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8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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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便领悟了。
  “人生在世,便如逆流而行,不进则退,水中鱼儿众多,千千万万,有的鱼能接近显贵,但不管如何挣扎,如何被宠爱,鱼终究还是鱼,随时可能为网罘所获,金钩毒饵所害,朝不保夕。”
  “想要活得长,活得好,唯一的办法,便是越过此门,化身为龙!”
  但以他的出身,想要大权在握,保全己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机会。
  制造混乱,再以混乱为阶梯,攀附而上,最终越过那道坎,化身为龙!
  至于混乱造成的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并不在赵高考虑之内。
  只可惜,赵高玩脱了,在这混乱里踏阶而上的,不止他一人,有条大黑鱼,在这湿滑的梯子上,比他走得更快,踩得更稳,已渐渐腾空,隐隐为龙!
  赵高悔恨异常,却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不再去看河中之鱼。
  他现在只求保命。
  在赵魏联军这边,赵高仍不受待见,被李左车放在最后,而就在他与阎乐即将踏上浮桥时,身后却横生异变……
  浩浩荡荡的骑从从西北方杀来,骑术娴熟,弓马超群,口中还大声发出呼哨声,尽管阵列没什么秩序章法,但赵魏两军留在西岸的数千人仓促无备之下,被这些车骑冲得阵脚大乱。
  “是上郡的白翟人,彼辈也降黑了。”
  赵高咬牙切齿,上郡本就是白翟老家,尽管后来一部分白翟东迁,但当地仍多翟君,半耕半牧,秦朝北逐匈奴,胡亥南平叛乱,都征召了不少白翟人入伍。但这些翟种喜欢见风使舵,当年就在秦与义渠间摇摆,后来又参与了嫪毐叛乱,唯胜者是依,眼下黑夫已克咸阳,撷取了政权,白翟自然要迅速转投门户了。
  不同于南方的蒲津渡,有项籍亲自断后,龙门渡后方仅剩的赵魏后军无大将指挥,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而桥上众人走得更快了,并无回援之意。
  赵高也踩在浮桥上艰难前行,龙门上游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今日风有些大,浮桥摇摇晃晃,再加上拥挤不堪,不断有人落水。
  他们此刻也像极了水中的鲤鱼,但追求的已不是跃过龙门化而为龙,而是只为活命。
  这场艰难的争渡,在上游一众木筏顺流冲来时,结束了……
  小筏顺着涛涛河水而来,上面是头扎布巾的大河汉子,这却是来自少梁山一带的“匪盗”,最初是受到赵高迫害的“黑党”聚集,后来六国入西河,大量夏阳人出逃去投,本以为是群残兵难民,翻不起大浪,岂料听闻黑夫进攻西河的消息后,竟组织起一众人手,由河工、船夫扎木筏,一众西河人眼里闪着复仇的怒意,悍不畏死地冲来!
  连续不断,浮桥遭受了剧烈撞击,更多人落水,木筏上叼着短剑的少梁盗也跃至桥上,与毁他们家园的赵魏兵卒战成一团。
  赵高武艺不凡,即便残疾着一只手,也拔剑杀了数人,但他水性却很一般,随着更剧烈的撞击,浮桥彻底解体,赵高也失足落水。
  他在微浊的河水中扑腾,如落深渊,脚脚踩空,赵高只能努力用双腿维持身体平衡,单手艰难划行,让自己探出河面,大口呼吸空气。
  他看到了自家女婿阎乐,浮桥本就是舟船所连,阎乐侥幸夺了一艘小舟,护着妻儿老母,捋起袖子拼命划桨。
  阎乐素来孝顺,前段时间赵高发动政变,欲劫胡亥,也是将阎母置于府中作为人质,才换得阎乐死心效命的。
  “吾婿,救我!”
  赵高奋力呼救,阎乐似是听到了,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便面露惊恐,竟毫不犹豫,与家人划着小船加速向东而去,将赵高独自抛在浊浪和混乱中!
  一阵浪打来,赵高又吃了几口河水,土腥味十足,就在他即将溺毙时,一张大网却落了下来,随着河工的号子声,他整个人被捞了起来,重重扔在舟中。
  这是艘不大的渔船,水珠蒙住了眼睛,赵高看得不甚分明,但从船上众人死死按住他胳膊,往上面绑绳索的举动来看,是敌非友!
  有人拎着赵高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手还在他脸上一抹,仔细一分辨后,露出了惊喜的大笑。
  声如洪钟,似曾相识,赵高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一张圆圆的大饼脸,胡须杂乱,说话时,口中气息还有一股鱼腥味。
  是昔日章台宫郎官,黑夫下属,一年多前被自己通缉,逃到少梁山落草的夏阳人董翳!
  这比溺死河中还糟糕,浑身湿漉漉的赵高寒意顿生!
  “竟然是中车府令,今日捕获颇丰啊。”
  董翳认得赵高,他龇开牙,露出了满意的笑:
  “武忠侯,会喜欢这条大鱼的!”
  ……
第0920章
鹿马
  “下吏还以为,再见不到武忠侯了。”
  步入徵县(陕西澄城)县寺时,董翳见黑夫竟亲自出来迎接,连忙趋行上前拜见,口称不敢。
  黑夫却像见了老朋友一般高兴,拍着比他还高几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难,皆因吾之过也,好在你还是如昔日在章台宫为郎官时,一样雄壮!”
