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校对)第3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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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三郡之于内史、咸阳,在军事意义上,均是“扼控上游”。
  九月初,黑夫前往北地郡赴任的道路,便是溯泾水而上:他先去了曾解救过书法家程邈的云阳县,绕过甘泉山,抵达了一座叫“漆县”的县邑。
  比起两年前,黑夫单枪匹马入咸阳,如今他的车驾,也有了封疆大吏的派头:驷马驾辕的大车一辆,拖着新婚后便聚少离多的妻子。之后还有十多辆牛马车,坐着婢女、仆役,还有陈平这样随他赴任的宾客,还有陈平妻、子等家眷……
  在县外客舍休息时,人嘶马鸣间,叶子衿本来颠簸得有点小脸发白,一听说到了漆县,便笑道:“原来是豳(bīn)地啊。”
  亭长的妻、女来引领她入舍休息,一听此言,便恭维道:“夫人博学,竟知道本县旧名为豳!”
  漆县不是北地郡治下,黑夫了解不多,跟韩国贵族出身,受过传统诗书教育的妻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县,就是周人的老家“豳”(今陕西彬县)……
  “十五国风中的《豳风》,说的就是此地的事。”
  风的意义就是声调,带有地方色彩的音乐,所谓《秦风》《郑风》《齐风》,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陕西调、河南调、山东调。
  那豳风是啥调,陕北民歌?信天游?
  黑夫来了兴趣,只可惜,秦官府不提倡诗书,商鞅就烧过一遍,当地人会唱的已不多,民间艺术家是找不到了。
  但黑夫作为邻省的省公安厅长过境,漆县的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等岂能不小心迎送?很快,到了傍晚时分,漆县县尉设小宴邀请黑夫时,一位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年迈乐师就被请上来。
  老人家跪坐在席子上,敲打着秦国最普通的乐器:缶,用土味十足的秦腔,给黑夫唱了几段《豳风》……
  乐师一曲唱罢,原本在黑夫眼里“高雅”的诗经,那被后世镀金抹粉的外表顿时就坍塌了。
  翻译成后世的话,就是:七月大火星西落,九月女子缝补冬衣。十一月北风吹,十二月寒气重。这么冷的天,没粗褐衣穿,怎熬到年底?正月修耒耜(lěisì),二月去耕种,妻儿来送饭,送到南亩头,田官见了喜,夸我家勤快……
  这就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农家时令歌嘛,生活化的语言,很接地气,一点都不高深。
  乐师还唱了一首虽不属于《豳风》,但也和本地有关的歌《公刘》,说的是周人的老祖宗公刘带领周人从北面的戎狄之地迁到这里,重新从事农业的故事,黑夫一听又乐了。
  也是很朴实的语言,唱的大致意思跟《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差不多:“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咱周人迁徙不容易,豳地的田又平又肥,庄稼绿油油,公刘带咱周人打江山……”
  最后再听一首小姑娘催小伙子快点找媒人来提亲的歌:“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黑夫恍然大悟,暗道:“当年陈平让我替他‘伐柯’,我当时听不懂,原来出自此处?”
  可惜周人太过朴实,一板一眼,要是加点黑夫喜欢的“舒而脱脱兮”,就和陕北民歌的信天游原词差不多了……
  陈平去县里转悠去了,没跟他来赴宴,筵席结束后,回到客舍,黑夫正好碰上赶完夕市的陈平,便说起此事,又问他道:“陈生去了何处?”
  陈平拎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却是黄橙橙的粟。
  黑夫给陈平的待遇不错,至少是“食有肉,行有车”,更不会少他一口饭,陈平去漆县市肆闲逛,还买了袋粟米回来,当然不会是为了吃。
  果然,陈平一拱手道:“郡尉,我虽是黄老,但也粗通诗书,曾听闻,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他带领周人,渡漆沮至豳地,勘查地势,开荒种粮,治理田畴,建立家室。一代人之后,此处已是人烟稠密的城邦,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
  “于是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虽已过去千年,且曾遭犬戎、义渠为乱,但漆县仍不失富饶,且漆人多为周邦旧民,朴厚而善农事。”
  “出了甘泉山,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开辟的熟田。今岁山东移民涌入关西,多数人虽以麦为食,但粟价也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咸阳南市,米石五十钱,云阳县市,米石四十钱。但我在市上闻了闻,漆县仅三十钱,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漆县县仓里,五到十万石粮食是有的……”
  陈平的确很善于观察,一路上走来,每个县的粮价和风土人情,他都有在观察。
  黑夫了然:“陈平的意思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此去北地主持兵务,恐还要时常仰仗漆县的粮?”
  “正是!”
  黑夫总结的很好,陈平眼前一亮,说道:“昔日子贡问政,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尚在兵前,郡尉入北地,不管是日常兵卒食赋,还是远的出征塞外,粮食都是要先考虑的。”
  “但我在咸阳时听说,北地郡山川险阻,虽草肥水美,有许多牧厩之苑,出好马、健牛、肥羊,却唯独缺少田地,当地戎人也不善农耕,北地郡常年需要从内史运粮,而漆县首当其冲。”
  “所以,漆县,就相当于北地的后院,郡尉未来几年的粮仓!”
