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校对)第4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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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山不狃只是一条讨厌主人的家犬,而赵无恤却是头吃人不眨眼的乳虎,他们两人入主曲阜,哪个对鲁国的危害更重?孔丘一时间竟分不清。
  赵无恤笑了:“夫子啊夫子,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天真?叛乱之事,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头了,就像是四十年前的栾盈,他最初也只想潜回晋国,杀了范宣子复仇,结果范氏裹挟国君,于是栾盈一党的箭都射进了虒祁宫的屋顶上,不叛也是叛了。若季氏挟持国君,公山不狃必定会冲击公宫,鲁国要是再出一次家臣攻破国都,陪臣摄命把持朝政的事情,那在诸侯间就彻底名望扫地,地位将一落千丈,和滕、薛、邾等小国落到一处了。两害择其轻,夫子将如何抉择?”
  孔子站了半晌后才叹息道:“我明白了,这只停在济水边的蝉只是小司寇的诱饵,等到螳螂和黄雀扭成一团时,你已经握着弹弓向他们瞄准了,公山氏这次不该叛乱的,他真的做错了……”
  “他没错。”赵无恤阻止了孔子的天真想法,他真的不适合搞政治。
  “是夫子你错了!”
  ……
  孔子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错了?”
  赵无恤也不与他客气,他不指望当头棒喝能让孔子清醒,你永远唤不醒一个沉睡在过去的人,但终究,要有人说出事实。
  “对,你一开始就错了。城邑是大夫、邑宰赖以存活的依仗。夫子在定下堕四都之策时,就应该明白,这是在挖别人活命的根。谁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公山不狃如此,我亦如此。”
  “说白了,夫子想要复周礼,对于鲁国腐朽的现状来说,就如同一股新泉,虽然杯水车薪,却也是一种改制。改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宴飨宾客,不是吟诵《诗》、《书》的礼仪场合,不是蚕桑织布的细腻雅致,不能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改制是革除旧命,是一群人将另一群人打翻在地的暴烈行动!”
  “晋献公改制,毁灭旧公族,为晋国崛起打下基础;楚庄王用叔孙敖改制,毁灭斗氏,让楚国登上了霸业巅峰。夫子你以为杀了少正卯,用他的血来祭奠这场大变局就够了么?不够!想要从这个季世里解救鲁国,让她恢复‘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鲁侯是若’的盛景,就得用肉食者的累累白骨,用旧制度的人头来浇筑!”
  孔子这几天来,心灵和理念受到了无数次震撼,这是最剧烈的一次。他的手习惯性地笼在宽袖中,所以赵无恤看不到它们在颤抖,少正卯的尸体拴在绳子上,在如注大雨里摇晃的情形浮现眼前,再抬头时,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苦涩。
  “小司寇说的没错,改制的确很难,我想把在中都做过的事情推广到鲁国,终究是失败了。就算没有你,恐怕我也会败,我自以为娴熟礼仪,却不懂政事上的尔虞我诈,我自以为通晓孝悌人情,却不懂人心……”
  孔子挥去了黯然,努力让自己振奋起来,因为一切还未结束。他目视赵无恤道:“我听宰予说,你在西鲁也颁布维新之政,想必也想在全鲁推而广之,而国都,则是必经的一站。你此番进军曲阜,也是要来一场毁掉公山氏,毁掉三桓,甚至毁掉鲁国社稷的改制,亦或是殷周易代那样的革除旧命么?”
  这是孔子的最后一问,若赵无恤斗胆包天,起了让鲁国更易为嬴姓赵氏的打算,他就算拼着老命,就算冒着那个名为穆夏侍卫刺出的剑,就算血溅五步,也要与赵无恤缠斗到底!
  “我的打算?”
  赵无恤的手指抚上了案几上铺开的鲁国地图,这里是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海滨。它后世被称为兖州,这里地大物繁,民众殷实,土地肥沃……
  然自西周以来,鲁地不能抗衡于齐、楚、吴、三晋,之后历代纷纭之际,这里也曾豪杰竞起,却从未见能以兖州为根基成大事者。何欤?难道真是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定律么?
  不是这样的,赵无恤认为,仅仅是在这里起家的没有真豪杰,以这区区山水,若坐拥数城,便坐待外敌衰敝,到头来反而是自己难免覆亡。
  但只要使用得当,恢复鲁国千乘之威,主动出击,便足以俯视吴楚,囊括三齐,直走宋、卫,长驱陈、许,横行于中夏!
