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校对)第4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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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走,酒凉,只剩下孔子侧着身,看着外面的风雨默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要黑了的时候,身后终于又响起了脚步声。
  迟疑里带着怯懦,面对沉默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的儿子,孔鲤。
  孔丘头也不回,问道:“今日学《诗》否?”
  脚步停止,孔鲤讷讷地说道:“学了。”
  “善,不学诗,无以言,学《礼》否?”
  孔鲤抬起的脚又恭敬地放了回去:“也学了。”
  “善哉,不学《礼》,无以立。”
  孔子说完才回头,看着其貌不扬的儿子,与那些天纵奇才的弟子们比起来,孔鲤实在太过寻常,寻常到无法继承他一成的衣钵,但作为身边最亲的人,有些事情正好让他去安排布置。
  “家中可安顿好了?”
  孔鲤一板一眼地回答:“母亲和阿妹已经送回陬邑了,国君赐给的府邸也清扫干净,按照父亲的吩咐,竹简、纸卷放在一边,器具、钱帛放在另一边。”
  孔丘点了点头:“善,那些钱帛可以留给你,稍后运到陬邑,加上那点食田,应该足够养活全家了。但那些简牍,那些抄录的卷册,我想留给弟子们……”
  “父亲!”孔鲤突然跪了下来,满脸的不解:“父亲恕罪,方才你与子贡的对话我听到了一部分,为何不让子贡去说服赵小司寇?或者让他留下来,子贡是行人之才,而且知道对方深浅,那样的话,父亲欲行之事就能多一分胜算……”
  “住口!”孔丘面色阴沉,“作为师长的最后一课,我竟要教子贡不忠不信不成?”
  若赵小司寇是个残暴虐民的主君,孔子或许会让弟子们回来,但偏偏不是,偏偏与之相反,他是孔丘见过最英明爱民的领主,所以他甚至无法断言赵无恤是错的,而自己是完全正确的。
  执念,也只有心里长达四十年的执念在驱使他继续向前,而不像宰予劝说的一样放弃。但他纵然能对少正卯痛下杀手,无论如何,孔子也无法做到,将自己曾对弟子们的敦敦教导一一推翻,只为了一时间的政争和利害……
  “可那样的话,父亲就不必像分散遗产一般,让我去做那些事情了!”孔鲤稽首有声,只有他才明白,自家父亲,是抱着死的决定去做堕四都之事的啊!这样真的值得么?
  被儿子说中心事,孔丘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声嗟叹,抬头望着渐渐放晴的天空说道:“少正卯死的那一天夜里,我梦到你祖父了……”
  ……
  “我出生的时候,你祖父已经年过六旬,而等我记事开始,他已经去世,所以我对他只有一些婴孩时的印象,但昨夜,我却梦到他了。”
  孔鲤愣了半晌,不知道父亲说这作甚。
  孔子露出了笑,他对弟子们是良师,对儿子却是位严父,很少有这样的温情时刻:“我依稀记得,父亲长得像擎天的巨柱一般,双手如此有力,他喜欢把我往空中扔,而我就像在飞。期间吾等一直在笑,笑啊,笑得喘不过气,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把他逗得更乐了。我一点不怕,我知道,父亲总是能抓住我,他从未失手。哪怕是久病在榻上时也一样……”
  “直到我行冠之后,才陆续知道了关于父亲的更多事迹,六十年前,晋国人召集诸侯围攻偪阳,破开了城门,但偪阳人突然把闸门放下。这紧要关头,父亲挺身而出,他那双将我抛向空中的手竟撑住了重达千斤的闸门,让差点被困在里面将士退出来,立下了大功。事后孟献子称赞他说:叔梁纥,你就是《诗》里所说的‘有力如虎’者也!”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现如今,我生得和父亲一样高大,也到了他‘有力如虎’的年纪,我何尝不是在高举双臂,撑着一座大山?”
