意识到了什么,她惊惶地推开车门,骤然见到这十几日里时时刻刻都在苦思着的人。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仅是疑惑自己处境的变化,还为对方那奇异的神色。
  “牺牲!牺牲!你们本亲人……”
  李肆倚在车门边,却还注视着远处的那团烈火,眼角也正流淌着热泪。
  “噢……不……不……”
  听着周围万人低唱,她转头看到了城楼高台的情形,昨日戛然而止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而出,她惊呼出声。
  “默娘……”
  她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就觉这一口气已再抽不上来。
  “那不是默娘……”
  李肆抱住了她,虽然还在流泪,神色却已无比平静。
  “那是盘金铃……”
  他对这个名字的原主人这么说着。
  “盘金铃,已经死了。”
  听到李肆如宣言一般的话语,她抽泣着道:“我怎能能这么自私……”
  李肆摇头:“这不是自私,你不觉得,她也足以配得起这个名字吗?”
  她泪眼迷蒙地道:“是的,她比我更纯粹,比我更该受得大家的尊崇,但是……”
  李肆叹气:“你有今日的苦,是我种下的因,而你能得她身代,却又是你自己种下的因啊。她已成了你,你就再不是盘金铃,从今日起,为你自己,为我而活,把你的善,都给我吧……”
  她眼瞳已再不是往日那般明亮,就像是浸在迷雾之中:“我……那我又是谁?”
  李肆轻触上她受伤的额头,手指抚着她紧蹙的眉头,低声道:“你不是本姓萧吗?改回本姓吧,之前是叫苦妹?别讶异,你的过往,即便不告诉我,难道我不会自己去找吗?”
  李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再次如发布宣言般地道:“再不让你受苦,自然也不能叫苦妹了,就叫……拂眉……”
  罩上一层面纱,盘……不,萧拂眉看看转身离去的李肆,再转向那高台烈焰之处,跪伏在地,重重地叩下头去。
  此时歌声已毕,高台上再无声息,城下数万军民更是静寂无声,怒吼正蕴积在他们的胸腔之中。
  搭起凉棚,打量火焰中已没了动静的身影,不,连身影都已经融在火焰里,轮廓都再不见。张伯行厉声道:“都动作起来!万万不能让妖女施出邪术,遁魂而去!”
  巫婆神汉,和尚道士们如梦初醒,纷纷动作起来,张伯行看向城下,就觉那一片静寂之中,数万南蛮也像是丧了胆,丢了魂,兴奋得每一根汗毛都在摇曳。
  他仰面长天,正要蓄气,准备来个仰天大笑,再高声叱喝妖孽退散时,城下忽然涌起一道滔天巨浪,那是灼热得连金铁都要融化的愤怒,推动着胸腔咽喉,将心声喷薄而出的呼喊,数万人几乎同声呼喊,震得城头兵丁腿脚发软,云层也像是被推开了一线。
  那声呼喊只有两个字……
  “裁决!”
  张伯行一颗心像是骤然置入万年寒冰之中,再无半分感知,恍惚间,他就只能勉力转动一个念头: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南蛮没有溃决,反而像是失了挚爱的凶兽,正咆哮出声,即将吐露森伯而狰狞的巨齿呢?自己莫非……真的料错了?
  “裁决!”
  城下数万人没有对城头上的人喊,他们明了道理,知道自己无权审判,他们是在向有权定罪的人呐喊。
  “裁决!”
  “裁决!”
  数万人,包括所有官兵,都看向李肆,泪眼婆娑,满脸涨红,就呐喊着这两个字。
  李肆深呼吸,裁决虽由他定,却没有什么选择,最多选择一下实施的形式。
  取过部下的火把,丢入立柱火盆中,火焰呼呼而上,跟远处城楼高台上的火焰远近响应。
  此时的李肆,跟武昌府里那些民人之前心中所想,几乎一半无二。
  烧了它!
  烧了它,还华夏一个朗朗乾坤!
  李肆高声道:“我裁决……焚城!”
