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校对)第4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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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五世纪的都邑在夜里看上去和乡里、郊野没什么区别,到处都黑灯瞎火的。
  但这个世界却不黑,和颜回的明眸一样,天上的夜幕像一条无比宽大的黑毯,满天星辰则像是缀在这毯子上一颗颗晶莹的闪光珍珠。
  孔丘找到了最明亮的北辰星,指着它说道:“还记得为师在中都为宰时,对汝等说过的话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今赵将军也如北辰那样凌驾众星之上,却并未为政以德,而是为政以力,竟无人能与之争。但这种局面恐怕无法持久,他迟早就将鲁国拖入六卿之争里,届时恐怕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我在为鲁国的未来担忧啊……”
  颜回答道:“我的看法与夫子一样,赵氏势成,与其硬争,还不如不争。而不是像柳下季大夫打算的那样,号召国人出来反对他。届时非但没法赶走,还会招致死亡和报复,鲁国需要的,是一种与赵氏共处的相处之道,恐怕还得依仗夫子你出面。”
  孔丘知道颜回担心的其实是自己,但他却断然拒绝:“一如之前对柳下季所说的,只要赵子泰不越过底线,我便不会公然与之为敌。但要我和赐、求等人一样认同他,却更做不到,道不同,不相为谋!”
  颜回犹豫了一下说道:“赵将军虽然擅权,对国君却没有太多不敬,他沿袭了鲁国旧礼,这月余来派人修缮公宫,保护历代鲁君之庙,颇得人心。或许是因为子贡、子有的关系,对夫子也够宽厚,前几日,公治长之事便是明证,有士师提议杀之,更有人心怀叵测,建议提审夫子,但赵将军处置公允,没有乘机打压夫子……”
  就在前几日,孔丘的弟子公治长被人告发杀人!士师审问他,公冶长再三辩解,讲了一个无人相信的故事。
  ……
  公治长自称能听懂百禽语言,他在曲阜郊外的园圃群鸟云集,有鸽子、野鸡、麻雀、甚至有少见的海鸟出没!
  那天,却有一只鹞鹰飞来寻公冶长,呱呱叫道:“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死獐,汝食其肉,我食其肠!”公冶长答应后就前往了,果然找到一只獐,然而他并没有想把肠子喂给鹞鹰吃的意思。
  鹞鹰因此抱怨他,没多久,鹞鹰又来向公冶长报告,公冶长又前往。远远看去,有很多人都围着一个东西在喧哗。公冶长以为它是一只死獐,怕别人夺走它,远远地呼喊道:“我杀之!我杀之!”
  众人都回头过来看他,目光怪异,公治长到了之后,才看清里面是一个死人,围观的众人就逮捕公冶长,把他当成凶手扭送去到司寇署。
  好巧不巧,审理公治长一案的士师正好是少正卯的弟子,而士师们的上级,鲁国的代理小司寇,更是与子贡不和的阚止!
  于是,一场试图将公治长绳之以法的大案就此掀起,且大有波及到孔丘及其门徒身上的意思。但这场风潮最终惊动了赵无恤,被他压了下来。
  在家臣们内部,赵无恤语重心长地告诫众人:“创业难,守业更难!鲁国初安,人心未定,不亦掀起大案……汝等也不必兴风作浪,试图牵连更多的人。家臣揣测主君心思,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他将阚止申饬了一顿,此子有能力,有干劲,也懂得帮自己咬人,但就是放不下心头的一口气,面对夙敌,迷了心智。
  赵无恤让处事公允的士师成抟代为审案,成抟最终没找到公治长杀人的证据,但也无法解除他的嫌疑。
  于是最后结案时,赵无恤便给了公治长两个选择。
  一是劳役三年,去泰山一带戍边,二是作为赵氏家臣,在驯养鸟兽的官署“虞人”里为吏,专门为赵无恤养鸽子……他能听懂百鸟的一言一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公治长很擅长养鸟驯鸟倒是真的。
  公治长最终选择了后者,孔门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要是这次赵无恤故意牵连他们,并派兵卒来提审,他们肯定不愿受辱,要卷起行礼逃出鲁国。子路甚至对孔子坦言:“若子长死,则夫子可行矣!”
