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新中华(校对)第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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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各有所谋
  政治风云的变幻,大概也是影响了北京的天气。这些日子以来,北京虽然是冬天。但是气候变幻得很是剧烈。要不就是小阳春暖洋洋的样子,要不就是冬雨连绵,湿冷入骨。就是老北京的居民,也非常的不习惯。有的人还很有把握神神秘秘的说:“这是潭跖寺下面压的鳖精要返潭了!这天下,看来又要变啦!”
  就连普通百姓,都能看出四巨头之间的张力,和天下大势中即将出现的巨大变动。但是几位在北京在天津的当事人,却还是都很稳得住阵脚。似乎不把越来越近的大选日期当作期限似的,慢慢的还在讨价还价。在这个年月,很多人都认为,似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都掌握在寥寥几个人手里似的……但是,真的是这样吗?至少雨辰总是坚持着认为,历史不是掌握在极少数强有力的人手中的。
  雨辰走进了美国天津领事馆专门为他准备的一间机密的办公室里面。在那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了。那个人穿着一身和体的洋装,戴着高高的礼帽。将自己的眉眼深深的藏住。看到雨辰推门走了进来,连副官长陶定难都被留在了门外。他站了起来,将礼帽摘了下来,向雨辰行了一个军礼:“司令,终于又见到您了!江北军情报处副处长白斯文上校前来报到!”
  雨辰微笑着看着他,白斯文比起离开江北的时候。那种老闯荡江湖的油滑已经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和大有城府的眼神。他在北方这一年里面,的确为江北所做出的贡献,超出了雨辰对他最大的期望。现在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东西叫做锐利。
  雨辰也神情严肃的向他还礼,招呼着他坐了下来。白斯文保持着标准的军人姿态,目光炯炯的看着雨辰。是啊,他离开江北已经太久了。他也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对某一样事业这么忠诚。正是因为他是从那个时代沉浮走来,才倍感到江北军是个多么有希望的团体。他相信自己,在必要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为了面前这个年轻的最高权力者献出自己的生命。
  有时候共同朝着一个目标奋斗的经历,就会变做信仰。
  雨辰看着白斯文,点了点头,又伸出手去用力的和他握了一下:“感谢你为我们这个团体做的一切!你经历的风险和困难我都知道。有时很担心你应付不下来,南北会战之前,撤你们回来的命令也带过来了,为什么不遵照执行?要知道,你和陈思都是未来民国情报系统的基石,我没资格把你们白白牺牲掉!”
  听到雨辰严肃而动感情的向他说这些话,白斯文不知道怎么的,眼圈一下就有些红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场面的人物。大人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样子也见得多了。但是雨辰这么认真而诚恳的一说,他却只剩下了感动。白斯文努力的笑了一下,突然这一年来的风风雨雨就这样涌上了心头,又想起还在东北和关东州和日本人提着脑袋周旋的陈思。终于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将就要出来的眼泪压了回去。
  “司令,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当时北方虽然看起来危险,其实我们在北方人熟地熟,还有旗人掩护。那是绝对不会有安全上面的问题的……当时我们能尽的力量有限,如果还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面,我们就对不起在前线血战的弟兄,也枉为军人的身份了。”
  白斯文说得很动情,象是要把自己远离团体一年的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倒出来一样。他淡淡的笑着,背后的情绪却是翻江倒海。从贴身的衣袋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他珍藏的青军会徽章,摊开来展现在他和雨辰之间。
  黄铜的小徽章在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这就是江北军青年军官们前仆后继,转战几千里的支柱。上面寄托着他们最远大的目标,还有最纯洁的理想。
  雨辰一下站了起来,胸口起伏不定。自己亲手创立的这个青军会,现在已经成了一种象征。想起倒在塞外的安蒙军将士,在泌阳苦守十六天的陈柏元,还有从苏沪革命军成军以来倒下的烈士们。时光荏苒,而理想终究还是那个理想。为了这个目标,还有倒下的那些人们,自己的所有牺牲和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转过身来,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对!始终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军人!也不要忘记自己是光荣的青军会成员!未来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去开创!我有责任带领你们一直走下去,直到完成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这需要我们的共同奋斗!”
