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精校)第1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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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作为上位者,自己是绝对不能有丝毫动摇疑虑之态落在属下眼中的。从开始到结束,最大的压力,也就是他一人承担而已!
  听到陈金平反问,他只是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安澜……水师战败的时候儿,你在哪儿?”
  致远号战沉,邓世昌殉国,是这些他的前部下心中永远的痛。大雨当中,陈金平沉默的一下:“属下在平壤后路……当时恨不得能身代邓大人。”
  徐一凡也收敛了神色,一指对面瑞兴府:“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我当时立誓,致远号一条船,就要一万鬼子的命来换。还有经远,扬威,超勇……不快点收拾这里,怎么转兵去杀更多的鬼子?敌人多得很,要多杀点的话,就要你们抓紧时间!然后随着我转战天下!”
  一句话就激起了陈金平本来就已经高昂的斗志,他猛的一擦脸上的雨水:“就八月二十四日!属下将胜利,亲手送到大人的马前!”
  ※※※
  旅顺,黄金山脚下洋面。
  夜色深沉,大雨淋漓。海上风波甚大,起伏不休。风架着雨雾,在翻涌的波涛上形成一道道的白雾,炮台上守夜的灯火,都忽明忽暗。
  “杨大人,属下也就送到这里了……风浪这么大,大人是不是稍歇一下,等风雨停了再出海?”
  在海滩上,一群人披着油布斗篷,正在殷殷送别。海面上有一条小火轮,正在随波起伏,船上水手都在冒着大雨固定索具,偶尔看一眼海面,脸色都有点仓皇。
  这位从天津匆匆赶来的杨大人,一副文人的模样儿,可胆子真够大的。不仅冒着风涛,黑夜行船到了旅顺,气儿都没喘匀,还要在这样的气候天色下,趁夜渡海,直奔朝鲜境内的铁山!
  他们是命不好,给点派了这么一个差使。就算不碰见鬼子的巡洋兵船,也难说有没有命能到!
  给杨士骧送行的是北洋沿海水陆营务处的会办道员龚照屿,作为在北洋浮沉了十几年的官员。他也是给这场战事捧到这个位置上面的。原来他不过旅顺船坞事宜的总办,彻头彻尾的事务文官。甲午战事一起,水师上下已经缩回威海,陆师虽然也调了几个营头过来,但是没人愿意出来负责。谁也担不起战败的责任,最后将他捧了出来!他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次请李鸿章调派大员来旅顺坐镇,或者将自己职位移交给陆师将领。可是北洋中枢已经乱了方寸,谁还来管他。他也就只有认命当这个送死的官儿了。
  杨士骧昨夜赶到,他还以为中堂开恩,让杨莲房来接他的位置,却没想到这杨士骧和疯了一样,居然是要连夜偷渡到朝鲜境内的铁山!
  握着杨士骧的手,也不知道是担心他的安危,还是想到自己的前途莫测,龚照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个时候杨士骧却披着斗篷,只是抬眼看着头顶的黄金山炮台。低声问道:“守炮台的,是禁卫军的人吧?”
  龚照屿忙不迭的辩解:“这是丁军门的节制!兄弟也是接了这个差使才了解的首尾,前面实在不知道哇!”
  杨士骧淡淡一笑,大雨夜色当中,他脸色憔悴,眼睛红红的:“给他们守也罢……老哥,在朝鲜消息未曾传过来之前,旅顺万万不可有失!兄弟说句摆在前面的话儿,要是独独咱们北洋一个败报又一个败报传出来,而其他地方还是传捷,负担责任的北洋大员,中堂就要他们的脑袋!”
  一句威吓的话吓得龚照屿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连安居燕坐,风流儒雅的北洋智囊杨士骧都冒这种奇险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李中堂要砍人脑袋的话儿,那还真不止是说说而已!
  慢着……杨莲房的话中意思是不是,如果其他地方传来战败的消息,他们旅顺这里万一有点什么不测,责任就小了许多?
