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校对)第8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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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数日后,也就是三月二十日这天,还是在白公胜徙木立信的郢都西市,一场别开生面的宣判在此举行,先是郧公斗然那些反抗税吏入境算民的族兵,还有与他一起冲撞左尹官署的卫士被押上来,白公胜的兵卒在后,每人持斧钺高高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然后,上百把剑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一百颗人头几乎在同一瞬间滚落在西市污秽不堪的地上,围观的贵族、士人、商贾、百工、农夫,都发出了一阵唏嘘,通过两件事,他们算是见识到白公之信,与白公之威了。
  然而今日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嘴里被勒了一根麻绳的郧公斗怀被推了上来。
  踩着脚底滑腻腻的血浆走到石坊下,斗怀看着自己的亲信尽数被杀死在地,双目欲裂,但上下两排牙齿被麻绳紧紧勒住,说不出话来,这是为了防止他继续口不择言,乱骂一通。
  看着不可一世的郧公也成了阶下囚,如此窝囊地被押解上来,郢都众人不由心中震撼,原来白公胜不但敢对郧公的随从下刀,连他本人也敢折辱啊,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心生怜悯,有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却兔死狐悲,思及自身……
  一阵鸣鼓后,喧哗停止,寂静慢慢地笼罩住整个西市广场,高坐上方的白公胜开始宣读郧公的罪过,一条条,一桩桩,细数下来,郧公已经从楚国的尊崇县公,变成了窃夺国家赋税,私藏逃犯罪人的卑劣小人。
  最后白公宣布道:“有罪当罚,笞之!”
  “诺!”白公的左尹属吏领命,让人将郧公的上裳扒了。
  当遮羞的衣裳被扒下后,万众瞩目之下,这位老县公早已不负当年之勇,他年事已高,发色灰白,没了宽大衣服的遮掩,身体显得大腹便便,老迈而臃肿不堪。
  “原来堂堂县公,没了外面的缟缎,也如此丑陋……”不少楚国人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贵族没了冠冕堂皇后,与寻常百姓并无区别。
  一声令下后,粗糙的荆条捏在武士手里,对准郧公的脊背就抽打下去,打的不算重,比起郧公鞭挞领地百姓轻多了,打的也不算多,仅仅二十下就停止了,至多在郧公的背上留下一点血痕。
  然而这短短时间里,对郧公的羞辱是难以计量的,对楚国那些抵抗新法的贵族之震撼也是难以估量的,每一次笞响,都是打在贵族们脸上的耳光。不少人已经不忍再看,打算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将这件事告知家中昆父兄弟,白公此人蛮不讲理,在他锋芒正盛时,不能与之公然敌对。
  事情本该顺利结束,郧公声名扫地,被剥夺一切;楚国王室少了一个让自己头疼的刺头,收回了郧县;而白公胜也杀鸡儆猴,让江汉县公们不敢再违抗新法。
  然而当被人扶起来要押下去时,方才受鞭打时双目血红,一言不发的郧公斗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居然挣脱了侍卫的手,回过头朝白公扑来!
  白公面前护卫层层叠叠,他当然突破不了,而斗怀的目的也不在于此,他如同一头愤怒的犀牛,就这么一头撞在白公脚下的石墩上!
  “咚!”
  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斗怀这一撞用尽了全力,额头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开始翻白眼……
  剧变来的突然,周围楚国众人一片哗然,而白公愣了一愣,连忙让人去救治!
  一群人围着斗怀,然而在伤医试图将麻绳从他嘴里取出来时,却被斗怀狠狠咬了一口!伤医的食指顿时消失在他口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斗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头的血覆满了脸庞,嘴里嚼着伤医的指头,摇摇晃晃,对着目瞪口呆的围观众人说道:“熊胜狼子,是替废太子建和伍子胥来祸害楚国的,老朽之辱,明日就会落在你,你,还有汝等身上!”
  然后他便晃了两下,沉重地倒在地上,死了……
  自杀,这是郧公斗怀对于受辱的直接反应,然而他这一死,却将白公胜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喧嚣越发大了起来,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三月底,斗怀不堪受辱而死,横尸于市,这件事在郢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郧县的斗氏族人爆发了剧烈反抗,将白公派去查抄他们产业的小吏和兵卒又赶了出来,据邑而守,声称不还斗怀一个公道的话,他们誓不罢休!
  白公胜认为这是公然反叛,应当以暴制暴,建议派人去镇压,夷灭斗氏!然而这份请求,却迟迟没有得到令尹府的同意。
  因为这件事已经波及到了整个江汉,跑到楚王宫前,哭诉新法不便、白公残害元老的各地贵族、县公,达到了数十百家……
  楚国贵族的力量,比白公胜预想的要大得多,当他们抱团时,反对的声浪滔天,变法的小船在贵族包围的海洋里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认定白公胜“阴谋逆德,好用凶器”的钟建也乘机入宫,请求楚王和令尹取消变法!