  当年黑夫入咸阳为中郎户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别是董翳和李良。李良与他关系不冷不热,董翳因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阳同乡,故与黑夫格外亲热。黑夫堂弟彦为人诬告一案里,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让同为夏阳人的司马欣插手,秉公执法的。
  眼下董翳带着龙门大捷的消息来投,一心要将擒获的“大鱼”献上,但黑夫却似不关心,不问赵高,反而问起了跟董翳在少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众人。
  董翳如实回答:“少梁山的义士,多是不堪胡亥、赵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过数百。后来六国渡河,肆虐西河,当地人纷纷来投,人数多达三千,其中更有当地河工,靠了他们,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罂缻浮河而下,杀了赵魏后军一个措手不及!”
  的确,六国联军几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只,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通过落差不小的壶口瀑布,故水上几无设防。
  但在大河上讨生活的河工却有自己的办法,在龙门渡口过往的船只,多有从上郡通过大河支流过来的,他们会在壶口将舟船连带货物拖上旱地,通过圆木拖拽数里,绕开瀑布再进入大河,交到龙门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这样,一段航道只能由当地船工驾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会将船和货物统统交给当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么航规,是因为大河河道水情复杂所至。特别是龙门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外地人乱开一气,常船毁人亡,必须交给当地人驾航。
  故西河河工极其熟悉当地水文,能从水上突袭,扎筏的木头不够?没事,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缻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
  黑夫对“木罂缻”似乎很感兴趣,问了又问后,才让人将一份冠服连带印绶带上来,亲手交给董翳。
  董翳一看印绶颜色就放心了:银印青绶,立下下拜推辞:“下吏岂敢为两千石?”
  尽管逃难前,董翳不过是一个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机会,起兵响应黑夫,更擒住赵高,俘虏赵魏联军两千人,升为两千石,也是合情合理。
  但重点是,黑夫给董翳的,可不是一个虚职,而是手握实权!
  “自始皇时起,内史地方太大,辖民数百万,非数名都尉无法守备,西河一向是内史东部都尉防区,如今这职务,非子羽莫属!”
  黑夫让董翳起来,现在正是国家急需人才之时,北伐旧部自会占据要职,像章邯、董翳、司马欣这样秦地世代军功地主的代表人物,也应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来会通过各级考试,整合入朝堂的关东士人精英,新秦的三驾马车,便齐全了。只差第四匹,还需黑夫重新树立。
  而后他再作为执辔者,靠驷马拉着这老大帝国,走出混乱和分裂的深渊……
  “子羽为东部都尉后,当为我整合少梁山的义士,连同西河失去家园后愿意参军者,我要组成一支人数过万的西河之师!”
  带着愤怒和恨意,这支西河之师对六国残余的战斗力,必然相当可观。但若空降一个连西河话都听不懂的南郡军吏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让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级军法官督之,等战争结束后,升官加爵调离即可。
  董翳领命,却又问道:“君侯,西河人见故乡残破,深恨六国,常询问我,君侯何日发动东进?彼辈愿为先锋!”
  黑夫却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降兵、刑徒,足有数十万人食内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余万难民等待赈济,关中存粮几已告罄,这次秋收尤为紧要,不可耽误。故三军休整数月,协助百姓收粮打谷,待粮食充沛后再战不迟。”
  还有,黑夫不可能永远带着草台班子打天下,咸阳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难成功,将士们的赏爵新职,不可逾时。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阳,虽降服关中军民,逼迫李斯及百官奉他为“摄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望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过驱逐六国,收复西河,保护关中人惨遭如临晋一般的劫难,等黑夫归去时,必被当成故秦人的大英雄,夹道欢迎。
  更何况,被所有人看做这次大乱和内战罪魁祸首的卖国贼赵高,已落入法网,黑夫正好带他回去,以懈民之愤!
  说到这,赵高也总算被拖了上来,却见其早不复往日,鼻青脸肿,耷拉着眼睛,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似是晕过去了。
  董翳有些惭愧:“西河人痛恨赵贼引六国入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听闻这的确是赵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隔着渔网便拳打脚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劝住,让他们留了此贼一命。”
  虽是去劝,但董翳也没少举着脚狠狠踹了赵高几下,他本来前途无量,却被赵高说成是黑党,不得已亡命少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连坐沦为刑徒。
  这狗贼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强调赵高要活的,定是要将其明正刑典,赵高似乎也明白这点,被擒后多次试图自杀,要么是往柱上撞,要么是欲往水里投,都被拦下。
  于是董翳自作主张,让人将赵高保养多年的满口好牙都硬生生拔了!因为他们相信,人若是被逼急了,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能就会当场死掉!
  眼下赵高的面相,如同八旬无牙老叟,且嘴巴发肿,丑陋不堪,好似一根枯木,又像一摊烂泥。
  眼看这祸国殃民的大奸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咬舌头会不会死黑夫没试过,但赵高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似乎更高,看来得让医者好生治疗,让他撑到咸阳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凉水下去,赵高才从晕死中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似笑非笑的黑脸。
  他闭上眼,再度睁开,确定这不是幻觉,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却没有求饶,只抿着嘴不言不语。
  黑夫踱步去到赵高身前:“赵高啊赵高,多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高露出了被拔掉牙齿后血淋淋的空洞牙床,声音有些变形:“黑夫,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样的人,都是游弋在龙门之下的河鱼,欲跃过去,化身为龙,成为人上人。”
  “吾等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一旦得志,也不会怜悯对手半分。”
  赵高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今汝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说的,何必假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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