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4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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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夫不由笑他道:“嗟乎,负张苍登山,比衣三属之甲,操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还要累。”
  此刻已是下午时分,因为才入秋,看不到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景色,只见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yuán)。少杂树,多松,松树在石缝里艰难求生。
  既没有壮丽的瀑水,也少有鸟兽音迹。总之,就是普普通通的风景。
  黑夫再回首时,发现山下风光好像还更好点,晚日照于行宫,汶水、徂徕(cúlái)如画,而刚刚经过的半山,此刻又起了雾气,像是一条舞动的飘带。
  前方,身着玄端冠冕的秦始皇已下了坐辇,也在负手打量着泰山上下景致,面容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是匆忙却又有序的仪式,按照奉常演练过好几遍的流程,秦始皇和群臣都穿着隆重的礼服,黑夫等人头戴皮弁,插笏垂绅,助皇帝行射牛的礼仪,并奉献三牢。
  接着,就是更繁琐的封土之礼,因为儒生们的馊主意都被否了,所以礼仪程式与在咸阳时郊祭天帝相同。秦始皇接过礼官献上木铲,亲自动手,群臣则在旁助力。
  大伙都干的很卖力,尤其是黑夫这种老庄稼把式,还得到了皇帝称赞。
  他们的样子,就像植树节亲自上山植树的领导一般,只是宽大的礼服实在不好干活。
  最后,所封土宽一丈二尺,高九尺。秦始皇还将亲笔所写的玉牒书埋入其中,书的内容隐秘无人知,因为这是秦始皇和老天爷私密的对话。
  群臣都面目肃然,跟在皇帝身后,在礼官的吆喝下,朝封土一次次作揖下拜,告成于天。
  但一时间,黑夫却心生好奇。
  “这埋在封土下的玉牒书里,究竟写着什么呢?是一板一眼的诰书,还是一些皇帝的心里话呢?”
  正当他将好奇心压了下去,要目睹第二项工作“立石铭字”时,在他旁边的五大夫,比黑夫年纪略小的秦公孙婴(子婴)却抬起头来,咦了一声。
  “少上造,你快看,天怎么阴了?”
  黑夫立刻抬起头,这才发现,方才还白云朵朵,阳光灿烂的天上,徒然从东方飘来了一大片阴沉沉的云彩……
  ……
  “快看,看泰山顶上!”
  山上封禅典礼正在举行之时,山下的儒生们虽然嘴里嚷嚷着皇帝刚愎自用,但也时刻关注着上面的一举一动。
  此刻,眼看天上忽然风云变幻,不少因秦始皇不用他们而心怀怨愤的儒生,便叫嚷了起来。
  “算着时间,才刚刚做完封土之礼。”乐正氏之儒低头掐指。
  “告成于天,结果却乌云密布,这意味着什么?”漆雕氏之儒这时候忽然变得虚心好学起来,左顾右盼地发问。
  “我看接下来,就是骤雨将至啊,陛下和群臣恐怕要淋雨了。”子张氏之儒幸灾乐祸。
  “还记得孔子的话么!泰山不如林放乎?泰山岂不如林放乎?”有人想起了昨日他们的议论。
  “没错,泰山有灵,苍天有感,绝不会接受非礼之祀,也不会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禅。”
  后面半句,细弱蚊蝇,没人敢大声说出来。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泰山顶上的乌云,在内心深处为它鼓劲,期盼它越积越大,然后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将山上的封禅仪式破坏殆尽,让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淋成落汤鸡!
  “让他知道,天至明而不可欺!”
  ……
  灰蒙蒙的云朵遮蔽了太阳,巨大的投影将泰山顶的光明一点点吞噬。
  一同吞噬的,还有秦始皇的好心情……
  他高大的身躯立于泰山之颠,抬头仰望阴云密布,在风吹拂下须发贲张。
  秦始皇记得,自己在埋于封土的玉牒书里如此写的: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
  “予小子政,秦始皇帝,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已屠匈奴之国,踏氐羌之垒,籍邛都之城,通河西之壁,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使子孙无余灾。”
  “而今外患已弭,予小子欲修内政,夙兴夜寐,建设长利。行封禅,一天下,使人心归秦,六合同风,九州同贯,望天佑之……”
  天子与天的对话,就像是儿子拿着成绩单,向父亲做出汇报一样。归根结底,皇帝想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给天看一看:
  “瞧啊,古往今来谁还能胜过朕?你有过这么好的儿子么?”
  但谁料,却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天气还好好的,刹那间却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个至高的存在,在操控风云变幻,戏弄秦始皇,对他的诰书不屑不顾。
  殷商视天如父,周人也是敬畏苍天的,而秦同时继承了殷周的信仰。而过去几年间,不管是儒生、方士还是巫祝,都反复对皇帝说:“天至明而不可欺,风雨四时变化,乃是皇天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
  一般的儿子,在父亲摆出一张臭脸时,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甚至下跪认错。
  儿子错了,儿子改,儿子再也不敢了!