  他沉淀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坐了下来。放低了声音问道:“你这次过来,没有不安全的事情发生吧?”白斯文笑道:“司令,你尽管放心,北洋现在哪里还有这样强的控制力?人心已经散啦。都等着看风色呢。我这次过来,甚至还有军警联合处的人为我提供方便。要知道,现在我脑袋可值一万元啊。”
  雨辰一笑,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他在北京的成绩。最后才严肃的问白斯文道:“各方面的情报我都已经综合了,现在袁世凯和日本密约的事情,可以说已经完全掌握。这个事情,他是势在必行了……但是我现在需要一份完整的密约条文!这事情公布出来,我需要最可靠的证据!不然就是我们江北系统的被动了!你的任务就是这个!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不论花多少钱,牺牲多大,也要给我搞来……十天之内!”
  白斯文当然知道雨辰和他说的是什么。袁世凯和日本的桂太郎借款,和这个借款同时签订的十九条密约。司令对国际局势似乎有非常清醒的认识。这个风声之前不是没有传出来过。大家都认为有些无稽。英美法等西方国家毕竟是在中国列强势力最大的啊!日本不过是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的后进列强,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野心了?西方列强会放任日本攫取全中国的利益,将中国变成他们一个国家的半殖民地么?
  但是只有雨辰敏锐的认识到了,由于他的出现。袁世凯现在陷入了军事失败,财政破产,人心涣散的局面,迫切需要列强的援助,而这种从经济到军事的全面援助,是西方列强现在不愿意,也没有能力提供的。这个时候日本很大可能会借用这个机会,扩大他们在北方的利益范围。提出一系列苛刻的合作条件,应该在1914年发生的二十一条将会提前发生。而西方列强的目光被欧洲现在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所吸引,在远东有所收缩。只注意着他们集中在南方的主要权益。而华北和东北,将成为日本攫取的目标。
  袁世凯已经开始饮鸩止渴了。
  雨辰甚至有些恶意的在想,你既然敢卖国,就别怪我用这个事情做文章!他已经通过多种渠道在搜集这方面的情报。现在就到了最后的关头了。在这个隐秘的战线上,除了白斯文,还有太多的人在为江北军工作。这个时候,雨辰可以收买拉拢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光复以来,最大的民气开发就是让中国人都认识到了自己也是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民族意识空前高涨。袁世凯还不明白这点,他总以为这些可以靠强力压制下去。人民还是和满情专制时代一样,是愚从的对象。而雨辰却知道,现在的时代已经变了。这就是一堆干柴,而他就等待点燃彻底埋葬北洋的烈火。
  也许还有战争发生,也许还要经历许多波折,但是他相信这一次,自己绝对是会成功的。而且也必须成功,所有的事情逼近到了如此的地步,已经是再无退路。
  雨辰对白斯文的命令是斩钉截铁,而白斯文也并未在面上显露难色。在北京这个地方,听到风声谣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而拿到正式的密约文本,却难如登天。他也知道雨辰肯定是不止他这一路在进行这个事情。但是对于这个责任,他只想好好完成。
  白斯文站了起来,大声的答应:“坚决完成任务!司令您尽管放心!”
  铁狮子胡同大总统公府里最近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默,虽然外面闹得热闹非凡,政治交易做得热火朝天。但是公府里面的人们心里面却是沉甸甸的。大总统的身子骨是越来越不好了。今天中午招待中山先生和各党派代表茶话会。当袁世凯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气色灰败,被人搀扶着下的马车,袁世凯现在腿脚都浮肿得厉害,穿大礼服得时候都穿不进靴子,只有穿老布鞋凑数。看着他支撑着会客办事,北京这些天天气又变化得厉害,谁都担心他身子支撑不住。
  这时袁世凯就是半靠在自己的床榻上面,有一声没一声的咳嗽着。只有一双眸子,还是精光闪闪。杨士琦就坐在他的榻侧,替他把着脉。袁世凯生病不爱吃药。朱尔典也给他请了有名的洋大夫,说他的肝已经很不好了。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开刀治疗。偶尔有点中药,他还能吃下去一点。
  杨士琦叹了一口气坐回了椅子上,他的中医也着实是有一手:“大总统,你肝气郁结。几个医生开的方子我也看了,他们都怕担责任。开的药连感冒也治不好。现在科学昌明,还是看西医比较有效些……你看看段芝泉,从来不看中医。都是请德国医生吃德国药,身子结实得很呢……唉,大总统这些日子还是少操些心吧,有些事情不妨放一下。”
  他神色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说出口了:“咱们现在政治上面得事情布局得很不坏,完全可以牵制江北雨辰,大选的事情也有相当的把握。和日本密约的事情,是不是先缓一缓?这种密约签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袁世凯,最后谓然长叹:“我怕咱们见不了祖宗啊。”
  室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日本人现在是逼得很紧。他们现在的胃口就是想趁着袁世凯中央政府的虚弱情况,一口吞吃东北,在华北也扩大自己的权益。催促着马上要换文。王揖唐更是一天望袁世凯这里跑三趟,请袁世凯签字认可。但是袁世凯总是要王揖唐再磋磨一下,减些条件。可是人都给扒光了,还捂着脸做什么呢?