第1185章
此人野望幻灭之际
  PS:《春秋左传杜注》:郧国,在江夏,郧杜县东南有郧城。
  《水经注》:郧水经安陆城西,故郧国也。
  ……
  “这两架灯,与老朽在章华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莫非是大王赐给令尹的?”
  钟建今日入令尹府内拜见子西,自然是有事,然而他却先不明言自己的目的,而是对着厅堂的两架青铜灯啧啧称奇起来。子西生性简朴,颇似令尹子文,家里甚至都找不出什么华贵之物,最值钱,大概就是这青铜灯了。
  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的令尹子西回头看了看,笑道:“没错,是大王怜惜我年老眼花,每天还要对着竹简看,特地赐予我的。”
  楚人的思想,灵动而飘逸,那份匠心独运通过百工之手,渗透进了他们的器物里,这两架左右对称的十五连枝灯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这两架青铜灯高达六尺,造型恍如一棵大树,灯柱长檠是树干,镂雕夔龙纹。上面依次分出十五个分支,造型各异的灯盘安装在枝上面,或有鸾凤栖息,或有螭龙盘绕,或有五猴嬉戏,情态各异,与静态的灯树对比鲜明,使整座灯富有浓厚的山林生机,仿佛回到了楚国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那段岁月。
  只可惜上面如菽豆般大小的灯芯火苗忽明忽暗,恰似令尹子西的生命,时日无多……
  身为楚国的令尹,子西的一生可谓丰富多彩,他经历了吴国的破郢,艰难的流亡和复国,外加楚昭王之死。数十年的政治经验,让让子西明白了一个道理:整个天下正在经历一个大变局,远比殷周易代要大,楚国也不能例外,变革迟早会来临!
  可是作为公族的代表,他对于改变又充满了畏惧,正如钟建那一日所说的:“仿效成法没有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而一旦试图改易制度,就一定会产生动荡。
  所以六年前,当白公胜陈述楚国必须变法时,子西又惊又喜,喜的是楚国不止他一个人看到了那些弊病和问题,惊的是白公的一些想法,绝对会让楚国伤筋动骨。
  于是他一面同意变法,另一面又将那些可能引起贵族公族反弹的条款一一削去,让白公先去地方实验。
  六年之后,白公的实验取得了极大成效,淮南一片欣欣向荣,白公像一个孩子一般,将这些成果向子西展示,让老令尹怦然心动。
  吴国虽然灭了,但赵却比吴国可怕十倍百倍,于楚国而言,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如今已经不是贵族驾驶战车比谁更英勇的时代了,列国征战越来越是激烈,在这种压力下,任何国家想要在赵无恤的强兵面前得到保全,就必须要让军权集中,才能够与之抗衡。否则的话,两军阵前,各公族县公的武装怀着私心,只顾保全实力,那战争的失败就必不可免的,吴师入郢的惨剧,会再度上演。
  子西不想再见到那一幕,于是他终于坐不住了,他与年幼的楚王,以及司马子期取得了默契,让白公任左尹,开始推行变法事宜,自己则称病在家,将许多职权都交给白公,让他便宜行事。
  在子西想来,毕竟经过在淮南的六年历练,白公胜应该值得托付,他可以安心养老了。
  然而事情的进展,与他们先前想的有些不一样,白公搞砸了,捅了大篓子,即便是称病闭门不出,子西依然能听到门外诸贵族县公们对新法不满的呼声。
  正当子西犹豫不决,对是继续信赖白公,让他接着以暴烈手段整合楚国,还是立刻出手,稳定局势举棋不定时,保守一派的代表钟建恰到好处地前来拜见,而两架青铜灯烛,打开了今天的话题。
  “大王年岁虽幼,却已有贤君风范啊,此乃楚国之福……说到这里,我又不免想到了先王。”
  钟建说道:“令尹还记不记得,先王还在时,曾经借用宫苑树木做过一个比喻,他说,王室是枝干,而芈姓的县公、宗亲则是枝叶,树干不离开枝叶,枝叶也离不开树干,枝干相持,同气连声,这才有了楚国数百年的辉煌与强大……”
  “的确如此。”子西明白钟建今日来此的目的,却也不挑明,也想通过他,知道公族们是怎么看待变法的,这法,到底还能不能推行下去。
  果然,钟建变色道:“但是现如今,却有人想要将整棵树的枝叶统统用斧斤砍去啊!”
  子西默然,良久后才说道:“虽然白公处理郧公一事有些失当,但也不至于此罢……”
  钟建见状,便仆倒在地,膝前几步,哀声说道:“令尹告病在家,非是钟建要来惊扰,实是左尹白公总领国政后,郢都和江汉已是一团乱象!”