  但秦始皇不同。
  愤怒的火焰,在这个一心想长生的凡人皇帝眼中燃烧!
  这一刻,秦始皇甚至想不管不顾,让太阿宝剑出鞘,再持剑上指,直接质问广袤无边的苍天!
  “天,你对朕的所作所为,有何不满之处!?”
第0508章
兼易凝难
  摸上佩剑的手放下去了,秦始皇压制着自己对天的愤怒,在云层下摇头,心中暗道:
  “朕不是武乙,也不是宋康王……”
  殷商倒数第三代君主武乙,不满鬼巫把持朝政,为了证明天神的无能,便以兽皮为囊,盛血,举高而射,号为“射天”。结果就是武乙把皮囊射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天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武乙于是宣称巫祝们终日拿来压他的“天”是个窝囊废。
  但后来,武乙却在一次去渭水游猎时,活活被雷劈死了,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对天神不敬招致的厄运。
  殷商的后代宋康王似乎继承了祖先的疯狂,也做了类似的事,但宋国很快就被齐国灭亡了,子姓社稷就此绝灭,人们也说这是不敬天而引来的惩罚。
  秦始皇虽自视甚高,不可一世,但他不是疯子。
  若冒犯皇帝的是个人,轻轻一句话,便能夷其三族,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若忤逆皇帝的是邦国,他会派遣大军征讨,灭其国,夷其社稷,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惹怒皇帝的是泰山本身,他甚至可以让数万人将全山树木统统砍了,使全山光秃秃的,仿佛被施了髡(kūn)刑。
  但皇帝唯独奈何不得的,就是天了。
  对着广袤天空挥舞短剑,狂叫怒骂,风雨就能停么?一样无济于事,在旁人看来,实在与蜀犬吠日无异,做出这种事,还会让本就与预期相差很多的封禅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他只能忍耐,为了这场封禅,秦始皇已经忍耐了许多事情。
  秦始皇对封禅寄予厚望,除去希望能与“天”直接对话,报告自己的功绩外,还有现实的目的。
  儿子扶苏经常在耳边念叨什么“天下初定,黔首未集”,难道他不知道么?
  高渐离的刺杀,出巡时百姓的畏惧,各地难以压制的盗贼活动,暗潮涌动的复国主义者,无不显示着,他的天下,似乎并不那么安稳。
  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驱逐匈奴后,秦始皇装在心里最重要的事。秦国不再是偏于西隅的诸侯国,而是一统天下的王朝,融合东方新征服区,是统当务之急。
  为此,他不惜将黑夫调到关东任郡守,想看看这个总给自己惊喜的臣子,又能鼓捣出什么新花样来。
  除此之外,秦始皇又翻出了许多年前,韩非刚入秦时的一份上书。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
  韩非转述了荀子的原话,兼并易也,坚凝则难,这不就是秦朝眼下面临最大的问题么?统一了疆土,却未能统一人心,秦与六国的隔阂仍在,一些关东士人甚至视秦为寇,复国运动也在暗中酝酿。
  光靠暴力打压,难以起到很好的效果。好在,荀子也提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良药:古时候商汤王以毫地起家,周武王以镐地起家,都是方圆百里的地方,却能兼并天下,诸侯称臣,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能凝聚士民!
  荀子还说:“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
  几年下来,皇帝也明白了,若不能搞定关东士人,让他们为己所用,空降的秦吏,根本无从治民。
  于是乎,秦始皇便打算先从“礼”入手,听取儒生、方士的建言,将秦国的旧祭祀放到一边,要将东方人津津乐道的“封禅”操办起来,变成朝廷大祭,以此加强士人对秦的认同,也从信仰上为帝国统治的合法性正名——秦不是野蛮的虎狼之邦,也是堂堂诸夏之嗣,继承上古七十二代圣君之业。
  这种做法,和后世元清祭祀孔子异曲同工,只是这年头孔子还未成圣,儒家也只是显学之一。
  对目空一切的秦始皇而言,这当然是一种妥协。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此议一出,引来了所有人欢呼,甚至连那些不愿入朝做博士的齐鲁名士,也慕名而来。各郡县得到了暗示,纷纷献上祥瑞,一切似乎都在朝正轨发展。
  但秦始皇低估了儒生的无能程度,这群人,竟然连一个祭典用什么礼器,封土多高都能吵吵几天,难以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那些五花八门的建议,秦始皇看后都觉得难以实施。
  他虽会让步,但只让半步,若对方不识趣,没有赶紧跟上来,皇帝就会将其一脚踹开!
  怒上心头,秦始皇便斥退儒生而不用,自带文武大臣上泰山封禅,礼仪也采用秦国过去祭天的旧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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