  孔丘起身,扶起了默默细听的儿子:“我这一生没什么过分的追求,唯独从小就喜欢做俎豆之事,喜欢郁郁乎文哉的周礼,时常会梦到周公在教诲我。现如今诸侯力争,天下礼乐崩坏已经很久了,周礼像山陵崩塌一样垂垂欲倒,我不才,却想凭借一己之力撑住他,就像父亲当年撑起偪阳城门一般。若是我轻易放弃,周礼,就真的完了,中国,就真的要失礼,或者像夏礼、殷礼一样,连杞、宋都可考不可征,统统散落到四夷之地去了……”
  “我不知道父亲做那件事时想没想过,要是撑不住怎么办?要是城上有敌军朝他射箭怎么办?但我却想过,要是撑不住这复兴周礼的万钧重担,会怎么办?最多就是一死罢了,但纵然我无法幸存,却不能连累所有的弟子,尤其是在赵小司寇处得到重用的子贡、子有、子华、子迟。礼乐之形式或许会衰败死亡,但礼乐之心我却已经教给了他们,这么多年潜移默化,哪能不受影响?在他们手中即便不能完全复兴周礼,却也能保留一部分……”
  “何况子贡是最崇敬我的弟子,我百年之后,只要有他在,一定能让让你母亲有个安居之所,也能为你阿妹寻到一个好的归宿,这便是为父的一番苦心啊。”
  孔鲤听得呆了,原来父亲有这样的深意,也有这样的决心,他如噎在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而孔丘将心事吐出后,大大松了口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坚毅的精光。
  “堕四都之事势在必行,一旦失败,我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就像伯夷、叔齐为殷商殉葬绝食,饿死在首阳山一般,我也会随周礼而去,做一个殉道之人,无论天下人能否理解,我为此而生,理应为此而死。”
  他须发贲张:“赵小司寇,既然无法为忘年之交的朋友,那老夫便只能与你为敌了!成败在此一举,不成功,便成仁!”
第546章
堕郈(上)
  九月中下旬,秋雨暂歇,宋国内战正如火如荼,决战即将在孟诸进行,胜负尤未可知,而鲁国继孔子诛杀少正卯后,又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摄相位的孔仲尼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新国策。
  一道言辞犀利的檄文从曲阜发出,传遍三桓的领地。在檄文中,孔子从早先的南蒯之乱说起,一直说到阳虎之乱,点中了困扰鲁国数十年的家臣邑宰权势过大问题:“南蒯已矣,又有阳虎;阳虎虽去,叛臣复兴,何以制之?”
  总结鲁国历史教训的同时,孔子也提出了解决之法,一个简单而粗暴的解决方式。
  堕城!
  “欲制之,必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如今不如堕其城,撤其武备,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也!”
  对这个绵里藏针的建议,鲁国最大的领地拥有者三桓竟然一致同意,对叛臣和赵无恤的恐惧让他们再度想起了“相忍为国”的家训,团结到了一起,支持孔子之策。
  孔子的弟子过去几个月开始大量进入三桓,子路出任季氏家宰,公良孺担任叔孙氏家宰,而堕城首先指向的目标,自然是叔孙氏的叛臣,郈邑侯犯!
  今年六七月间,侯犯击杀了公若藐,又在赵无恤劝说下杀了叔孙氏的忠臣驷赤,控制了郈邑的政权,俨然是一个割据的藩镇。他果断拒绝执行自卸武备的堕城之命,反而巩固城防,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由此给了曲阜征伐他的理由。九月下旬,以叔孙州仇和公良孺为首,鲁国征发了近万大军,陆续开始包围郈邑。
  而郈邑的告急信件,则像雪片一般飞向侯犯靠山,赵小司寇统辖的西鲁。
  ……
  郓城邑寺内,一个容颜清朗,身着月白深衣的年轻人悠悠然坐在一张软榻上,他手中拈着一卷浅黄绢笺,正漫不经心地在上面写着字。字体文雅娟秀,他时而还端起桌上的薄酒轻啜一口,仿佛完全没被几乎炸了窝的邑寺惊扰到。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出尘的年轻人,竟就是被赵无恤委以重任,西鲁的摄政者,郓城宰张孟谈。
  在察觉到等候之人焦急的情绪后,他停下了书写,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笑容浅淡,却让人突生一股月白风轻之感。
  “就这样罢,你想办法绕开包围郈邑的人,去城内对侯犯说,赵师悉起,将至矣,还望他能坚守住。”
  “唯……”信使垂首应诺,接过那轻若鸿毛,却又似重过泰山的信纸,倒退着从屋内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在堂内就坐的那位戎装虎贲就忍不住了,他叫虎会,本是赵鞅手下的武士,现如今则是赵无恤任命的郓城司马,掌控左近数邑防务。虎会性急,他两步并作三步上前,向张孟谈追问道:“张子,那我这就去召集邑兵、亭卒,不日便可以朝郈邑进发。”
  张孟谈支走信使后,依然是坐在窗下,就着灯书继续写信件,见虎会迫不及待地上来请战,才抬了抬眼。
  “虎司马,”他一边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朝虎会行礼,然后平静地说:“不要着急,让邑兵、亭卒们照常训练即可,吾等暂时不会对外发兵。”
  虎会愕然:“张子先前不是才答应要去救援侯犯么?”
  “郈邑不可救。”
  虎会不解:“为何?郈邑不是已经被吸纳进西鲁大夫之盟里了么?”
