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5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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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焦颔首:“曾在大梁从弈者学棋。”
  “那小子敢问御史大夫,这世上,最难下的棋局是什么?”
  茅焦想了想:“是别人打剩的残局……”
  他哑然失笑:“我明白了,眼下的岭南,也是一个残局。”
  黑夫颔首:“然也,残局已很难下,更何况,要我仔细观摩棋局前,就要我立下‘半刻获胜’的军令状,我可不敢答应。”
  为将者,要牢记的一点就是:乱命不从!
  黑夫对茅焦说起一件事:“百年前,齐魏韩三国伐楚,齐将为匡章,与楚军泚水列阵,相持长达半年。”
  “齐宣王极为不耐,便派使者到前线,以苛刻言辞,催促匡章速速渡河作战!”
  “然匡章却拒绝了,他请使者回临淄转告齐王:‘撤了匡章职务,杀了我,甚至杀了我全家,这是大王能做到的;但只要匡章一日为将,战机不成熟时候要我出战,战机成熟的要我退兵,纵然是大王之命,匡章亦不敢从!’”
  “正因如此,匡章才有垂沙之胜,成为一代名将。故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黑夫为将也一样,如今南方天时地利人和皆失,陛下要半年平越,实在是强人所难,若认识不到这点,一味偏激急躁,纵然秦兵在北方再强,去了南边,水土不服,也难免一败再败,到最后陷入泥潭,死的是万千兵卒,坏的是大秦国事!”
  所以,打仗前,将军必须和最高决策者讲清楚:任职撤职是你的权力,但前线的仗怎么打,必须我说了算!
  这是黑夫的坚持。
  茅焦越听越吃惊,上下打量黑夫,像是重新认识他一般。
  在此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沸腾的大鼎前,仰头与秦始皇争辩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年纪虽小,却认死理,用稚嫩的声音,劝秦始皇不要滥杀无辜,爱惜民力的扶苏。
  现如今,当二人都学会缄默不言时,黑夫却是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愿遵从乱命……
  这让茅焦更加认定,黑夫是吾辈之人,值得信赖,可引为奥援!
  于是,茅焦朝黑夫郑重作揖道:
  “惭愧,我一直以为尉郡守是一个圆滑之人,对陛下之令无不遵从,甚至还有阿谀之举。却不曾想,关系到兵事国事时,你却寸步不让,甚至能与陛下当庭争辩,真乃赤胆孤臣也!”
  ……
  离开碣石宫后,黑夫与茅焦告辞,下了车,经过此事,这位老臣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黑夫却在马车远去后,摇了摇头,暗道:“御史大夫啊,你却是看错人了,我呀,根本没那么高尚……”
  每个社会人,都得学会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茅焦面前,他是赤胆孤臣。
  在扶苏面前,他是良师益友。
  在百姓面前,他是清官良吏。
  在秦始皇面前,黑夫则是忠士,是国之干城……
  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演员,但有时候时间长了,这些角色,黑夫也分不太清它们到底是真,还是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或许,能演到底就是真,没演到底就是假吧。”
  等黑夫回到馆舍时,侄儿尉阳跑来告诉他,陈平刚从胶东过来,就在港口。
  黑夫颔首:“来了就好,快让他来见我。”
  在这位聪明过头的心腹面前,黑夫又要扮演什么呢?
  他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有一副枭雄之相。
  “当然是,野心勃勃的主君!”
第0632章
伯乐与千里马
  陈平一上岸,就听说南方屠睢战死,南征受阻的消息。又听闻黑夫被秦始皇召见,一时间满肚子疑问,但还是忍住了,他这次来,是肩负使命的。
  “平来此除了将胶东上计送来外,还奉夫人之托,给主君捎来一封信。”
  陈平双手捧着一封信交给黑夫,时代真的在进步啊,十年前,黑夫替手下们写家书,还得用木板,可现如今,纸张已经在中原流传开来,外壳是粗糙的黄麻纸,内里则是细腻的藤纸,与后世书信无异了。
  这是在前一封信后两天写的,字迹从叶腾病危的慌乱,再度变为工整,黑夫不由佩服妻子,自己不在身边,知此噩耗,亏得她能稳住。
  叶子衿在信中恳求黑夫,让她带着孩子们回一趟南阳,因为病重的叶腾已经决定,辞去廷尉之职,回老家南阳郡养病,叶子衿现在出发的话,或许还能赶上见他一面……
  这年头女子虽然更为自由,但带娃出远门回娘家,也是要丈夫同意的。
  看完之后,黑夫对陈平叹息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那妇翁终究是韩人,发现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还是想葬在祖坟。也好,我暂时脱不了身,让共敖护送她们母子三人,即刻去南阳吧……”
  黑夫一笑:“说不定过几日,我也要去与之汇合!”
  陈平一听不对劲,询问之下,黑夫便将秦始皇有意任他为南征主将,半年平越,自己说办不到的事说了。
  “主君推辞得好,这种烂摊子极难收拾,绝非一年半载能打完。且岭南辽远,纵能大胜,到那时皇帝一声令下,说不定就要主君久镇百越之地,轻易回不了中原,必辞之!”
