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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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这位阎诤在匾里名气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才问第一个人,就为他们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过了竹林,那家有高墙瓦檐,门上染着红漆的就是阎丈家了。”
  匾是竹篾编制的器具,圆形的下底,边框很浅,可以用来养蚕、盛粮食等。匾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附近竹子众多,家家户户都能编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却见每家门前都晒着匾筐,而后途径几亩竹林,虽是深冬,竹叶黄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干相接,疏密有致。
  惊可惜地说道:“若是在立秋前后,一定能挖到冬笋,再下河摸条鱼,煮在一起……哎哟,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整天尽想着吃食,你今日若乖乖听我的,不要乱说话,我便给你五十钱,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此话当真?”惊就像被许诺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一家大宅前,高达一丈的墙垣,染着白灰,上面覆盖着崭新的瓦当,大门染着炫目的红漆,可容三人并肩走入。
  就这外观,休说黑夫家不能比,就连他们里的里正、田典家也要逊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干外,还包了一百钱,即便如此,这点束脩依然显得寒酸,阎诤恐怕会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开始叩门。
  过了好一会,门终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皂衣的仆役竖人透过狭窄的门缝看出来,见是两个庶民,便没好气地问道。
  “汝等何人?来找谁?所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阳里公士黑夫,想找阎君求问律令之事,还望代为禀报。”
  “又是来问律令的啊……”
  那竖人上下打量着黑夫兄弟,类似的泥腿子他见多了,大多是家人触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来找阎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两个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着上个月新买的衣服,身后的惊也还算穿的干净,可在这竖人眼中,他们身上好似有什么污点似的。
  “且等着罢,我去问问主人。”
  红色漆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惊有些不忿地说道:“这竖人,一脸晦气,就跟吾等欠他钱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没出门了,匾里明明和夕阳里挨着,他却连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点名声,也就能在市井人家里传一传,却无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点事迹,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阎诤这种爵位为不更级别的老吏,又曾经在乡、县当过官,是见过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况今日他是有求于人,对方又是长者,放低姿态,也是应该的。
  惊却抱怨连连,说夕阳里的吕婴丈人要是没去县城就好了,他倒是与自家认识,哪还用这么低声下气。
  又等了好一会,惊脚都站麻了,不耐烦地走来走去,那门才终于又一次打开。还是那竖人,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随我进来罢。”
  黑夫朝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二人随仆役入了宅门。
  进入阎宅后,黑夫立刻发现,这户人家,其实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门西面是马厩、鸡埘;东面沿着墙开垦出一片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着葱韭;正面则是一个堂宇,大概是用来会客的。
  不过竖人却没有将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带他们绕了过去,沿着走廊,来到了一间更小的屋宇。这大概是书房,因为透过窗扉,可以看见里面三面墙壁都有书架,上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简牍。
  阎诤虽然不任职了,但在任上时,却将律令抄录甚多,虽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云梦乡之最,这也是黑夫找上门来的原因。
  黑夫兄弟刚想进去,却被竖人拉了回来,他瞪大眼睛,指着屋子的门槛摇头,让兄弟俩站在了外面……
  很显然,他们没有被当做客人,没资格登堂入室,竖人甚至害怕,害怕这二人呼出的气息让主人不快,害怕两人泥泞的鞋履弄脏了干净的地板……
  惊已经气得发抖了,黑夫却让他稍安勿躁。
  门帘被拉开,黑夫要找的阎诤就坐在这间书房里面,他年纪颇大,六七十岁,颔下胡须发白,穿着一件厚冬衣,还披着羊皮裘,显得身材有些臃肿。
  他背后摆着一个青铜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的漆案,漆案上摊开竹简,阎诤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写字很慢……
  竖人入内,长拜及地,说道:
  “主,那名夕阳里的公士带到了。”
  阎诤眼睛也不抬,问道:“公士,你说你认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见过阎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时在乡中随阎君学过读写。”
  “你那家兄如何称呼?”阎诤仍未抬头。
  “衷。”
  “衷?”阎诤总算停下了笔,低头想了半天,复又道:“老了,不记得了。”
  气氛有点尴尬,不过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阎诤还只是一个乡三老,尚未去县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给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学都是大课堂,忘了个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将束脩递给竖人,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今日来此,是久闻阎丈熟悉律令,每年新发布到郡县的律令也有抄录,故想来借《盗律》《捕律》等篇观摩摘抄,并想请阎丈指点疑难……”
  阎诤终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黑夫,问道:“后生,你为何要学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阎诤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为捕盗立功,从士伍被拜为公士,又运气好,被县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长,下个月便要参加考核。奈何我对律令知之甚少,故才来求助于阎丈,还望阎丈看在乡里乡亲,指点一番……”
  “亭长?”