  袁世凯目光沉沉,听着杨士琦从心底里发出的这些话,也只有叹息一声:“要是雨辰带兵来打呢?我们拿什么力量应付?”
  这个权倾北方的强者已经显出了老态,脸上现在最多的还是倦色:“对付雨辰,稳定住咱们的位置,单靠一个会谈就成了么?还不是要靠的实力!只有咱们实力强了,才有资本分化他的团体。政治军事两管齐下,才是咱们北洋长治久安的根本啊!”
  他神色有些颓唐:“杏村,你应该知道我老头子心里面的苦!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团体?要不然我老头子回河南,雨辰敢委屈我半点?但是你们又怎么办?中国现在是贫弱到了极点,有的时候不得不让步换来稳定住大局。难道把国家利益出让我就不心疼?但是没办法呀!只有把内先安了,才谈得上攘外啊!”
  他有些疲倦的靠在枕头上面,声音也变得有些苍凉:“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李中堂奉命调解。老人家已经病倒了,还被俄国公使守在床头逼着签中俄密约的字。我现在也和老中堂一样,都是为了国事不得已啊……咱们北洋,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不能在我手里败了下去!”
  杨士琦默然无语,袁世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跟他这么多年,也的确受恩深重,哪怕前面明知道是一条黑路,自己也只有坚持走到底了。这个时候,这个局面,大家坚持下去吧。外面人心飘摇,老头子也的确……很苦。
  时间还是在向前不断的走动着,三巨头的正式会议已经确定在12月22日。而宪法起草委员会在暂时搁置了江北地方自治的这个问题之后,进展也非常顺利。未来政府的政体,将采取责任内阁制度。设立参众两院,参议院各省平均每省4名议员。众议员根据各省人口数量分配席位。基本是综合了英美两国的宪法起草而成的,三权分立,公民权力第一次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纸面上面,但是这些都不被人们太过重视。现今的民国,不论未来宪法如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知道,还是一种强人政治。
  大家最关心的是这个责任内阁和总统分权的问题。认为这是袁世凯和同盟会交易的关键。根据宪法起草委员会透露出来的消息。责任内阁很可能由同盟会来担当组阁,他们的党派基础比袁世凯要基础更广泛一些。责任内阁的阁员也由组阁的党派来任命。这一点似乎袁世凯做了全面的让步。行政权力完全移交给了未来内阁。大总统的权力细察下来,似乎就是名义上的全国军队总统帅和名义上的元首,另外对内阁的行政命令有提请复议和否决权。就是说内阁的命令,大总统不用印的话就无法颁发下去。
  袁世凯真的能一下让步那么多?再分析一下未来的权力架构,却又未必尽然。现在已经新成立了陆军总参谋部和海军总参谋部,是当初南北会战时大本营演变过来的。因为大总统是军队统帅,这两个参谋部的参谋长就是袁世凯的当然幕僚长。现在陆军部海军部已经完全将权力移交给了这两个参谋部,原来的大部已经成了摆设,就负责一些兵役动员这些不疼不痒的东西。未来袁世凯还是将通过这两个参谋部将军权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另外还成立了两个直属于总统府的委员会,一个就是警政设计委员会,一个是交通设计委员会。袁世凯方面的理由很冠冕堂皇。现在国家处于分裂,各地情况不一。未来议员们又来自各省,基于各省本身利益,对于应该国家统一进行的交通和警政建设定有很多杯葛。但是现在时不我待,大总统愿以全国元首的名义统一强行推进此两件事情的建设。这点也得到了同盟会的默许。其实袁世凯一是用警政设计委员会取代原来的内务部,掌握北方的警察力量。二是利用交通委员会控制交通收入这个金库。同盟会之所以会默认,是因为袁世凯毕竟把财政部交了出来,盐税也完全给了同盟会,等于是双方瓜分了财源。而北方的警察力量,本来自己就是控制不住的,袁世凯愿意接过去发饷,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总而言之,双方经过一系列的讨价还价。已经是完全的将未来中央权力瓜分完毕,袁世凯在保留了自己基本实力范围的情况下的确是做了最大的让步。而光复以来,一直在袁世凯和雨辰两大势力夹缝中间投闲置散的同盟会民党势力,已经一跃而上政治舞台的中央,取得了责任内阁的名义,也是喜出望外。要不是雨辰的势力太咄咄逼人。袁世凯不要说联合民党了,赶尽杀绝倒是有份呢!
