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2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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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三娘和吴崖等人策马前行,不断有侍卫赶来,入城之后,已汇聚为上百骑的大队,将帅旗手也都到位,旌旗招展,声势赫赫。来到城西大道时,已是天光大亮。上千清兵民勇正聚在此处,他们还以为是英华大军是要全力强攻。
  大群骑士驰来,个个红衣银甲,映着晨光,晃得清兵和民勇都花了眼。写着“东路陆海军巡阅使,严”几字的号旗迎风招展,让清兵民勇们都议论纷纷。他们大概知道英华军的编制,可这巡阅使的头衔却未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官。
  仔细再看分立在这杆大旗左右的将旗,众人立即品出了高低。连鹰扬军统制的将旗都比这巡阅使的号旗低,俨然是迄今为止,踏足福建的“贼军”里,等级最高的官员。
  大旗近到道口几十步外,旗下大将挥着马鞭,赶开拦在身前的诸人,高声呼道:“当面可有满人!?”
  这声呼喊,让正端枪举弓的清兵民勇都是一愣,嗓音清丽脆亮,竟是一位巾帼女将!
  严三娘穿着的可不是早前在黄埔讲武学堂亮相时那套仪仗甲胄,而是由掷弹兵的突击甲改造而成,供军将专用的简甲。胸甲带脊,裙叶护腰,左右肩是简纹狻猊首,头盔还是士兵那种斜檐圆顶盔,盔顶却插着艳丽孔雀长羽。马是白马,银甲生辉,甲下红衣,外罩大红披风,隐约还能见得盔下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绝丽容颜,看得清兵民勇眼眸迷离,直以为神女下凡。
  接着他们才勉强转动脑子,品味着这一问,满人?哪里来的满人?在这福建,除了文官里有满人,就连福州将军旗下,都只是汉军旗人,他们不过是绿营和民勇,怎可能会有满人?
  “既无满人,我汉家天兵已经破城,为何还要负隅顽抗,为满鞑殉死!?”
  严三娘一边喊着,一边催马上前,吓得吴崖等人赶紧跟上,同样顶盔着甲的侍女小红更是策马紧紧贴在严三娘身边,心中就道,夫人真是比男儿还要英武,当她的侍女,还真是命苦,天王之前掐指算好的事情,赶紧应验吧……
  严三娘这一问,清兵民勇都无言以对,他们不过是为食禄而战,为自家安危而战。这英华新国,他们了解不多,原本只当对方是官老爷和军将嘴里的“贼匪”。可几天对战下来,“贼匪”枪炮犀利,仪容凛然,军纪严明,甚至还收治城民俘兵,很是仁义。虽然炮轰民居,却是己方倚民居而守的缘故,跟这英华一比,自己上面的朝廷,才像是真正的贼匪。
  昨日英华大军停战劝降,他们松了一口大气,都盼着上面降了,却不想同知老爷和漳州镇中军参将挟一城民人为质,要继续抵抗到底。
  他们都是随大流的,虽然已有降心,但没上司,没旁人站出来,也只好默默地打下去,即便前方是死路一条。
  “英华东路陆海巡阅严咏春在此!你等当面的汉家天兵,都归由我节制!劝你等放下刀兵,罢战请降,以我严咏春之名立誓,保你等身家性命,保云霄一城安宁!”
  严三娘将自己的花名当作正名,劝抚着这些敌军。
  清兵民勇们面面相觑,默然以对,昨夜官老爷将妇孺胁至同知署衙,已经乱了他们的军心,这声许诺喊出,不少人握着鸟枪刀弓的手已经松了。
  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干脆地丢掉武器。这气氛不仅严三娘体会得到,吴崖等将领都有感觉,像是就差临门一脚。
  严三娘先是蹙眉,再是展眉,脚跟轻靠,坐骑一跃而出,竟已进到了道口十多步外,小红是吓得赶紧跟上,吴崖等人更是魂魄皆散,正要策马,“别动!”的一声低喝拦住了他们。
  劝阻之人是萧胜,他刚刚赶到。正见严三娘单骑临阵,清兵民勇像是受惊的雀鸟,竟然下意识地退步,他赶紧拦住了吴崖等人。若是众人一拥而上,清兵民勇会吓破胆子,径直拉弓开枪,而现在……刚刚好。
  十多步的距离,严三娘的面容清晰入目,清兵民勇心弦剧震,一面是慑于严三娘这英武飒爽的姿容,另一面,则是震惊于这位巾帼女将,还是如此年轻。
  “你们在担心什么?说出来!”