  到头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至于赵大将军让公治长养鸽子是要养了来吃,还是清晨时玩赏,他们就不关心了。
  孔子颔首道:“子长能免于囹圄,的确是赵将军宽厚,对吾等,他表现得优雅宽厚,比我待少正卯强多了……”一想到此,他胃里便一阵抽搐。
  这种被赵无恤救了一命,还被待之以礼的惭愧,与对赵氏窃取鲁国正卿权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便是孔子闭门月余的原因。
  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老者,在济水边被赵无恤刷新三观后,在思想上钻进了牛角尖。
  他仰头望着星空,对爱徒说道:“我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入而立,立身,立事,立家;四十岁时造访周室,去齐归来,开始不再迷惑,明白复兴周礼是我的道路。到了五十再度出仕时,我以为自己是知天命之人,天命昭昭,只有周礼才能解救这个季世。可现如今,我却再度惘然了,我不知道何为天命,我也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
  颜回在后轻声道:“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弟子们能糊涂,夫子不能。”
  夫子是悬在他们前方引路的明灯,若夫子迷失了,那他们该何去何从?
  孔子抚了抚颜回的肩膀:“我知道,所以这月余来,我一直在思索,终日不食,终夜不寝,苦思,却无益。于是我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与其如此,不如学也!”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论农稼,我不如子迟;论言辞,我不如子贡;论勇悍,我不如子路;论聪慧,我不如那个寻我辩日的童子;论为政,我也赶不上赵将军……在鲁国有许多贤人值得我向学,但这次我最需要学的,是礼的真谛,是非远行不能懂得的天地大道……”
  他隔着里闾内低矮的院墙,望向今夜曲阜最灯火通明的那处地方,那是大将军府,是晋人们共聚一堂的地方,红纸描金的请帖也送来过,但孔子却将它压到了榻下……
  “虽然我也很想留在鲁国看看,看赵将军会找到一种怎样的方式,让他那咸与维新的势力与陈旧古老的鲁国能共存……但我是该出门学些东西了,和上次造访老子一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走遍九州,观百国春秋!”
第570章
赵卿昔时宴平乐
  韩虎为了出使鲁国,错过了家中的腊祭,错过了夏历正旦,也是够拼的。但好在他乡有故识,赵无恤在夏历正旦前夕办了一场宴飨,广邀家臣、宾客、朋友,韩虎自然也在其内。
  赵无恤的大将军府很大,要去到正中央的厅堂院落,途中要连过三道阙门,建筑多为砖石和木质结构,雕梁画栋,武卒持戟而立,貌美的隶妾垂首而行,这一切都显示赵无恤不是阳虎那样的暴发户,有晋国赵氏输送血液和文化,已颇有几分卿族之家的气势了。
  难怪现如今已有人将晋阳赵氏称之为西赵,而远在东方的赵无恤称为东赵……
  而这场宴飨也够气派,够体面,案几从正厅一直摆到了露天的院子里,里面是地位较高的宾客和重臣,外面是一些投附的新臣和士。整个府邸上已点起火烛,将四周映得通亮如昼,让此处成了鲁城曲阜最耀眼的明灯,想必到明天,曲阜的士大夫们会为自己受到红底描银的硬纸请帖,受邀参加了今日宴飨而自夸不已。
  整场宴飨晋国味十足,制菜的庖厨,调味的雍人都是从晋国请来的。食材也多为晋地美食,近几年越发走俏的面食成了主角,盛放在豆、盘上由美婢端出。随后这些女子就挥着长长的袖摆,跳了一支糅合着狄人舞姿的晋地舞蹈。
  齐之美姜,晋之倡女,修婉而多宜,婵娟而工舞,都是很著名的。其舞飞龙列舞,进如惊鸿,转似回波,惹得在场晋人连连叫好。
  甚至连盛在大鼎里的酒,也是晋地醇厚的酒,而不是鲁国这淡薄稀寡的酸酒。
  至此,作为主人的赵无恤便上来向众人敬酒了。
  “周公在《酒诰》里告诫卫人和鲁人说:不要经常饮酒,只有祭祀节庆方可饮酒。饮酒也不要过量,但只要能让邦国安定,庶民无枉死之忧,汝等乃饮食醉饱亦无不可。二三子助余平定鲁国之乱,可谓有大功于鲁,明日又是夏历正旦,聚於今宵,欢乐极矣!当不醉不归!”