  阎诤眯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亭长说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说小却也不小,掌管着十里地方,直属于县上,还有武备。
  所以阎诤作为退下来以后,无权无势,只有点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将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里,却不敢对一位未来的亭长太过怠慢。
  反过来,若他能指点出一位亭长来,对他的声名也有裨益。
  阎诤又一次仔细打量黑夫,发现此子居然如此年轻:“你今年几岁?”
  “过几日便满18了。”
  “18岁就能被征召为亭长,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岁时,还只是个在学室学律的吏子呢。”
  阎诤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士伍,毫无背景,竟然18岁就为亭长,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怎样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对黑夫赞不绝口,而后狠狠地瞪着一脸谄媚、凑过来向他报告束脩数量的竖人,斥道:
  “无礼的奴婢,谁教你的待客之道?还不快快将这两位同乡后生迎进来,看座,上热汤!”
  ……
  PS:关于秦的土地制度,历史课本上说是商鞅变法,变井田为私有,土地可买卖,增加了劳动人民的积极性云云……但要找证据,却只有董仲舒的言论作为孤证……只是因为恰好迎合了马列史观,被强行削足适履了。近些年随着对出土秦简的研究深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仅找不到买卖土地的交易契约,甚至连官府查封犯罪分子财产时,也不将田地算作私产查处……
  毕竟是小说,理论什么的不赘述太多,咳咳,编辑又要骂我把小说写成毕业论文了T﹏T总之我是认同《秦制研究》里的观点:秦是普遍土地国有制,至于到了汉代渐渐变味,那就是后话了。
第00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后,阎诤不再将他当做普通公士看待,变得热络起来,让竖人将兄弟俩迎进书房,给他们一人一个蒲垫。然后便在奴婢的搀扶下,起身在三面墙壁上的书架,眯着眼找了起来。
  没多会,他就将六卷用布套着的竹卷摆到了矮脚案几上,捋着胡须道:
  “秦律虽然繁多,但身为亭长,其职责主要是维护道路安全,缉捕盗贼,故而必熟悉《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六篇,便是这六卷了。”
  黑夫按着他的话,一一拿起来一看,的确是这六篇律令。
  阎诤的语速变得慢了起来:“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须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为《杂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减。”
  一通解释下来,黑夫大概也明白了,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础,囊括了作为一切常见的犯罪及其惩罚方式,也是亭长必须背熟的东西。
  “阎丈真是对律令烂熟于心啊……”
  黑夫恭维了阎诤一句,又问道:“不知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阎诤摸着胡须笑道:“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时新抄的。”
  原来,在秦国,律法可不是百年不变的,商鞅当年就明确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几年都会进行损益填补。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法律经常更易,却没有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传抄律条。偏偏这些律条用语极为简洁,有时候只要抄错一个字,意思就会大不一样。再者,若是律令已变,下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沿用旧律,产生了冲突,岂不糟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从商鞅变法伊始,就专门设置了“法官”,来保管和核对法律,以及提供法律咨询。咸阳设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县也各设一名,喜曾经就做过一段时间的县法官。当然,眼前这位阎诤的资格更老。
  每年咸阳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时大门紧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来,若是有人擅自进入或者删改一个字,就会被以死罪论处。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开启一次,届时御史府会传唤各地法官,让他们来核对法律条文,并带着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级政府传达中央精神……
  阎诤虽然老迈退休,却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为他也曾做过学室的老师,他的学生会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他。
  这些秦吏,搞了一辈子的法,到头来,法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来了,乡里也会经常有人来向其咨询,这也是阎诤在当地声望很高的原因。
  说到这,阎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他也懒得起身了,指点着黑夫去到书架边,将摆在最高处的两卷竹简也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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