  都是官场打滚这么久的人了,听话中深意的本事都是一流。龚照屿疑惑不定的看着杨士骧,眼珠转来转去。杨士骧淡淡一笑,拍拍他的手背,说出了最掏心窝子的话儿:“龚老哥,你以为兄弟疯了?兄弟这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北洋奔走!成败毁誉,都不计较了。离了北洋,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哇!兄弟跟在中堂身边那么多年,跟着中堂名满天下,但是也怨满天下!走到这一步,退下去也难哇……多少人跟着北洋有吃有喝有权,兄弟就是为了这些放不下这权位的人奔走啊!今天风浪这么大,还是要舍了这条命前行,怕的是迟一步,在铁山碰不到该碰见的人!”
  说罢,就是一拱手,转身就上了那条小火轮。火轮的机器已经鼓足,嘟嘟的喷着黑烟,就要起锚和风涛搏斗,龚照屿呆呆的站在那里,只是拱手。杨士骧又转过身来,双手放在嘴边,用尽平生气力大喊:“老兄!今天是八月二十二,八月三十日之前,旅顺万一有变,说什么你也要撑住!旅顺一带,万不可失!”
  龚照屿浑身一个机灵,大声也喊了回去:“八月三十日以前,会有什么变故?”
  杨士骧却再不回答,转身下了船舱。
  岸上一干人等,都傻傻的看着那条小火轮启航,没入了风涛当中。海涛拍岸,风雨呼啸,每个人身上心上,都是冰冷。
  这条火轮,在海上划出了一条笔直向东南的航线,直奔离鸭绿江口并不远的铁山,明日天明之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能抵达……
  在离这条火轮相隔数百海里的地方,另外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和船团,正在以与它截然相反的方向,直扑大连湾!也是在明日天明之前,就能到达他们跨海奔袭的目的地!
  ※※※
  “中堂!”签押房门猛的一下被踹开,就看见张珮纶气得浑身发抖,举着一张邸报就冲了进来。
  签押房内已经聚集了前来回事的北洋官员僚佐,听见这个动静,都停住了动作,只是看着张珮纶直直的冲进来。
  李鸿章端坐在公案后面,他已经收拾起在自己内宅书房的沮丧老态,神情庄重自若的坐在那里,提笔批着公文。看见张珮纶进来,他也是一怔:“幼樵,怎么了?”
  张珮纶脸色铁青,手一挥:“都出去!”
  他当年就曾经当过钦差大臣,朝中清流首领,现在又是李鸿章女婿的身份。一般北洋僚佐,还真没有敢和他叫板的。往日张珮纶恂恂儒雅,也不大参与北洋具体事务。现在这么一发威,所有人都讪讪的准备退出去。
  李鸿章却一拍公案,板着脸大喝:“幼樵,你怎么这么轻狂?我的签押房,也是你胡闹的地方?撒脾气到其他地方去!都在这儿,看他要说什么!”
  那些北洋僚佐全部站住,走又不是,留又不是,说不出的尴尬。谁知道你们丈人女婿在一起闹什么意气,这家务事也要咱们当属员的评理?
  张珮纶扫视一眼,将那邸报拍在桌子上面:“朝廷为什么发邸报,说准中堂所奏,调离叶志超卫汝贵两员离开平壤军前,陆路回京议处?中堂,难道你真准了杨莲房那丧良心的主意?”
  李鸿章脸色大变,拿起邸报匆匆看了两眼,拍案大呼:“莲房误我!”
  张珮纶冷笑一声:“那奏折不是中堂您发出来的?”
  李鸿章已经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珮纶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一拱手:“中堂,杨莲房这是在把你朝绝路上面逼啊!就算中堂不知道这件事情,这满室僚佐……”
  他环指了一圈,咬牙大声继续:“……也就是他们!就是中堂您亲手养育起的这个北洋团体!数十年,这个团体已经牢不可破。什么事情的考虑,也惟有从这个团体出发,完全视大义于无物!没有他们形成一股合力配合……我们就算这事情全是杨莲房做的吧,没有他们这些北洋既得利益团体的支持,杨莲房能有胆子冒中堂之名发折?没有他们的支持,杨莲房能从掌印司员手中拿到中堂的关防?只怕中堂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眼,想阻止却又没阻止罢了!中堂,这是国战!”
  说罢,他猛的拂袖,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里?幼樵?”