  黑夫颔首深以为然,而后又笑道:“陈平啊陈平,我没有看错你,还没到北地,你在沿途就做起长史的事了。”
  陈平之所以愿意跟黑夫长途跋涉,还把家人接了过来,是因为他被黑夫许了一个“郡尉长史”的职务。
  这是身为郡尉,可以自辟的幕僚,相当于后世领导的秘书长。郡尉长史享受百石吏的待遇,权力却不亚于四百石的兵曹掾,这对只是一个小小斗食吏的陈平而言,相当于少奋斗了十年……
  黑夫感觉自己真捡了个宝,拍了拍他,激励陈平道:“等到了北地,有的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
  ……
  是夜,回到客舍里,黑夫还跟妻子说了此事,叶子衿停下了解衣的手,颔首道:“良人得了一位得力属下。”
  “可不是。”
  接着,她又伸手止住了黑夫要说的下一句话,笑道:“妾知道,妾会同陈平之妻多往来……”
  “就你聪慧。”
  黑夫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从家眷入手,也是笼络属下的一种方式,不过对陈平这种虽有能力,但功利心重的家伙,这套管不管用?黑夫也吃不准。
  这时候,叶子衿似又想起一事来,掩口笑了起来。
  黑夫问她笑什么,叶子衿便在他耳边轻声道:“说起来,妾这一路来,也没少与陈平妻交谈,还邀她和幼子到车上同坐,沿途休憩时,妾发现,她每逢见到良人邀陈平同车说话,帷幕放下来后,她便神情紧张,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你呀你。”
  黑夫这次不是轻轻地刮她鼻子了,而是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敲了敲,作为警告。
  二人虽然已成婚九个月,但其中六个月都是异地状态,这次带着她一同赴任,可算多了些相处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摸清楚妻子的性格了:外表看似乖巧娴淑,内里却跟她父亲一样,心思不少,但又与内史腾不同,当熟悉之后,她还有点喜欢揶揄黑夫,竟拿此事开起玩笑来。
  作为报复,是夜,黑夫便说自己听本地乐师唱诗意犹未尽,拿出好学的态度来,和妻子探讨了下“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待到完事之后,妻子枕着自己臂膀时,黑夫突然叹了口气。
  “良人为何发叹?”
  “我忽然觉得,离开咸阳,回到地方为吏也不错。”
  叶子衿看着丈夫那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亮的眼睛,轻柔地说道:“为何?”
  “在咸阳我虽看似长袖善舞,深得帝心,做了许多事,可自己其实并不畅快。咸阳啊,人太多,心太杂,水太咸。”
  “那良人最畅快的是什么时候?”
  “说来你可能不信。”
  黑夫看向妻子,笑出了白牙。
  “回想起来,我觉得最畅快的日子,还是在安陆县做小亭长,只需要按着证据抓贼擒寇,守护十里平安,不用想太多事情,不必勾心斗角,担太多责任的时候!”
  可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卷入时势太深太深了!
  “良人是累了。”
  叶子衿露出了笑,反过来将黑夫的头抱进了怀里,温柔地说道:“我记得,父亲当年提兵灭韩,毁新郑城,擒韩王安后,也曾瘫坐在书房里,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最快活的,还是年轻时,在小乡邑中初为吏,一心为民的时候。”
  “就和弈棋一样,既然在天元搏杀的太累,转到边角休整一番,重新上路,又未尝不可呢?”
  “但仕途这条路啊……以我小女子短浅的眼光看。”
  她低下头,凝视黑夫,脸上满是认真:“如溯游行舟,不进则退!”
第0384章
北地
  黑夫赴任前,听说北地郡有回中道,交通便利,还一度窃喜。
  可等九月初,他到达泾水与泥水交汇的亭舍,却发现,平坦的回中道是沿着泾水继续往上游走的。他们一行人,却要沿着泥水河,走一条小道北行,北地郡的郡府义渠城,尚在百余里外……
  高原山区的道路,大多顺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河谷修建,而农田和村庄,也大多沿着这些河谷分布。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深秋,径流宽大,浑浊的河水奔腾而下,河岸不少地方的黄土被侵蚀剥落,有的地方,道路也塌陷下去,他们的行进十分艰难。
  且越是往北,地势越高,这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黄土高原”——不过,跟黑夫印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空气也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这里植被极其丰富,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枯黄的森林和草地覆盖,一些分不清是华是戎的猎手在上面追逐鹿群。
  植被虽比后世多,但脚下的黄土,却一如两千年后般,厚重而夯实。而且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极可能上下翻越多次,极大影响了速度。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在沿途各县休息时,每到一处,陈平照旧去市肆走了一圈,结果发现,泥阳当是最后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县,继续往北,不但粟价开始变高,眼前所见的景致也大为不同……
  沿河仍然有农田,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收着地里的刍稿。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有时候黑夫见他们扎着辫发,骑马娴熟,以为是戎人,近了一问,却自称数十年前的秦人之后。有时候在小邑里瞧见一个椎髻右偏,穿一身右衽衣裳的,以为是秦人,一张口,却能说流利的戎语……
  又行了一日,抵达一个建立在塬上,叫“北豳(bīn)”的小邑时,黑夫更加吃惊了。
  “这就是周人迁豳前,所居之地?”
  黑夫有些难以置信,环顾四周,这里真的是穷山恶水,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周人是如何生活的?
  陈平道:“我听闻,夏之衰也,公刘的先祖不窋(kū)曾弃后稷之业,窜于戎狄之间,大概就是此处,我猜想,应是效仿戎狄之俗,在此畜牧狩猎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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