  严三娘扫视这些兵丁,穿透他们眼里的惊讶和迷乱,她看到的是被某种巨大力量压迫着的佝偻本心。
  “神女娘娘,我们怕的就是朝廷日后算账,天兵神勇,可终究不是本地人,今日能得云霄,明日也能弃了云霄。”
  一个黑布裹头的绿营兵大胆发话,顿时引起一片应合之声。这心声自然跟新会人一般无二,严三娘和英华军上下,已是再熟悉不过。
  但要解开这些心结,一直没有什么办法,空洞的许诺,敌不过现实的担忧,所以遇上这种情况,都是直接以力降敌。
  严三娘横眉怒目,她也去过新会,对那种人自然鄙夷。但云霄不是新会,这里的人更多是受胁迫,对这种人,她更是恨其不争。
  “你们都是汉人,你们都受朝廷和官府的欺压,我英华天兵,是为讨鞑子朝廷,驱鞑子官府而来!可你们阻挡我天兵不说,连周护自家妇孺的勇气都没有!?此刻还不知她们正受着什么罪!你们就一点没有想过!?”
  清兵民勇们目光涣散,心说咱们都是小民,官老爷在上,咱们哪来那么大胆气,敢跟他们作对?
  见着这些人怯懦之心就在脸上飘着,严三娘不屑地摇头:“我不是什么神女娘娘,我也本是普普通通小女子一个。可我懂得,世有不平,朝廷不平,官府不平,就得自己拔刀去平!你等堂堂七尺男儿,胆气就连小女子都不如么!?”
  她沉声叱责道:“云霄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若不弃,我汉家天兵又能弃什么!?可现在你们被那鞑子贼匪压着,都无一丝争不平之心,你们已经是弃了云霄!就如弃了你们的妇孺一般!”
  这声质问太诛心,众人都偏开视线,不敢跟严三娘那双炽亮凤目相对。
  严三娘不耐地挥手:“不求你们去讨自己的不平,现在我要去救云霄妇孺,你们若还有一丝为人的良心,就弃械退开,别挡我的路!”
  沉寂了片刻,当啷一声,那个最早出声的绿营兵将腰刀丢到了地上,默默地走开了。这柄腰刀就像石子投入静潭,涟漪荡开,叮叮当当杂响连绵,鸟枪、短弓、梭镖如雨点般弃下,聚在道口的上千清兵民勇,全体请降。
  “鹰扬军,前进!”
  降兵退到了道口两侧,严三娘身前是宽敞大道,她挥手脆声唤着,萧胜吴崖等人注视她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敬仰和钦佩。
  正月二十五,云霄光复,云霄厅同知和漳州镇中军参将被部下杀死,数千妇孺从同知署衙里解救出来,当时她们所处之地,已满是柴薪,就差泼油点火。
第六卷
筚路血火筑,国为万民开
第305章
人心难齐,总是不足和对比
  “目标,漳浦!”
  拿下云霄没几天,严三娘葱白玉指一弹,在沙盘上点到下一个目标。
  经过云霄一事,严三娘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在公私之间权衡,学会寻找两全之策。梁博俦的妻家就在云霄,救了这一家,她也觉补了不少对梁博俦的亏欠。但同时她也拿下了云霄,救了数千妇孺,免去鹰扬军后续的死伤,一举三得。
  部下对她亲身涉险很有怨言,她很清楚,如今急着推进到漳浦一线,也跟这事有关。
  这是为何呢?