  “斗怀虽然有过失,但他毕竟是于国有功的勋臣啊,岂能折辱致死。更别说此事导致郧县反抗郢都,如今郢都上下为难,剿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这一切,都要归结于白公,归结于新法!”
  子西微睁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钟建,为白公说话道:“斗怀之事是意外,白公这些举动都是老朽同意的,如今是大争之世,赵国只要平定了北方陈恒,随时可能南下楚、越,将吾等兼并。既然秦国、越国都已经从效仿赵国变法中得到好处,那楚国也不能落后啊……”
  钟建放缓了语气道:“这个道理,吾等都懂。其实,清查各县公领地的户口,加大军赋的缴纳,这都是小事,只要令尹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县公们也不是不想变法,不想楚国强大,而是要看如何变,谁来变。”
  “白公虽是王孙,但常年在国外,根本不懂楚国的情形。素来刚继任左尹者,都会访问公室长辈,里闾老者,可白公却不知礼节,上任以来,得罪了多少人?如此之人,岂能支持国政。他不反省自身,反而要楚国的县公三代以后就削除爵位领地,迁往江南偏远之地,就太过分了!县公有功无过,却要惨遭削爵流放?白公根本不清楚公族县公们对于楚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又或者,他明知如此还要故意如此……”
  钟建恶向胆边生,大胆猜测道:“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穷士庶民、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礼度没有节操。他们根本不会对大王忠诚,而是会对白公胜效忠,为了图谋富贵不择手段,想要通过砍伐掉王室的枝叶公族,来腾出空闲的职位。到时候地方上的县公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肯定会对白公一党群起而攻之,楚国就会大乱,与令尹想让楚国强大的初衷背道而驰。令尹,难道你忘了楚灵王末年时的大动荡了么?”
  这话正打中子西的心,他沉默良久,方艰难地说道:“或许乐尹说得对,这一次的变法,是有些草率了,是存是废,让老朽好好斟酌斟酌,一定会给乐尹,给公族,给外面的诸县公一个交代的……”
  ……
  等到钟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子西枯坐良久,突然叹息道:“胜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虽然白公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在子西眼里,依然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做的事情,也充满了孩子气……
  一想到这些,子西就胸闷不已,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松开了手掌,看到手心的浓痰里,夹杂着鲜红的血丝……
  “老朽只怕没几年好活了。”子西已经病入膏肓,而国君还年幼,他急切地需要为楚国找到下一任令尹的人选。
  子西的儿子公孙宁年轻没有资历威望,司马子期的儿子公孙宽虽然勇武但过于稚嫩,他们或许还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成为楚国的顶梁柱。
  原本,子西是对白公胜寄予厚望的,楚国的确需要一个锐意进取的令尹,便想着让他试掌国政,但这小半年里发生的一切,却让子西充满了失望,白公在试用期里,完全不合格。
  “钟建说的没错,若是再让白公胜由着性子胡来,这变法非但不能强楚,反而会乱楚……”
  灯烛闪烁间,子西下定了决心。
  次日,他让人将白公胜召唤入府,与他长谈许久,据子西的儿子公孙宁说,整个谈话期间,白公胜三次激动地站起,又三次憋屈地坐下……
  在白公胜临走前,子西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教道:“胜啊,你为政时间短,不知道治大国者如烹小鲜的道理。为政者要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与人为善,少结仇怨,因此不能处处特立独行,而是要说服旁人与你站在一起。若能得到大多数朝中重臣,国内县公的支持,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这一点上,不如多跟叶公学学,言尽于此……”
  白公一言不发,重重地拜别,上车而回,等他回到府邸下车时,亲信高赦迎过来一看,却见马车的木质扶手已经被捏出了一个掌痕。
  “主君,发生何事了?”高赦心中了然,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公阴沉着脸,不做回答,直到进入左尹府内,才愤懑地说道:“令尹说,变法一事,郢都公族,江汉县公们的反对声太大,为了不激起动乱,应当从长计议,慢慢推行……”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更过分的是,令尹已经将颁布法令之权,统领国事之权,从我手中一一收回,这是为什么?就为了斗怀那老狗?就为了在王宫前狂吠的几十家旧贵戚?还是因为小人的谗言?变法岂会一直顺利,不把那些生了虫子的枝叶砍掉,树干也要千疮百孔,在狂风中折断了!”
  说着说着,白公胜的愤怒猛然爆发,他拔出腰间长剑,就对着室内的器物案几一通乱砍,同时歇斯底里地叫道:“叔父啊叔父,您这哪里是从长计议,分明是要废弃新法,让侄儿的心血毁于一旦啊!”
  高赦在后方,看着白公胜此时此刻的疯狂举动,不由想起了北方某人对熊胜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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