  张孟谈道:“第一,曲阜这次攻伐郈邑名正言顺,是为叔孙氏讨伐叛逆的邑臣,虽然六七月间司寇庇护了侯犯,但主动权仍然控制在叔孙州仇手中。以臣伐君,天经地义,吾等若是为侯犯强出头,就等于告诉整个鲁国,赵氏和叛臣站在一边。”
  虎会大摇其头:“张子何时变得如此迂腐,这点名义上的东西,比起郈邑是吾等盟友的事实来说重要么?”
  “重要,至少对陷入宋国内乱的司寇来说,无论是名是实都很重要,此时此刻,千万不能与全鲁为敌。虎司马且听我说第二点原因,那就是西鲁目前没有力量去救郈邑……”
  “西鲁也可以征发万余人,怎么会不够?”
  张孟谈给虎会算了道算数题:“西鲁所有城邑加起来,能征发万余人不假。但宋乱发生突然,而且战争日益升级,原来那些兵卒入不敷出,于是司寇又带了一半的武卒、邑兵去宋国,只剩下些守城安乡的亭卒在。至于虎司马所说的征发万人,那只是明面上的数字,用来吓唬吓唬敌人而已,实际上,除了留守城邑、乡亭的,剩下的不到五千,再加上其中一半也去了宋国输送转运粮食,吾等手里能用之兵不超过三千!”
  “三千已经足够驰援郈邑了!叔孙氏和公氏军队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加上郈邑守军,或能一战!”
  张孟谈摇了摇头:“但也仅仅是‘或能’,这些人背后,还有季氏和孟氏的大军,他们若进行征发,也各自有近万人效命。若是司寇在,甚至是柳下跖在,我相信他们能以寡敌众,击败数量更多的敌军,但如今司寇不在,还有谁敢冒这个险?虎司马愿意去指挥么?你有自信必胜么?”
  虎会惭然,他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我不行……但冉求,冉求一定可以!”
  冉求自从在伏击群盗,以及雪原之战里立功后,也渐渐被认为是善将兵者,在大局观和超过千人的指挥上,他的能耐远胜赵无恤手下的虎会、羊舌戎等人。
  张孟谈去将门紧紧合上,随后才说道:“不行,这次堕城之策是由大宗伯孔子主持的,不是我怀有冉有对司寇的忠诚,而是要把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降到最低范畴。冉求是孔子的弟子,司寇可以对他用而不疑,但我却不能将一切都赌到他身上,赌他会为了司寇,与孔子为敌……”
  虎会面色凝重:“我见识寡陋,不知道这么多利害计较。但我却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郈邑是西鲁的前沿,现如今曲阜方面诸卿放话说要堕郈,实际是想堕郓。若此时不救,等到郈邑陷落,就要轮到西鲁遭殃了!”
  “我自然知道,方才送去的信帛,就是为了让侯犯多守几日的说辞而已,当年楚庄王围宋,晋国也是靠了此计,才让宋人坚守了三年的……”
  “可这不是长久之法啊!郈邑迟早会陷落的,可坚持不到三年那么久。”
  张孟谈对虎会解释道:“我已经算好了,郈邑可是一个坚固的大城,而且濒临汶水,北靠泰山,没那么容易垮掉。攻城之法,修橹造车,准备器械,三月才能有成效。等到围城开始后,若将领性情急躁,蚁附而攻之,则士卒伤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从司寇拉拢侯犯开始,便没有吧郈邑作为必争的中枢,而是一个拖延敌人时间,杀伤敌人力量的前沿堡垒,这就是以空间,换时间!”
  虎会依旧有点懵懂:“以空间,换时间?”
  “没错!一如孔子自己说过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用郈邑拖延鲁人,便可以换取司寇在宋国的胜利,可以换取他回鲁的时间,以及方便我布置后手的时间……”
  张孟谈又一次蘸了蘸笔尖,言语中充满了自信:“虎司马且放心,这也是司寇的意思。不争只是暂时的,是为了鲁国莫能与吾等争。有的胜利靠利剑和甲兵赢取,有的胜利则要靠纸笔和信使!这两封信,我要分别送去费邑和晋国温县……不出一月,必胜的大势便能形成!”
第547章
堕郈(下)
  孔丘记得他第一次到郈邑来的时候,还嫩得像夏天的青草,他从中都一带溯汶水而上,在浅水期卷起深衣淌水过河,卷耳和青萍开满河岸,他北登东山而小鲁,再登泰山而小天下!
  现如今,他却似一棵入秋后渐渐凋零的老树,人已不同,景亦变了模样,唯一没变的,就是这座坚城了。
  汶水从泰山南麓缓缓流来,抵达郈邑之时已经算是条大河了,而郈邑正好在其阳,北面以泰山余脉庇护,南面引汶水为护城河。郈邑的外郭犹如滔滔河水中披波斩浪的巨型石船,砂岩墙垒沐浴着金红阳光,似乎比以往更高大更厚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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