第九卷
南北杯盏换,歧路头不回
第498章
郎世宁日记:1718年12月
  烈焰之间,一个女子双手高举,被铁链挂在刑柱上,她正张着嘴,却不是呼号,那平静的面容,让观者的感觉是她不过是在歌唱,正在烈焰之中歌唱。
  郎世宁长出一口气,放下画笔,目光从自己已完成大半的画板中心挪到边缘,那还是空白。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将当日的情形原原本本画出来,还是进行“艺术加工”,将之后的情形加上去。
  这已是十二月中,保安门城楼上刑台的烈焰,已熄灭了九天,而武昌城的大火,昨日才刚刚熄灭。此时郎世宁看过去,只能见到黑烟升腾,武昌像是已化作了灰烬,简直就跟但丁《神曲》里所描绘的地狱一般无二。他拿不定主意,是该画上前几日的武昌大火,还是今天的蔽日黑烟。
  这将是一幅传世巨作,郎世宁觉得每一个环节都要深思熟虑,他放弃了现在作决定的念头,转而拿起纸笔,开始记他的日记。这几天的经历太过震撼,接着所有精神都灌注在了画上,以至于他每天记上几笔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也破了例。
  “如果是一位刚到中国的欧洲人,对这几天在武昌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会感到一丝熟悉,同时又会极度迷惑。”
  “熟悉的是,清国的总督像对待异端一样,在武昌城里数万清国人的愤怒呼喊声里,将一位倍受爱戴的,如圣徒一般的女子绑上了火刑柱,然后在数万为拯救她,不远千里从南方赶来的民众眼前,将她烧死了。”
  “那位如圣女一般的女子,她叫盘金铃。据说她得了尊敬的皇帝陛下拯救,从此立志行善救人。她所创办的英慈院,救治好了无数伤痛病患。她特别擅长救治外伤,在欧洲人还在愚昧地将放血当作万用万灵的妙方时,她却已经能给人体输血,让那些因手术而大量失血的人保住性命。她对妇人生育格外关注,英慈院的育婴堂,新生婴儿的死亡率已经低到了百分之十以下,跟当地民间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死亡率相比,简直就是奇迹。欧洲人若是知道这个数字,肯定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在欧洲,这个比例甚至更高……”
  “她还加入了据说是皇帝陛下最初建起的天主教会,噢,主啊,原谅我用这个名词,我只是转述这里的中国人,对他们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的称呼。在她的帮助下,教会依靠医术和严谨的卫生知识传教,由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几乎所有祭祀都在医学上接受过她的教导,这也让她在教民里获得了巨大的声望。”
  “因此当那数万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所爱戴的……圣女,这是他们私底下的称呼,被活生生烧死时,他们愤怒了,他们要求皇帝陛下对这样的罪恶作出审判。皇帝陛下,对了,这位令人尊敬,令人畏惧,同时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崇拜的年轻皇帝,他从来都宣称,他是为民众服务的,他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我也满心的相信,他本人比所有人都要愤怒。因为这位圣女,本该嫁入他的皇宫,成为他所宠爱的皇妃。”
  “所以,武昌城,就这样被烧了。”
  “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正如被烧的其实仅仅只是武昌城南面的一部分。清国的武昌知府来到皇帝陛下面前,跪求他放过城中的无辜民众。皇帝陛下说,他只是下了焚城的命令,如果不想被活生生烧死,城里的人就该迈动自己的双腿,作出明智的选择。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没有完全抵达,武昌城还没有被围,要做什么,还有时间。”
  “这真是一位极有克制力,极善于忍耐,极为仁慈的皇帝。回想欧洲那数百年黑暗的历史,我这个欧洲人,都禁不住羞愧万分。而当时清国那位武昌知府,也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仁慈和牺牲的美德。他将自己绑了起来,自投罗网地来到了皇帝面前。沿途的民众和皇帝身边的军官,高涨的怒火几乎快点着了我的头发,他跟之前决意烧死圣女的总督截然不同。”
  “在这位知府的组织下,绝大多数武昌人在两三天里都逃出了城,除了那位总督和他所率领的清国军队,他们职责在身,同时也好像是被那位总督的坚决所感动了,如最虔诚的教徒一般,要死守这座城池。”
  “皇帝陛下的大军到来了,他们是被数百门大炮拖慢了行程。但这些大炮的到来,也宣示着武昌城不可能再坚守下去。仅仅只是两天,武昌城就被攻破了,接着大火吞没了全城。据说有上万清国军人和不愿逃出去的民人被杀,这就是那位总督所作所为的代价。”
  “皇帝陛下终究是仁慈的,他止住了部下屠杀俘虏的行动,将这些俘虏流放到了万里之外的南洋。接着他带领大军,朝东面前进,要去追捕那位凶手,那位据说在清国享有清廉美名的总督,他逃了,真的很滑稽。因为他烧死圣女的决定,违背了清国皇帝的旨意,所以被免职了,正是靠着这条旨意,他就这么逃了。”
  “整件事情,听起来很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我们欧洲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如果有人看到了我的描述,一定会以为我是在根据那些历史编造着故事。这就像是受难耶稣,圣女贞德,鲍德温四世和萨拉丁王这些事混在了一起,但是我想说……”
  郎世宁正奋笔写着,一骑急奔而来,到了他所立的矮坡之下。
  “朗次事,通事馆谢知事急召,请次事马上赶往广州!”
  听到有公务,身为通事馆次事的郎世宁长叹一声,为自己不能继续跟在皇帝陛下身边而遗憾,再看看画板上没完成画,遗憾更甚,这下可不知什么时候能完成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48/916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