  “大将军寿无疆!赵氏世禄与国同休!”
  在场众人大喜,家臣们随赵无恤从晋国离开,无一人叛离,到了鲁国后也年年大战,他们身边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好在这一切终于迎来了回报,赵无恤位列正卿,宰执千乘之邦后,众人总算是能歇口气了。所以他们今夜格外放松,开始相互劝酒,尤其是晋人纷纷抱团和在场的鲁人喝。
  晋地民风远比鲁国开放,晋人豪爽好酒也胜于鲁人,筵席上极为放得开,公西华、冉求等却“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食肉,必有酱,无酱,则不食”,面对咄咄逼来的晋人,小口喝酒的守礼鲁人们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但被灌了一通后,以子路为首的几人却怒了,他本是为了感谢赵无恤月余前救了他们师徒三人,随后又公正审理了公治长一案而来赴宴的,昔日的卫国豪侠被人嘲笑说酒量小,这还了得?
  于是他也顾不上礼仪,吆五喝六地和田贲等一众晋人拼了起来。
  不是每个人都有子路的战斗力,阚止年纪轻轻不胜酒力,没一会就败退下来,他又不想和子路、子贡等孔门弟子扎堆,于是便端着酒盏朝韩虎走了过来。
  阚止看着跪坐在席上,面若桃花的英俊韩虎,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酒醉的美人,心里觉得这个娘炮大概是在场晋人里最不胜酒力的吧。
  “韩子亦能饮酒乎?”他借着酒胆,颇有些调笑地如此问道。
  “不敢称能……”韩虎瞥了阚止一眼,知道这是最受赵无恤重用的鲁人之一,他表现得很谦虚,但半刻后却将阚止直接喝的趴到了地上。
  “韩子不是自称不能多饮么?”阚止脸色酸楚,晋酒太醇厚,他实在消受不住,但韩虎却已经连饮两斗了,还跟没事人一样,只是脸上的桃红更甚几分。
  韩虎道:“的确不能,在虒祁宫,在国君面前赏酒,有司就在旁边,御史则在后边,我心怀恐惧,不过一斗便会醉了。如果家里来了贵客,祖父和父亲唤我陪酒,我小心地跪坐在旁边,不时起身举杯祝宾客长寿,那么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
  他举樽继续抿了一口,淡淡地说:“但如果朋友故交突然相见,互诉衷情,大概能喝上三四斗吧……”
  ……
  言罢韩虎也不理烂醉如泥的阚止,将目光移回到宴飨上。
  除了子路、冉求等武士还在鏖战外,其余羸弱的鲁国人已经被拼得醉倒在地,强悍的晋人们却还抱团站着。
  今夜是夏历正旦,鲁人是来陪衬的,晋人才是主角,韩虎望着那些同乡,他如今已能说出几位赵无恤重要家臣的名字了。
  塌鼻子,红脸的田贲是个口不择言的莽夫,让人气得恨不能抽他几鞭子。他喝醉后便开始发酒疯,脱了上衣在席间跳起赫赫万舞,可惜那是匹夫之舞,而不是贵族虎贲之舞,姿态丑陋,笑声让人不寒而栗。透过烛光,能看到那冒汗的脊背上满是骇人的疤痕,有鞭子抽打的,有箭射的,也有利器切开的……
  个高体庞,站在赵无恤身边像一座山的穆夏虽然穿着常服,未着甲胄,却是席上唯一一个带着武器的宾客:他手边有把利剑,坐席下还有一块大木盾,随时能奋而起之,为赵无恤挡下致命一击。众人皆醉的时候他却醒着,众人满厅堂乱窜时他也没离席,而是认真地在赵无恤身边护卫。