  因为这些家伙肯定要打她的小报告!她都能想像得到,丈夫听说自己又像以前那般冒冒失失去出风头,绝对会把鼻子气歪!说不定撸去她这巡阅使,招她回广州待罪的十二道金牌正在路上呢。那家伙发起真火,还很是吓人,想到这事,严三娘一背是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严三娘就是个急起来绝难顾及自己的火暴性子,现在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没用了,赶紧把战线向前推,说不定还能拖拖时间,消消那家伙的火气,反正漳浦是李肆之前立下的界线,她这一举可不算违规。
  “漳浦……不好打呀,福建有这样的俗语,说……莆田有文,漳浦有武,满县皆补,顶戴如土。昔日对阵台湾郑家,清廷的水师和绿营,极为倚重漳浦兵,漳浦的畲族更是骁勇善战。漳浦出身的千把遍布闽浙,游守都参不计其数,蓝理一族就是其中楚翘。听说这老将还可能出马,担当征剿我们英华新朝的东路主将。”
  萧胜隐约看透了严三娘的心思,话里半是感慨半是劝解。
  “是啊,清廷年前下了民勇令,让邻近我们英华的州县大组民勇。漳浦一地,历来尚武,此令一下,当地不定能聚出上万民勇。就算我们枪炮犀利,真打起来,说不定还要跟云霄一般情形。云霄还能降,漳浦那边,不打成白地,绝难平定。”
  房与信不直接反对,可话里意思再明显不过。
  严三娘撅嘴,心道这两个家伙,准是已经打好了小报告,就等着她被抓回广州。
  但她并非只为私心而打漳浦,她跟吴崖等鹰扬军将领细细研究过,这是军事的需要。
  眼下英华军东路之敌还是那三股,张文焕的广东残兵,已经退到了赣闽交界的汀州。这股兵从广东惠州一路“转战”,坚决不跟英华军正面相抗,根本就不必顾忌。另一股是施世骠的福建水师,有萧胜的海军压制,施世骠退守澎湖的船队无力自海上威胁鹰扬军侧翼,可以忽略不计。但施世骠还留了两三千陆战兵在漳浦,因为那里是很多驻守台湾绿营兵的家乡。
  第三股就是福建陆路提督穆廷栻的福建绿营,人数近万,建制完整,战力还算可观,正据守漳浦之后的漳州府城。
  但这三股敌军并非主力,仅仅只是两军会战前的游骑侦哨。殷特布坐镇浙江调兵遣将,估计总数十万的绿营大军正渐渐成形。
  攻占漳浦的话,不仅能进一步弱化台湾跟福建的联系,还能威胁漳州府城这个大节点。如果未来反围剿的战场东线只到云霄,那么清兵的调动部署,还有漳浦这个小节点在前遮蔽掩护,敌军有利,我军就不利。
  打下漳浦,对萧胜的海军也有好处,靠着漳浦,清兵还可由古雷一地跟澎湖和台湾联络,得了漳浦,这条线也可以捏在手里,到时清兵就只能从厦门等地赴台湾,大费周折不说,路线也长,很容易被英华海军切断。
  但萧胜宁可不要这好处,他倒是纯粹出于私心。之前严三娘慑服云霄之举虽然很让人感佩,却还是吓得他后怕连连,若是当时有贼大胆的清兵,抬手就是一枪,即便钢甲能防鸟枪,总也有死伤之患,到时他可没办法向李肆交代。萧胜满心想的就是,姑奶奶,赶紧回广州吧……就算一时回不去,可也不能再折腾了。
  这心思不好公开说,萧胜就只能强调打漳浦的难处,这可刺激到了吴崖等鹰扬军将领,不好打!?就是不好打,他们才决心要打。西边羽林军梧州血战,打趴了五万清军,而他们鹰扬军就一路干着拆迁工程。从广东惠州打到福建云霄,除了云霄稍微扎手,就没碰上过什么硬仗。对手全是协营汛塘之类的绿营豆腐兵,全军伤亡不过千人。这点成绩,跟羽林军甚至龙骧军比,都摆不上台面。
  英华军不比古时军队,完全是以打败多强的敌军为战绩,不是按占多少地盘来算,严三娘想推进到漳浦,正合吴崖等人的心意。
  “我们在福建占了五县一厅,人心还没收齐,再继续前进,后方不稳啊。”
  房与信不得不叫起苦来,这个问题终于引起了严三娘的注意,人心怎么不齐了?