  那么,就窃取了这一国?不单单是作为赵氏的狡兔三窟之一,也是自己与知瑶,与陈恒,与夫差,与勾践,与楚王,与叶公子高争雄的立足点!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夫子应该能明白罢,亲手设立的制度就像自己的孩子,谁不指望他长大成人?我会把西鲁的新政在鲁国推行,在此之前,我会让朝堂上的席位更易,革除一些积重难返的旧制,灭绝某些民众仇视的宗族,毁掉许多东西……”
  孔子的心沉了下去……
第555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是!”赵无恤在心里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不要忘了在晋国时腹背受敌,最后被人暗算驱逐的教训!
  “我能绝之,亦能继之,我会承袭鲁国的一些传统,我会让鲁人沿袭礼乐的文化,我会尊君,让鲁侯之位万世不移,我也会保留许多大夫的领地……但前提是……”
  孔子强打精神,追问道:“前提是什么?”他现在相当于鲁侯的代表,大夫们的代表,士和国人的代表,他今日一定要从赵无恤处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赵无恤道:“卿大夫们要降服于我,顺从于我,各自为政只会导致分裂,在鲁国只能有一个声音,这就是我的要求。在鲁国,顺我者则昌,逆我者则亡!”
  “存亡均决于己手么?小司寇离独夫真是越来越近了……”孔丘叹了口气:“鲁国的大夫们一向唯强是依,这一点小司寇倒是不必担心。”
  赵无恤皱起了眉:“我担心的是国人,曲阜国人才是中坚,季氏实际上已经垮了,现在抵抗公山不狃的,正是那些国人。他们封闭,排外,他们尊重的人不多,而我对他们施加的影响太小,我可不想出现一场国人暴动,我也不想让曲阜里闾街巷再度流满鲜血,所以我需要夫子的帮助。”
  “我能帮上什么?公山不狃不是将小司寇视为盟友么?”
  “此人太谨慎了,一直对我有所提防,我刚刚经历宋国的大战,能调拨过来的兵卒不多,联合国人,将公山氏瓮中捉鳖才是稳妥之策,也能少些杀伤。”
  “夫子是大宗伯,是代相,教授礼乐赢得了国人尊敬,诛杀少正卯震慑了宵小。季氏和费宰公山不狃在曲阜鏖战正酣,有消息称,东门、南门均已被攻破,但西门尚在国人手中,守门者还是夫子的弟子,也只有你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开门迎我大军入城,还望夫子能助我,将这场大乱消弭于未萌。”
  赵无恤诚恳地一拜,不单单是对子贡付出的承诺,他入鲁不三年不到,在曲阜根基太浅,需要借重孔子这位长期在野的闻人。
  “诺,我回曲阜,为小司寇前驱……”孔子做出了选择,这仅仅是两害择其轻。
  赵无恤喜道:“我将派大军随行其后,保证夫子安全。”
  孔子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小司寇的野心,也不是为了季氏的存亡,我只是不想让鲁国再流血。我发起了堕四都之事,本意或许不坏,结果却让国政一团糟,鲁国四分五裂,连累了国君和国人,是时候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了……”
  孔子叹了口气,将转身离去时,却又偏过身子来问道:“两年前,小司寇明投阳虎,实际却参与扳倒他。让我诧异的是,小司寇既已失信于阳虎一次,作为阳虎之党,一向谨慎的公山不狃为何会答应与你共同举事?”
  “三桓逼迫太紧,逼得他走投无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更何况,我还有一位能言善辩的使者……”
  孔子瞪大了眼睛:“莫非是……”
  “没错。”赵无恤颔首,“不带升斗之粮,不携尺寸之兵,只身赴费邑游说公山不狃起兵之人,正是子贡!”
  ……
  马车轱辘滚动吱呀吱呀,洙水潺潺流淌哗啦哗啦,这条河流穿曲阜城西而过,原本清澈见底,是个绝佳的春游地点。往年阳春三月时,春服既成,孔子喜欢带着童子六七人,冠者五六人前来游玩,他们浴于水中,在岸边弹冠振衣,吹够了春风后,方才在曾点的鼓瑟声中咏而归。
  可现如今,河里却满是臃肿的浮尸,腐臭味直扑面门,站在岸上,孔子不忍直视,连累他们死于沟壑,被野兽分食的,是自己么?