  一时间同盟会及国民党的机关里面门庭若市,各种人物往来不虚,都乐呵呵的等着升官发财。同时也在摩拳擦掌,计划在未来大选里面全力狙击雨辰手里那个御用的联邦党。大家提着脑袋辛苦这么久了,还不是就为的这天!当真是渔翁得利啊!这些日子,大有同盟会和国民党的人物在江北范围内活动,封官许愿,挖联邦党的墙角。其他一些党派,也赶紧和民党人物联络拉拢,希望未来内阁里面有一杯羹。就现在这个局面看来,的确是同盟会得利最大了。
  顾执中又在上海发表了评论:“……眼见着通过一系列的交易,在北方所谓的三方四巨头,已经完全的将雨辰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了。二十二日的所谓四巨头正式会议,也将彻底成为走一个过场的形式。但是那联手的两方,是不是把江北想得太软弱可欺了?要知道这是一个拥有五省半地盘,有一支全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的团体啊!笔者并不是希望雨辰挑起内战,相反,笔者希望的是国家再不要有什么内战了。但某两方的作为,不是将国家向全面内战的深渊里拖去吗?对雨辰这个新兴势力,既然有其存在的力量。也希望三方以国事为重,互相妥协,互相多加沟通。现代政治的精髓,民主政体的精髓,也无非妥协二字而已。现京师沪上,升官图正上演得热闹,得意忘形之人大有所在。不知大祸立等可待。笔者唯有善颂善祷,期诸公相忍为国。不要让大局破裂,列强再度瓜分!”
  可惜这个世界上清醒的人并不是很多。已经很有些人盯上了江北的地盘位置。现在江北经过一年的整理,正是蒸蒸日上,民间富庶的时候。要是瓜分了这些地盘,该有多大的好处?说起来可笑,越是所谓的政治家,越是看不清局面,利欲熏心。而反倒是作为大老粗的北洋军人,却是忧心忡忡。他们在有形无形的战场上面吃雨辰的亏太多了。首先就不相信雨辰能让大总统顺利的联合同盟会。其次就是也很瞧不上同盟会的一帮人,看他们吃相那么难看,帽子还没戴在头上。就在各处得意忘形,颐指气使。这些一盘散沙也似的人物,如何能做得了大事,又如何能成为自己有力的盟友?再加上未来计划分权给他们,他们这些人的位置怎么安排?利益怎么保证?