  诏安、平和两县,往日跟青田公司和粤商总会相关商人的来往还算密切,借着这两方关系,把控还算得力,人心勉强安稳。可更北之处的武平、上杭和永定三县,满清官府被赶走了,却没多少当地人出面来接下维持之责。下面的绿营汛塘体系也被破坏,鹰扬军就那么点人,不可能分散下去当驻守兵,所以现在三县治政混乱,贼匪四起。
  靠着鹰扬军还驻守在附近,当地社会秩序还能勉强维持,没有大股贼匪立足之地,如果战线继续往前推,会是什么局面,很难想象。
  “这就是房参军你的事,阿肆开的什么知县学习班,不也正在料理地方事务么,我可顾不上……”
  严三娘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耍起了赖皮,房与信和萧胜对视一眼,无言苦笑。
  嘴上说不管,可严三娘手上却要管,之前韶州老家有相关经验,她就随手用上。让鹰扬军在这几县招募民壮,编组为后备营,把那些失去了生计,最有可能危害新朝治政的绿营汛塘兵组织起来,给他们一个临时生计,同时也给房与信组建地方官府提供丁壮资源。至于临时养这些兵的银子,就让房与信去头疼好了。
  房与信倒是没有怨言,他本着身负筹措临时军费,解决一路军需杂耗的职责。他对严三娘能想到这一层也赞叹不已,说严三娘已经有掌一路军政的本事,听在严三娘耳朵里,却有另一番感受,她更怕了,李肆会不会说她越权干政?
  时间就在严三娘的忐忑不安中飞逝而过,二月初,鹰扬军逼近漳浦,正如萧胜房与信所料,漳浦官民一体,抵抗格外坚决,劝降说服等软手段一概无用。见他们这般执迷不悟,严三娘也动了火气,拆!拆城墙,拆房子!全都给姑奶奶我拆了!
  用上鹰扬军的军属炮翼,外加配属给鹰扬军的赤雷营两个炮翼,各营的八斤炮也都上阵,还有刚刚组建,被郑永调来凑热闹拿经验的伏波军炮翼,七八十门大小火炮日夜赶工。能用火炮办到的事,绝不上步兵。
  炮声如雷,炮弹如雨,漳浦如处雷霆之巅。连续三天炮轰,不仅城墙外的民居全被轰平,城墙也塌了无数段。可严三娘没让部下急着攻城,而是继续轰击城内,想要将城里的民人妇孺赶出县城,以便减少攻城时的无辜死伤。
  二月十二,炮轰继续,严三娘登上火炮阵地的望台,隔着南溪,用望远镜观察漳浦县城的情况。就见砖瓦喷飞,尘烟升腾,心中又是一阵恻然。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怕不只是说将军无情,而是他身不由己,必须要背负这些人命。”
  严三娘如此感慨着,就这一条,似乎就跟女人天性相悖。
  “可征战怎么少得将军?我不当,总有其他人当……”
  如往常那样,她继续安慰着自己。
  脚下不远处,火炮如雷霆响动,就见着黑糊糊的炮弹,划着清晰可见的弧线落入城中,砸起股股烟柱,这都是她一声令下的结果,恍若在纸上作画一般,挥手就是一幅绚丽彩卷,也让她心头骤然一跳。
  这感觉真是舒爽,很早她就憧憬着能跟李肆一起,以血火清洗罪恶大地,还人世朗朗乾坤。如今手握这样的力量,她不仅不觉得得偿所愿,还有失落之感,因为这般舒爽快意,仅仅只是昙花一现,打完漳浦,她就必须呆在李肆身边,乖乖地扮演好她身为王妃的角色。
  有些不甘心啊……
  品味着浑厚炮声所蕴含的力量,想着之前慑服云霄守军的场景,严三娘忽然觉得,这才是她的舞台。她再难以拳脚刀枪来证明自己,而这血火战场,不正是她所渴望的么?
  “跟阿肆再争争吧,我就不当什么一路统帅了,自然也不能当贾昊吴崖的部下,听说正在筹建陆军的第四军,就跟他争个统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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