  张珮纶回首苦笑:“中堂,北洋已经暮气深重,这条船,看得早的人就该跳下去了。私谊是私谊,这辈子我都报答中堂不尽,我只有去徐一凡那里,为中堂身后之事补救一二了!只有这样,才是聊以报德!”
  李鸿章轻声叫住了他,他脸色苍白,低低道:“幼樵,我给你调条火轮船吧,挂英国旗帜的,让你最快时间到平壤……我老了,离不开这条船了。看到徐一凡,告诉他一声,我李老头子瞧着他能做出什么样子来!”
  张珮纶微笑拱手,一揖到地,转身便行。
  签押房内一片安静,李鸿章苍白着脸,又批了一份公文,仿佛一切如常。这份公文批完,他突然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那些屏息静气的北洋僚佐忙不迭的涌上:“中堂!中堂!”
  李鸿章却借着吐血一拍桌子站起来,嘴角犹自殷红:“好好好……我李鸿章成就了北洋,最后也毁于北洋,真是好圆满!真是好啊!”
第四十二章
无时或忘
  公元一八九四年,八月二十三日。
  一门门的火炮缓缓摇动,将炮口放平。炮手全部就位,弹药手抱着炮弹,紧张的等候着装填发射的命令。沿着瑞兴府北面的一个弧形半圆的山地,马克沁机关枪布置了整整一圈,怕不有四五十架,射击的标尺全部定好,都是指向城头。射手蹲坐在机关枪后面,都在屏息静气的等候。
  徐一凡大步走进了一个土木搭建的掩蔽部,这个掩蔽部位于山头,离瑞兴府不过三四千米的直线距离,中间全无遮挡,不用望远镜都可以将整个战场全部收于眼底。
  掩蔽部内已经有许多军官在等候,济济一堂。看到徐一凡进来,都立正行礼。楚万里,李云纵,德国顾问官,还有若干参谋,都在等候最后攻击的发起。
  天气已经放晴,地面却依然泥泞,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本来在战场上面浮动的雾气已经渐渐消散。
  在这个时代,机关枪不用说了,就是炮兵也是直瞄射击武器。看见了就能打得着,后世的那种远距离炮击,现在还没影子呢,通讯,观测,火炮性能,这些条件全部都没有。炮兵离目标所放列的距离,比马克沁机关枪放列的距离远不到哪里去,这也就是在第五师团对七二九高地攻击的时候,他们的炮兵为什么会被马克沁压制的原因了。
  这样良好的能见度,对于这个时代的支援火力发挥,实在是有相当大的作用!
  二十余门山野炮,四五十架机关枪对着的瑞兴府。第五师团残部,已经是釜底游鱼!
  东线那边还没有什么特殊的动向传过来,朝鲜地形很特殊,都是南北向的山脉直通下来,东西之间交通不便,这也是为什么第五师团必须直直的碰在洞仙岭主阵地上面的原因——他们想迂回,就必须大部队翻过一座座标高上千米,完全没有道路的山地,在失去补给的情况下去搞什么迂回,大炮也别想带上了……那属于脑子有病。
  也正是这个原因,在没有无线电报,没有电话的这个时代,东线的消息想传到西线来,反而没有国内的情报来得快,毕竟国内和平壤还有水电报线。
  徐一凡举着望远镜,默默的看着眼前双方都屏住了呼吸的战场。脑子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转到其他地方去……打掉第五师团,东线还能维持住的话,那他就全盘皆活了。留点兵守平壤,大部向东运动,进退自如,可以战于朝鲜,也可以转战国内,捞一把是一把,当足救世主!
  而且再不用担心后路被切断,鬼子就算再从大同江那边分出一支登陆部队出来,他也不惧了,沿着平壤到安州,到铁山,再到鸭绿江,节节掩护节节抵抗,看你小鬼子能和老子耗多久!他的物资一半集结在平壤,一半集结在安州一带,打个半年以上都没问题。他钱花得那么多,一大半都花在了储备这些作战物资上面!
  就为了尽早争取这个战略主动,他才严令参谋本部,集结一切可以调动的兵力,不惜将东线自己的一些监视策应兵力也抽空,来争取这尽早转移兵力的时间!