  在1912年即将结束的日子里,民国局面这摊水,是被搅动得越发的混浊了。
第六十一章
迫在眉睫
  白斯文沿着背街的小巷急急的走着,才转出来上了大路。就看见一辆汽车从面前慢慢的开过去。现在京城里面,也逐渐出现了这些工业怪物。但是北京的土路还没有象上海那样完全改建成马路。这些汽车和骆驼马车驴子争道,除了是一样的尘土飞扬之外,倒没显现出什么现代文明产物的优越之处来。
  这辆汽车前面飘扬着日章旗,看牌照也是日本公使馆的。白斯文按着自己的帽子退到了墙边让开,无意中一瞥。就发现陈思也坐在汽车里面。正和一个长袍马褂的老头子正谈笑着什么。
  “怎么?陈思从东北回来了?事情有什么变故了么?”白斯文脑子里面顿时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他们向来是两条线活动,一个负责华北,一个负责东北。各人在各人的岗位上面努力。对陈思的活动,除了按时电报联系一下,他也不能掌握。对他突然出现在北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转眼就不想这个问题了,陈思是个深沉的人,他的所作所为自然有他的理由。看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吧。自己身上的担子已经是很重很重了啊。
  他抬头看了一眼乌云低垂的天色,眼见着又要飘雪了。忙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今天他可是和一个重要的人物约好了时间的。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每天他觉得自己就象是上了发条一样,充满干劲的朝着一个目标滚滚前进。司令一次拨付了他六十万元的活动费用,还不限报销,就是要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干出成绩来。
  时间紧,任务重啊。
  北京最有名的地方,想来也不是什么紫禁城圆明园之类的了。而是位于前门外大栅栏观音寺街以西的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潭、陕西巷、石头胡同、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纱帽胡同这八条汇聚了北地胭脂的声色场所。每到华灯初上的时候,这个地方就热闹了起来。马车轿子停得满满当当,丝竹悠扬之声和划拳行令还有莺莺燕燕群雌粥粥的声音混杂在一处。把这里似乎就点缀得国泰民安。
  自从清室倒台之后,原来现任官不许逛窑子的禁令自然就废除了。现在这里已经成了民国高官谈事情的最好场所。国家大事在纤手素腕执壶劝酒当中,就半化春风,半付流水了。每个出名的堂子门口,不同服色的护兵几乎把门口都站满了。这些人物,自然又是为里面正操劳国事的大人物保驾护航的了。只有一个孤老头子提着一个灯笼在这满街的喧嚣当中踟躇独行,一边苍凉的喊着:“天亮了,大家醒醒啊!”
  杨度的马车听到百香居的门口时,正和这个老头子擦身而过。他坐在马车里看着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老人当年也是破家为同盟会的光复事业。满清推翻之后,他也当选了参议员。到北京之后却看着一帮以前意气风发的同僚迅速腐化下去,天天沉迷于秦楼楚观。做着一桩桩出卖良心的交易。他失望之下,有些神智失常,白天在八大胡同打更,晚上提着灯笼转悠。别人问起他什么,他只是沉痛的说:“我在这里看不见人,只能见到鬼!”
  杨度靠在马车的座位上面,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北方的王气,看来真的是要转移了。江北那里在励精图治。每个人都全身心的扑在自己的事业当中。对他们将取代北洋,他是不存在怀疑。但是当雨辰定鼎天下的时候,又能逃出这个循环么?其兴也速焉,其亡也忽焉。什么样的人才能跳出这个怪圈呢?
  车夫掀开了帘子,低声道:“老爷,百香居已经到了,您是这就下车,还是在门口等客人?”杨度被他的声音从深思中惊醒,忙振作了一下精神,大声道:“我这就下车!你在门口好生候着,我大概十点钟回府。”
  杨度早就在百香居里面定了一个厢房,里面几个头牌的姑娘都给他皙子大爷定下来了。厢房里早摆好了一台花酒,珍馐罗列。看到杨度进来,几个姑娘都娇小着迎了上来。杨度平日大有些名士派头,花间流连,也是风雅。和这些姑娘大有些交情。顿时上来扯袖子的扯袖子,拉手的拉手,不时还夹杂着什么死没良心的之类的莺声燕语。让杨度这花丛老手都一时有些应付为难。忙苦笑道:“各位姐姐们,今儿可不是我是主客,咱们就别闹了吧。安静听你们唱两首曲子,咱们等客人可好?”
  当王揖唐夹着公文包掀开帘子走进包厢的时候,正是一首琵琶弹到间深里的时候。杨度正摇头晃脑的在腿上打着拍子欣赏。看到他进来,曲子一下止住了。几个姑娘对王揖唐这花丛老手如何能够不熟悉。涌上去闹得是更加的不堪。有的扯着他的胡子让他叫姐姐叫妈,他都乖乖的叫了。有的在他脸上不轻不重的打着耳光,怪他这么久不来。一时间真的是乌烟瘴气。王揖唐好容易钻了出来,看杨度正笑嘻嘻的看着他,忙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巾擦汗:“兄弟我实在是忙,听到皙子大哥摆台,已经是尽量的把事情望外面推了,结果还闹到了七点三刻,现在才能过来,实在是劳皙子大哥久候了,没说的,兄弟先自罚三杯。”
  看着几个姑娘在那里提壶给王揖唐斟酒,他爽快的连干三杯。杨度只是笑着不开口。这个家伙是酒色财气样样都沾,虽然有点才干,但是节操是分毫也没有的。杨度和杨士琦在给袁世凯当谋主的时候,很是有些瞧不起这个削尖头到处钻营的家伙。但是这个世道,就是小人道涨,君子道消。眼看着这位一天天水涨船高起来。现在自己还要为一件大事情笼络联系着他。想想这世道也是真的挺有意思。
  两人都是场面上人,虽然都知道对方心怀鬼胎。但是这一席酒还是喝得谈笑风生的。等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杨度把几位姑娘做好做歹的劝了出去。把门掩上之后朝王揖唐笑道:“慎吾兄,我这是宴无好宴,当真是有事情拜托求你呢。”
  王揖唐也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皙子大哥,您瞧您这话说的。您是老前辈。什么事情叫人带一个二纸宽的条子来。兄弟能不当自己的事情办么?还巴巴的赏酒赏饭,也太拿兄弟当外人了不是?”