  陈平十分激动,他料想,秦始皇帝,恐怕没几年寿命了,当独夫陨殁之时,便是谋事的大好机会。而做大事,只能在北方!岭南蛮夷遍地,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朝中发生什么变故,消息传到去,都快半年了,那时就算有心,也无力北图,君不见吴王阖闾、夫差,越王勾践,虽号称五霸,但因为偏居南方,其霸业只是偏霸,根本无法影响中夏。
  所以这趟浑水,绝对趟不得!
  黑夫笑了笑,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但陈平就能听得懂的话。
  “南方也有我旧部,南郡子弟,他们那三千人镇守豫章十数年,如今最差的,也做到什长了,皆在南征大军之中,眼下不知是否保全。”
  陈平却道:“南郡众人虽对主君忠心耿耿,但岭南地势极劣,远不如北地、胶东!”
  在中原人眼里,岭南当然是穷山恶水,毫无价值。眼看胶东新政有了很大气色,士农工商兵都有改观,黑夫的亲信占据重要位置,这时候若离开,那便半途而废了啊!
  再者,去了南方,陈平便没了用武之地,黑夫虽然是带着家乡子弟兵征战起家的,但那些战事,陈平皆不曾参与。他花了时间和心血,为黑夫经营的“狡兔之窟”,是胶东和北地!
  他建议道:“主君定要想方设法,避开南征,最好能继续留在胶东,亦或是回北地为郡守!”
  在陈平看来,北地虽然穷了点,但比胶东还好,地处关中,边地大军云集,且距离咸阳不过半月,一旦中枢有事,便能找个借口,携甲兵入都……
  黑夫却哑然失笑。
  “陈平啊,你觉得,这件事,由得我么?”
  陈平默然,黑夫说的没错,身为秦吏,尤其是封疆大吏,去哪做官,从来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
  黑夫靠近他,低声道:“若在南疆,在前线,我敢对皇帝的使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为大军在我手中,孤悬域外,越人虎视眈眈,数十万兵民必须抱团在我旗下,方能活命,所以我能对朝廷说不!”
  “可在这。”
  黑夫指了指外面,一队全副武装的郎卫军正巡逻而过:“我不过是一郡守,身边无兵无卒,就算有,也只认虎符不认人。面对陛下的乱命,我可以提条件,但若三番五次拒绝,皇帝怒极之下,轻则让我像王翦那样,回家养老,重,则将蹈武安君杜亭自刎覆辙!”
  早上,秦始皇对黑夫斥道:“你以为自己是王翦,还是白起?”
  当真以为,这只是皇帝一时气话?
  陈平一阵心寒,是啊,予赐予夺,皆决于上,秦始皇帝如同太阳般高高在上,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陈平虽然有野心,也对秦政不满,但他明白,只要皇帝在一天,任何谋算,都没有意义。
  所以这件事,他想再多也没用,只能等皇帝决断了。
  到最后,陈平只能叹道:“这位陛下,真是越老越糊涂!他让公子扶苏到行伍中看看,但我以为,真正该下来看看的,是皇帝自己!”
  黑夫给他倒了杯酒,说道:“我猜,不管陛下对我的奏疏是准或不准,我这胶东守,都做到头了,就算不为南征主将,也会被调回中央为官,好歹能路过南阳,只求能见妇翁最后一面。”
  陈平能说什么,只好安慰道:“叶君寿当不止于此……”
  黑夫却敬了他一盏酒,让他到身前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陈平,你我的交情,从户牖乡开始,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十多年情谊下来,别人以为吾等是主客,可实际上,我视你为朋友、知己!就算没了君臣名分,你依然是我黑夫最信任的人!”
  “主君亦是平的伯乐、知己。”
  难得的交心之言,让陈平有些动容,他听说过千里马的故事,千里马老了,驾着装盐的车爬太行山。它的蹄子僵直了,膝盖折断了,尾巴被浸湿,皮肤也溃烂了,口水洒到了地上,汗水满身流淌。被鞭打着爬到山路的中间,再也上不去了。
  直到伯乐遇到了它,从车上跳下来,抱住它痛哭,并脱下自己的麻布衣服给它披上,这时候众人才知道,这老骥,它是千里马啊……
  陈平觉得,自己与黑夫的关系,便是如此,昔日穷乡小子,得到了黑夫赏识,这才能一展才略,不过三十余岁,富贵、名望、权力,便都有了。
  虽然陈平惜命,不至于“士为知己者死”,但也会效千里马,仰而鸣,声达于天,若金石之声。
  他要为黑夫而鸣!用自己的智谋,为黑夫谋一谋天下时局!
  也不止是为了黑夫,也为了自己,陈平距离理想越来越近,但却发现,已经到顶,再上不去了。
  挡在前面的,是名为“君臣”的深壑,深壑对面是秦始皇,或许还有扶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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