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9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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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上去后,被荀子笑着评价说此文真是好字,好文笔,还有精雕细琢的好立意,用词考究,洋洋洒洒,堪称雄文。
  “但,过于流于皮相了。”
  而韩非交上去第二篇解读老子的文章《喻老》,或许是其口吃不能道说的缘故,将所有想法都寄托在了书写上,旁征博引,逻辑清晰,更被荀子评价为:
  “有骨相!”
  李斯不得不服,他看过之后,发现韩非的文章,确实锋利得如刀子,直指人心!
  那时候李斯就明白,在立书著说上,自己是比不上韩非了……
  只能从其他地方,一较高下!
  比如,辅佐帝王,成万世功业!
  于是学成之后,李斯向荀子告辞时,直言了自己的志向: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斯欲西入秦!”
  当年,荀子曾一改大儒不入秦的传统,访问了咸阳,还对秦制赞誉有加,只是觉得唯一缺少的,就是少儒者的脉脉温情,他叹息道:
  “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我不担心秦能否一统天下,因为那是注定的,有了你,只要遇上一位雄主,天下一统,不过是三十四年内的事。我怕的是,能兼而不能凝,能统而不能安,秦一统天下的时候,便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李斯,只望你能给秦,带去些许改变罢……”
  只可惜当时李斯没当回事,他也不想改变秦国的任何东西,只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地位。一切精力,都放在被吕不韦器重,和获得秦王政信赖上。
  他没想到,夫子竟一语成谶。
  入秦十余年后,当李斯已位居廷尉,得到秦王器重,实现了人生抱负时,某一天,秦王政却在释卷之后,忽然嗟叹道:
  “《孤愤》、《五蠹》之书,真奇文也,寡人读之,不觉蜡炬之渐尽,夜之将明,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自然知道,这是他那立志“著书立说,观往者得失之变”的师弟大作!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或是庞涓主动推荐孙膑时的嫉恨,或是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阻止秦王得到他想要的,李斯忽然开始大赞韩非,力主将此韩非召来秦国。
  特洛伊和希腊诸邦为了一个美人海伦而打仗,而秦王政却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字里行间打动过他的国士,不惜发动一场战争,逼迫韩国交出韩非!
  当韩非入秦后,或是其口吃难言难交流让秦王失望,亦或是得到的东西不再有诱惑力,秦王始终未信用韩非。
  但秦王仍时常阅读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又虚席与韩非讨论,如何做才能成为他书中描述的那种权势独一无二的君主……
  而事后往往感慨道:“今日方知,荀子果授帝王之学也。”
  言下之意,李斯并非是真正的帝王学,韩非的才是……
  嫉恨在李斯心中酝酿。
  “明明是我先来的……”李斯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感,他明白,自己和韩非的学问是重合的,只能有一人能出人头地,留在秦王身边!
  好在,李斯太了解这个师弟了,故意举荐韩非入秦,便是因为知道韩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太爱他的祖国!”
  机会很快来了,当秦王使群臣议论,该先灭哪国时,李斯与姚贾力主先亡韩,而韩非却站了出来,极力劝说秦王存韩。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结怨于天下,而功归于强秦。”
  韩非很聪明,肯定明白秦王之欲,但他仍无法放下自己身为韩人,韩公子的身份,拘泥于保全祖国。
  从那时起,李斯便知道,是自己赢了!
  赢在格局,更赢在立场!
  最终果然如此,秦王开始怀疑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更记起郑国为间之事,将韩非下狱,又在李斯、姚贾二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表演下,最终决定处死韩非!
  不只是不欲韩非为他人所用,也因为秦王政自觉已吃透了韩非的帝王学,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将权力斗争剖析得这么直白的人……
  当李斯奉旨去云阳狱中赐死韩非时,他不免得意地讽刺韩非。
  “师弟,可知你为何而败?”
  “你败于言行不一,一面想让秦王成为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千古明君,却又不献出自己的忠心,一味袒护韩国,阻挠统一大业!”
  “你现在,可后悔了?”
  韩非却很冷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立说著书,是为万世,但我本人,却有自己的母邦,须臾,不敢忘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我知秦王必不纳存韩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试过。”
  言罢,将毒药一饮而尽!
  李斯顿感索然无味,只能让韩非死难瞑目:
  “韩。”
  “汝欲存之。”
  “我必灭之!”
  韩非闭着眼,嘴角流出血,却一言不发。
  那个场景,成了李斯持续很久的噩梦,同门手足相残,终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宽慰自己,谁都不能心软,赢得一方才有最终的发言权!
  “等着罢,我会辅佐大王成为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圣君,让秦能万世,我也成为永世赞誉的宰辅!”
  “最终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为止,梦醒了,李斯睁开浑浊的眼睛,伴随着摇晃的车舆,他已经出了武关,抵达南阳。
  李斯病了,毕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机关算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当放下权力,放下尊严后,却好像整个人垮了一样。
  又闭上眼,半梦半醒间,李斯再度见到了夫子,他依然那么瘦削,坐在兰陵学坛的大桑树下,闭目弹奏着赵地的曲风,唱着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过去,跪坐在前,听了一曲后,打断道:
  “弟子才学,成就更胜韩非,但夫子为何始终更偏爱韩非?”
  “是因为他出身尊贵显赫,而我贫贱么?”
  “是因为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写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着李斯,这位弟子现在白发苍苍,眼中满是迷茫,不复告别入秦时的雄心壮志。
  “韩非是一块石头,坚硬,沉重,默然。”
  “他认准的事,不会回头,入水时,会掀起惊天大浪,叫人难以忘怀,也让我嗟叹怜爱。”
  “而你,李斯,好似一叶扁舟,行在海上,追波逐浪……”
  “这样的人,我不喜。”
  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哪边风大,就顺着哪边走,一切原则,都被抛之脑后。
  “但石头激起的风浪,转瞬即逝。”
  李斯强辩道:“只有逐浪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着反问,目光看向李斯身后。
  李斯一愣,回过头时,发现梦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时,已干涸消退,船只也随之搁浅,风吹雨打后枯朽了。
  而在残木旁边的礁石,却始终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来了,二人的斗争,并未随着韩非之死结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韩非的帝王之术,时不时就翻出《韩非子》来看,甚至让扶苏、胡亥也读一读。
  为了钻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将韩非子钻研透,吃起了人血馒头……
  这让李斯有种感觉,看上去,他是赢了韩非,逼死了他,也实现了助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韩非的幽魂,却一直在咸阳宫梁柱上萦绕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统治思想的陛阶上。
  韩非死了,但《韩非子》,却成了李斯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成了他一生中难以越过的大坎,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礁石。
  韩非激起的浪花虽只是一时,但李斯作为弄潮儿,也只是一时,当海水散尽,船也随着水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礁石,却静静地躺着,重见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终究不能像韩非一样,坚持己见,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时代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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