  杨度一笑,亲密的在他身边坐下,又换了一副神态,似乎是掏心置腹的样子:“慎吾兄,现在这个局面,咱们心里都应该是有数。兄弟是有些心灰意懒了。别看大总统现在在操办什么四巨头会议,闹得场面上是热闹万分。但是谁不知道现在是局面破败?最主要咱们的根基,二十万北洋军已经被打垮了呀!这年月,还不是靠枪杆子说话?要不是南边那个人物还觉得自己根基不稳,再步步军事上面紧逼一下,这一次惨败,就能送了咱们北洋的终!”
  他说得大胆,王揖唐听得一脸愕然,就想站起身来。却被杨度给按了下来,朝他笑道:“慎吾兄,兄弟性子直,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这些人,是自己没有局面的。都要依附着别人才谈得上自己的事业。所以到哪里都要能混混。你说这次四巨头会议,战场上面得不到的东西,想靠谈判就能拿到,这不是扯淡嘛!如此的不给南方留后路,雨辰真要带兵打来,咱们拿什么抵挡?前线几个师都已经残破不堪。说什么练新军,现在雨辰有多少部队,咱们又有多少部队,要练多少新军才赶得上?而且就算有枪有钱有人,需要多少时间?我看这决定天下归属,就在明年上半年的时间之内了!”
  王揖唐只是沉默着不说话,他这种人物。从来没有一个自己坚持的理想。如果要有,也是对荣华富贵的追求而已。袁世凯现在是给了他了。但是他这么油滑的人物,能不知道现在北方就是在垂死挣扎么?不过现在局面混沌,看不清楚以后到底是谁家天下,也不能就这样卖身投靠。但是杨度的一句话他却很赞同,象他们这样的人,到哪里都要能混混。现在先铺条路出来,也未尝不可。他也早听到风声了,现在北洋不少人都在私下联络南方,找个退路。杨度就是其中之一,原来他似乎是奉大总统的命令和南方的人物来往,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弄假成真了,袁世凯现在身体不好,又专心在几件大事上面,一时也没功夫料理。难道他是代表南方来拉拢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值得拉拢的呢?难道是为了那件大事?
  这可值一个好价钱呢。
  杨度仍然在看着王揖唐侃侃而谈:“慎吾兄,现在做事,无非就是图个权财二字。权和财也不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其他好东西,也都从这里面生出来。现在咱们在北方,眼看着这权是不怎么靠得住了,还不得为这个财打点主意?兄弟就是和慎吾兄谈个买卖,绝对不会亏待老兄的……慎吾兄,你意下如何?”
  饶是王揖唐平日里最是滑溜,揖让进退精通无比,听到杨度这赤裸裸的一说。也有点应付为难。最主要的是,他不知道杨度的背景到底有多深,到底要他做到哪个程度上面。现在他还是袁世凯委办和日本交涉的重要人物,这个事情的关系利害,他是清楚得很。本来这个计划就是一步接一步的。先以临时大总统的名义签订了密约,东北那里都是北洋的地盘,权益先交出一部分出去。再通过和同盟会的联合,稳定住自己中央的招牌,将雨辰在法理上限制在地方。最后等密约的援助条款执行之后,新军编练成功,再用武力解决江北。等江北收拾完毕了,这同盟会还是一个问题么?