  依然瘦得像根长矛的虞喜则对过来劝酒的隶妾们上下其手,亦无人阻止他,没人知道,这位高个面善的白马骑吏曾是赵氏马房里低贱的圉人。
  而最不显眼的伍井,只是沉默着吃东西,拒绝了一切拼酒的行为,尤其是与田贲一句话也不说。稳重的他已是旅帅,奉命驻防郓城,还得连夜赶回西鲁。
  赵无恤成了正卿,得了一大片封地,一口吃成了胖子,首先显现的问题便是兵力不足。他只能将剩下的武卒一分为二,一半驻扎在齐鲁边境,一半带到鲁城镇压不服者。武卒抽空,半职业化的邑兵们就承担起了守住老家,同时接管各地城邑的任务。
  羊舌戎去了郈邑,虎会去了须句,都不在此处,他们两人资历较老,都已经被任命为师帅……加上管亭卒之师,将调往费邑的冉求,管盗寇、流民之师,在鲁卫边境做老本行的柳下跖,赵无恤手下一共有四个师帅。
  加上直属的那一师武卒精锐,不知不觉竟已凑齐了《周礼》规定的一军战力……
  鲁国现在是左右两军制,韩虎不知道兵力部署的详细情形,却能打听到赵无恤以大将军名义建立的这支鲁国“右军”究竟有几个师帅得到任命。他大体能猜测出,赵无恤的实力,已不止半个韩氏。算上鲁国东地大夫们战时临时凑出的“左军”万余人,甚至已隐隐超过。
  若是给他一年半载整合完毕,再加上间接利用的宋国呢?这“东赵”的实力怕是直追魏氏了吧!
  他暗暗想道:“魏氏那匹千里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气得跳脚吧……”
  这叫韩虎凛然不已。
  这个月来他可没闲着,而是密切关注着赵无恤在政、在军上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赵无恤为了顺利接管鲁国政权,在任用大量鲁人家臣为文职的同时,在武职上却有意倾向任用晋人家臣。
  正是这种有意无意的区分,使得今日宴飨上,晋人与鲁人间产生了泾渭分明的暗斗。
  也许在他们眼中,斗的已经不是樽中美酒,而是在主君眼中的地位吧!
  韩虎觉得这很有意思,双方的隐隐相争,其实目的都指向一个:赵无恤在这场大丰收后,会怎样封赏有功者呢?
  “事成则封,以恤功臣”,这是诸侯—卿大夫—士这种封建体制的常态。韩虎身在晋国,所以深知这个道理。打个比方,当年追随晋文公出国流亡多年的那些人,赵衰、狐偃、颠颉、胥臣、魏犨,谁是无欲无求,不寻回报的?
  当然,介子推大概是个例外,但其余几人,回国后都得到了封赏,可惜封赏不均,导致魏犨和颠颉强烈不满。
  韩虎之所以一直赖在鲁国不回去,宁可错过对韩氏全族极为重要的腊祭、正旦两个节庆,就是为了看赵无恤会怎样治鲁!
  分功,或者说分赃,这是第一道坎,若是做的不好,不仅家臣们失望,失去了进取的积极性,协助赵无恤的鲁国士大夫们也会怨念不已。届时,虽然看似有一军之众,虽然名为鲁之正卿,赵无恤却不足为虑。
  因为一个内部不稳的邦国,外强中干的卿族,是会瞬息毁灭的……
  韩虎本以为,今日宴飨上,赵无恤肯定会宣布封赏了,家臣和亲近赵氏的鲁国士大夫们还眼巴巴地盼着呢!田贲褪衣,其中会没有邀功的意思?虞喜的手在逗弄陪酒女婢,眼睛却死死盯着首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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