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8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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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子衿松了口气,倒是想了个好地方。
  “岭南的琼崖岛何如?”
  她的话语变得温和起来:“良人不是说,妾用的这些珠粉,便是从那取,岛上白沙细浪,风景秀丽么?”
  黑夫倒抽了一口凉气,天涯海角,这女人真狠啊。但海南太热了,这年头条件恶劣,去岛上驻守者十死四五,一个孩童哪扛得住?这不是释之,而是变着法子杀之……
  “去海东南部罢,那儿气候与中原无异,或者……”
  黑夫笑道:“更远的地方!”
  叶子衿不再画蛇添足,只为黑夫找出了一个漏洞。
  “良人当初口口声声说胡亥乃是伪帝,乃伪造诏书篡位,那真正当立者,是谁人?秦人皆以为是扶苏,故良人言扶苏已卒,彼辈又以为扶苏之子,始皇帝长孙最有资格……”
  这个破绽,必须圆上才行。
  “谁说秦始皇帝临终前欲立扶苏?”黑夫却笑了。
  “那谁当立?”叶子衿问。
  黑夫站起身来:“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扶苏之后,顺位继承之人是谁?”
  “扶苏出奔后,始皇帝在深夜里,秘密召见的人是谁?”
  “胡亥篡位后,最忌惮的兄弟是谁?”
  “关心农事,亲自耕作,却死得最冤枉,秦人至今怜之的贤公子是谁?”
  “我曾大张旗鼓,为之发丧的人是谁?”
  一连抛出五个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
  叶子衿了然:“全家遭胡亥族诛的始皇帝次子,公子高……”
  “但这一说辞,满朝文武信么?后世之人信么?”
  黑夫站到了铜鉴前,朝它哈了口气:“满朝文武信不信无所谓,后世之人,却不信不行。”
  “因为,这一切,皆已载于史书之上!”
  铜鉴被袖口擦了擦后,变得更加明亮,黑夫瞧着自己脸上被妻子淡淡施上去的粉,已遮住了那小道挠痕,笑道:
  “这粉,涂饰得不错!”
  ……
  而与此同时,咸阳里闾,在太史官署任职的“北史”,正在家中后院里,抱着重重的一大卷竹简,督促儿子刨坑。
  “快些,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外面,嘈杂的撞门声响起,一群安陆子弟组成的郎卫破门而入,后面则是头戴高冠的新任太史令,黑夫的走狗,叔孙通。
  “北史!”
  叔孙通来到后院,看着怀抱简册的北史,面色凝重,喝令道:
  “有人举咎,说你曾抄录了一份伪帝胡亥时的《秦记》副本,偷偷带回家中,并擅自编造,中伤摄政,立刻交出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史官红着眼,他推开了惶恐想要将这史册烧了的儿子,怀抱史简,一步不退,并大声怒斥这群妄图篡改历史的恶人。
  “事实如铁,既已铸成,不可易也!”
  “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也!”
第0947章
三千年来谁著史?
  “太史令……”
  这是叔孙通的新职务,他记得,在奉常陆贾要求下,老迈的胡毋敬不情愿地将史册府库钥匙及印绶交给自己时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为。”胡毋敬在从他身边经过时,轻声说道。
  他们都知道叔孙通是个怎样的人——一个面谀小人,没有骨头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宠信,专门做一些粉饰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们,也在叔孙通巡视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并不理会他示好的笑容。
  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在鲁地求学的叔孙通,他的梦想,是像父辈一样,做一个铁骨铮铮的史官……
  这是个在齐国、鲁地很受崇敬的群体,一般来说世代传承。
  在史官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正是在这种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国君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只为记录事实。
  晋董狐笔,齐太史简,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骄傲。
  “若世上的事都如过去那么简单,就好了。”叔孙通叹了口气。
  这一简单世界观的第一条裂痕,却是他在随夫子孔鲋学史书《春秋》时产生的。
  当孔鲋谈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则:“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时,年轻的叔孙通有些发怔。
  “应该写的一定要写上去,该删的一定删掉?”
  “不是说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么?”
  在通读春秋全篇后,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问题。
  “天子实际上是被晋文公逼着去参与盟会的,为何却写成了‘狩于河阳’?”
  当他大胆提出这个问题后,却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么?”
  “这是春秋笔法。”
  “是微言大义!”
  孔儒说的还模糊,当叔孙通与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谈时,他的说法就直白多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原来如此!叔孙通恍然大悟。
  孔子还是有节操的,他眼里唯一的尊者,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对一些大诸侯,该骂则骂,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笔总有些扭捏。
  贤者则多一些,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对象,故对贤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称王的传言,管仲人品的问题,都一笔带过。
  其为天下做出的贡献,胜于道德本身,这就够了。
  至于为亲者讳嘛,孔儒对孔家两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语焉不详。
  “当时礼崩乐坏,王室衰微,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耻,无故受耻,人所不欲,故圣人讳之。然春秋不虚美,不隐恶,独于字词间斟酌以示褒贬,讳中见直……”
  这所谓一字褒贬,大概跟后世的“影射”差不多吧。
  它是臭老九们的密码,心照不宣的暗号,骂人不吐脏字的能耐,色厉胆薄的反抗,欺负文盲暴发户的本事。
  但这些褒贬暗藏在书中各处,比如“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克字就大有深意,当年夫子就这个字展开来,给叔孙通他们讲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贬,实在太难了。”当时有弟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给一般人看的?”
  没错。
  从那时候起,叔孙通便明白了,史当然不是为人民大众而存在的。
  史,是为尊者服务的。
  当时的鲁地儒生有两条就业路线,一是在齐鲁继续教书,收取束脩。二是南下楚国,去做那些古旧贵族的家臣,为他们主持祭祀礼仪,并编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为私家史官,想要捧稳饭碗,就得学聪明些,不论你在那些贵族家里见到多少龌龊事,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好,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牢记一点:
  “人主无过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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