  这个步骤想得是相当的不错,但是就连王揖唐自己,都觉得只当得上四个字的评语“一厢情愿”。雨辰是何等样的人?能容得下你一步步的紧逼上来把自己逼到绝境?早八辈子开始反击了。更要紧的事情是,袁世凯现在身体是个大问题。南北会战之后,就已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要是始终是老袁掌舵,王揖唐还有五分信心。老袁在北中国的势力实在是根深蒂固了。一个计划不成,总能再想出办法来。雨辰很难从根子上把他挖倒。但是老袁一旦坚持不下去了,不管是病倒还是死掉。北洋还有谁能全盘继承他的事业和遗产?
  南方现在欣欣向荣,北方不过是老袁在挑头苦苦支撑罢了。自己这么热心于密约签订的事情。还不是为了日本人答应的八厘回扣?还当真把自己的身价性命和袁世凯那个正在倒霉的老头子捆在一起啊。他王揖唐只是相信,只有让自己过得好,那才是最实在的。
  只是杨度要和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买卖呢?
  他看着一副胸有成竹样子的杨度,苦笑道:“皙子大哥,您是前辈,经历的风浪比我多。您分析的局势,那是再对也没有了,咱们谁不是在这里干熬着呢?谁也不象皙子大哥门路这么多啊。您有好出路没有忘了兄弟,兄弟在心里面感激!但凡大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出来,兄弟能办的一定办到。什么买卖不买卖的,只要大哥瞧得起兄弟这个人,就再别提这两个字了!”他说得义正词严,一副连心窝子都要掏给杨度的样子,一时竟忍不住让杨度有点哑然失笑。
  他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自然是信得过慎吾兄你的……”杨度眼睛转了几转,终于面色凝重的看着他:“我什么其他的也不要,只要袁大总统和日本密约的文本!我知道就在这几天就要换文了,我就要这个东西!价钱随便由你开!”
  虽然心里面也未尝没有数,但是听到杨度斩钉截铁的将这个要求说出来,王揖唐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这个不成!也没有这么一回事!皙子大哥,我还要脑袋的,这东西我既碰不到,也拿不来!今天酒够了,兄弟告辞!”
  他神色仓惶的就要出去,就看见门口帘子一掀。一个戴着帽子的人挡在他的面前,朝他笑道:“慎吾兄,兄弟来迟了,先自罚三杯!”王揖唐一怔:“你是谁?”
  那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看起来平凡,但是眼神里面透出精明的脸来:“兄弟是江北军情报处副处长,白斯文上校。对慎吾兄是闻名久矣,却直到今天才能见上一面……。”他很潇洒的弯腰向愣住的王揖唐行了个礼,牵着发呆的他就朝座位走了回去。杨度也站了起来,朝白斯文点头打了个招呼,刚才白斯文就一直在旁边的房间里面喝着花酒等着这边消息。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响动。听到王揖唐想撇清就赶紧走了过来。
  王揖唐却只是在心里面叹气,这白斯文他是早就耳闻大名了!雨辰派在北方的情报头子,和北洋各层都广有联络。手面豪阔,又广有朋友。还是满人一个反袁团体的重要领导。袁世凯几次下命令要把他缉拿归案,活的不行死的也成。却愣是抓不到他。现在这个人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和杨度一副老相识的样子。现在他对杨度的背景是再不怀疑什么了。这个当初袁世凯的文胆之一,现在已经完全投靠了江北军系统!
  他们到底要开什么价钱来收买自己呢?既然白斯文都亲自出面了,这事情有了保障,也未必不可以商量吧!
  雨辰站在一个美国画师的身后,专心的看着他在最后的修饰一副油画。连蒋百里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没有留意。蒋百里看雨辰那个专注的样子,一笑也走到他的身后。好奇的打量着这副油画,看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这副画画的却是一个黑夜里面的场景,一眼望不到头的黄色军服的江北军士兵在滚滚向前,在队伍的前面,一面红色的旗帜在高高飘扬。是这副油画中最醒目的东西,上面还有四个大字“沪上先锋”。蒋百里当然知道这面军旗,现在就是江北军的军宝,保存在总参谋部作战处里面。就因为这面军旗,现在江北军的所有军旗都是红色的。
  在画面的远处有一个土丘,一个人影站在上面,那个人影穿着没有标志的黄色军装,宛然就是雨辰的体形。所有士兵的脸都转向了那个方向,每个人都是神情焦急的在向他呼喊着什么。但是他们坚定的神态,却是被描画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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