  不,不是自己,是那些野心家,是那些窃国大盗,他们才需要负全责。
  他突然吟唱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他穷途末路,曲调悲凉,让人听着顿生悲壮哀伤之情,以子路为首,弟子们无不嗔目,发尽上指。
  却听一个声音从背后应和道:“泰山若是崩塌了,我还能仰望什么?梁木要是毁坏了,我还能依靠什么?哲人要是困顿了,我去效仿谁呢?”
  众人回头,却是端木赐快步走了过来。
  “叛徒,你还敢来!”子路顿时跳将起来,手持长剑,就要去刺子贡。
  “由,退下!”孔子一声怒喝,亲自捉住子路的手腕,再度以巨力阻止了这个喜欢快意恩仇的轻侠弟子。
  “夫子,他!”子路恨恨地看着子贡,狠不能生食其肉。
  子贡在赵无恤势力里地位极高,仅次于张孟谈,政事、外交、财货都有涉及。而他先前去劝说费宰公山不狃,导致孔子的堕四都之策功败垂成一事,孔丘和弟子们也已经知晓……像子路这样视子贡为叛出孔门的逆徒者不在少数。
  看着又瘦了一圈的爱徒子贡,孔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
  他培养了子贡,教他礼仪,教他言辞之辩,教他何为君子,何为国士。
  士者,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士者,言必信,行必果!
  子贡做到了,他为主君立下大功,却是在挖掉师长根基的前提下。
  孔子又能说什么呢?或许和少正卯死前的预言这样,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失败,是他为迷茫的子贡点明前路,是他一挥宽袖,将子贡从身边赶离。
  虽然在鲁国的政事以失败告终,但用自己伟岸的身体,为心爱的弟子铺就一条国士无双的道路,孔子却做到了。
  在政客和老师两种身份之间,他选择了老师。
  在弟子和臣子两种身份之间,子贡选择了臣子。
  仅此而已。
  “汝等不要怪赐……他对我的爱戴是谁都比不上的,若我死了,最伤心的人,在坟墓前守孝最久的人,在诸侯间赞誉我的人,一定是他!”
  “夫子……我……”子贡三拜稽首,哽咽不已。
  孔子宽容地笑了笑:“赐,你是想随吾等前往曲阜么?”
  子贡擦干了眼泪,重重地说道:“唯!”
  “是奉主君之命,还是你自发前来?”
  “是赐自行前来,赐不孝,此行一定要侍奉在夫子身边。”
  他半月前回郓城与张孟谈商量好对策后火速赶往费邑,那可是一处龙潭虎穴,他白衣素冠而入,面临刀兵而不惧,因为那不值得恐惧。比起夫子那失望却还勉励自己的眼神,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子贡害怕,让他难以抉择的了。
  相比费邑,季氏和公山不狃火拼正酣的曲阜也是个危险重重的地方,他们就像是两只在瓷器店肆里打斗的野兽,随时会毁掉整座城池,殃及到入城的夫子……
  子贡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自问已经不负赵无恤的赏识之恩,却有负于夫子的敦敦教导。若到了曲阜城下,迎面而来的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锐利的箭矢,他会和子路,和公良孺,和其他师兄弟一起,用身躯挡在夫子身前!
  这是他欠他的。
  孔子笑道:“善哉,从你去晋国开始,已经许久没为我驾车了。子渊驾车缓慢而温和,子路驾车暴躁而飞快,子华驾车喜欢炫耀技艺,华而不实,子迟驾车笨拙摇晃。唯独你,赐,你驾车四平八稳,我只望你日后若有机会宰执一国,也能如此……”
  ……
  然而事情还未坏到子贡想象的地步,曲阜西门的确是由几位孔门弟子在守备。孔子升为大宗伯,又当了代相,他们也水涨船高,陆续得到了任命,城楼上有颜回,有曾点,还有冉耕等人。本来因为季氏回归,孔子却不见踪影,正闷闷不乐间,忽见孔子安然归来,他们顿时大喜过望。
  于是孔子一行顺利地入了城,城门未合,等待后续的赵氏兵卒入内,如今只能指望赵无恤能信守诺言,平息这场动乱了。
  “国君何在?”一入城,孔子就拉着弟子们的手,急切地问道。
  颜回处乱不惊,他轻声说道:“前日,公山不狃、叔孙辄率领费邑人袭击鲁城,而季氏则刚从西面败退回来,仓促出城迎战,大败,东门陷落,外郭处处在打斗,如今费邑人势大,已经控制了除西门外的整个外郭区,攻入了内城。季氏害怕,便将国君从公宫里裹挟而出,躲进季氏的宫室,登上了季武子之台,但那里也被费人团团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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