  小鬼子死死钉在瑞兴府这一带不退,也许就是那个山县或者谁,看明白了这点,想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东线的突破,将他们禁卫军迫入绝境?又或者是败得这么惨,不好交代,干脆让整个第五师团陪着他们一起殉葬,来成全他们武士的声名?
  还真是有献身精神呢……老子成全你。
  ※※※
  同一时间。
  数十条小舢板穿破了清晨海面的雾气,轰的一声靠上了大连湾花园口的滩涂上面。
  舢板还未曾停稳,上面装得满满的日军官兵都已经跳了下来。当先的日本一个大尉军官头缠白布条,举着军刀,状若疯狂。士兵们也轰隆隆的下来,一个个神情紧张。
  “清国的土地,我们踏上来了!死在这个时候,也值得了!”
  第二军第第一师团直属骑兵大队第一中队大尉中队长小崎正满举着军刀,已经满眼是泪。回头看看,雾气散尽之后的海面上,此次登陆作战的日军舰队船团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辨。巡洋舰,炮舰正在来往巡曳,兵轮货轮正在纷纷换乘,大批大批的士兵正爬下绳网,上到各种各样的小船艇上面。他们才下船完毕,操作舢板的水手已经掉头回航,接下一批驳运登陆的日军士兵去了。
  海面上,并无清国的一船一艇,加以阻挠!
  联合舰队主力掩护以第一师团为骨干的船团,在海面和锚地盘旋了几日之后。终于扑向了预订目标大连湾!
  象小崎大尉这样的军官,并不知道他们在大同江外渔隐洞锚地迟疑几天的原因。山县部队的惨状终于还是瞒不住第二军的司令长官大山岩,那几天通报舰往来穿梭。大山岩大将和大本营狠狠的激烈争执了几天,甚至引起了大本营内部的争论。就是第二军到底是继续大连湾攻略作战,还是转向大同江登陆,去援救山县有朋,击破禁卫军?
  最后终于被伊藤博文强力压服,第二军继续大连湾攻略作战,取得可以震慑清国朝廷的战果!日本,并没有在朝鲜打一场消耗战的能力!这也从来不是大本营的战略目标!
  陆军勉强从命,但是交换的条件是,一旦大连湾攻略作战顺利,朝鲜也出现可趁之机————比如第三师团取得相当战果。那陆军就必须要抽调兵力,转用大同江登陆,歼灭清国自夸之禁卫军,为陆军挽回颜面!
  陆军话说到这个份上,伊藤博文也只能勉强同意。这文电往来,通报船穿梭,就耽误了几天时间。当大连湾攻略作战再度发动的时候,上到大山岩,下到底层军官,就多了一份担心。庞大舰队船团停靠于锚地,不见得能始终保密,这几天时间,如果清国军队有最基本的素质的话,恐怕已经加强了大连湾一带的防务了!大本营不是通报了么?这些日子,在旅顺,在辽南,清国已经陆续集中了几十个营的兵力,只怕他们一上陆,就要遭到相当程度的抵抗!
  小崎大尉所率领的挺身队,在泛水过程当中,在一片海雾当中,提心吊胆的,就担心滩涂上面有子弹射过来。一是因为这是泛水偷渡,二是因为海雾让射击视线不良,并没有军舰炮火支援,第一师团上下,都指望他们这些精选的精锐以勇猛的步兵攻击控制住登陆场,并且也准备付出牺牲。可是直到他们脚步踏上海滩,仍然没有一枪响起!
  小崎大尉激动的眩晕不过短短一瞬,就大声下令,让士兵赶紧在他们刚才靠岸的滩涂上面插上小旗帜,标记登陆场。接着手一挥,就带着百余名士兵猛的向正面控制滩涂的一处丘陵扑去。根据情报,这一带驻有清军号称捷胜营的一营步军,是金州(今大连)副都统联顺所派出的驻守部队,除了装备洋枪,还有陆军行营炮三门。虽然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一旦他们开火射击,就对这登陆场有着巨大的威胁!
  百余日军士兵紧握步枪,拼命向丘陵冲去。松软的滩涂让他们的脚步怎么也快不起来,每个人转眼之间都是满身大汗,几百米的距离仿佛怎么跑也跑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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