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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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秋九月,河蟹与稻粱同肥,正是食蟹的好时节,这几位生员上山时就看到张氏仆人挑着好几担酒菜,其中有个仆人两只大箩筐里都是菜盘大的河蟹,久闻山阴西张庖厨之精甲于江左,张汝霖还著有《饔史》四卷专论美食,西张宴会人所歆羡,所以这几位生员单听到“蟹会”二字,就觉舌底生津、食指大动,连声道:“有幸,有幸,叨扰,叨扰。”
  众人下到翠微亭,翠微亭外有一片石,阔数丈,光洁可坐,那些张氏家仆挑着两个炉子、数十斤木炭、还有锅碗瓢盆,其余酒菜罗列一片石上,又从南镇殿那边挑来山泉水,很快生起火来煮蟹,河蟹无须盐椒而五味俱全,滚水三沸,蟹肉香味便飘出,河蟹要趁热吃,冷则有腥味,张岱四人还有七位生员席地而坐,执蟹大嚼,这河蟹背壳如掌而坟起,紫鳌如小拳,掀掉背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甘美丰腴即水陆八珍也及不上——
  单单吃蟹则味寡,以肥腊鸭、牛乳酪、琥珀蚶为佐食,菜蔬有用鸭汁煮白菜色如玉版、兵坑笋,果品有谢橘、风栗、风菱、秋白梨,酒就是菊花酒。
  那杨尚源起先枯坐不食,冷眼相对,那凛然气节好似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一般,但见张氏兄弟还有另六个生员吃得嘴手油腻、不亦乐乎,他耐不住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心道:“我凭什么不吃,今日白白丢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不吃就更亏。”取过一只河蟹,奋力掀开蟹壳,专吃那些蟹黄,鳌腿都不吃,随手丢弃,这样大肆浪费着心里才好过一些——
  张岱、张原他们根本没注意杨尚源可笑卑劣的举止,他们坐在一片石上,可餐班十余人已经在地势稍高的翠微亭上演戏,笛管笙箫,悠扬动听,今日演的是一出小剧,只生、旦、净三个角色,叫《梳妆执戟》,取材于《三国演义》,讲的是吕布与貂蝉在相府后园凤仪亭私会,恰被董卓撞破,吕布逃跑,董卓掷戟刺吕布不中——
  王可餐扮貂蝉、潘小妃穿着高底靴扮成高大的吕布、马小卿演董卓,潘小妃扮的这吕布甚是急色,百般逗弄王可餐,抚胸亲吻,撩裙摸腿,无所不及,弄得扮貂蝉的王可餐娇羞不已,那种欲拒还迎的媚态,虽知王可餐是少年郎,也让人情兴勃然。
  上香炉峰的和下香炉峰的游人都走不动路了,聚在翠微亭周围观剧,看到妙处、听到娇音,喝彩声雷动,惊得南镇殿的道士都跑了过来,以为山塌了,却见是演戏,也就站在那看,嘻嘻而笑,早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忘在了一边。
  这日的玉笥山是张氏兄弟大出风头之日,山下的人上不来,山上的人下不去,差点酿成乱子,直至午后未时末,游人才逐渐散去,张原等人酒足饭饱,相扶着下山,到了大禹陵,杨尚源的管家和两位仆人早已等候多时,呈上三锭大银,都是五十两一锭的——
  杨尚源河蟹、腊鸭吃得太多,这时肚子鼓胀,不停打嗝,说道:“张介子,呃,看明白了,呃,白银一百五十两,呃,一分不少,哼,后会有期,呃。”拱拱手,就要上轿走。
  张原心细善察,见杨尚源的那个仆人眼神有些畏缩闪烁,料想其中定有缘故,便道:“且慢,我要验银。”
  杨尚源脸色一变,强自镇定道:“一百五十两,分毫不少,你可以找那边小贩秤量一下。”
  张原问:“这样的大银可是官府银作局所铸?”银作局铸的银锭有铭文编号。
  杨尚源道:“这是碎银熔铸的,银色、份量与银作局的大银一般无二。”
  张原道:“那就随我去县衙户房鉴定一下。”
  杨尚源怒叫道:“你欺人太甚,我已给了银子你还不放我走,今日我就与你拼了。”张牙舞爪扑过来就要与张原撕打。
  张原往边上一闪,早有能柱上前截住杨尚源,张原看出杨尚源表面狂怒,内里惊慌,料定这银子有假,也是大为恼火,怒道:“杨尚源,我还真低估了你的无耻,先是想耍赖,赖不掉就想用假银来糊弄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揪他上衙门。”
  张萼便让冯虎用石头砸其中一锭大银,砸来砸去,银锭忽然裂开三瓣,里面却是黑铅,果然是灌铅的假银。
  私铸假银,这个罪不小,杨尚源一下子瘫在地上,连连求饶,愿意赔银二百两。
  张原冷冷道:“你作恶坑人也该到头了,揪他见官去。”
  第七十九章
常恐秋节至
  张原兄弟四人骑马、策骡、乘轿在前,冯虎、能柱奉命看住杨尚源的那两个轿夫,逼着二轿夫抬了杨尚源径去山阴县衙,再后面就是那六位山阴生员,还有数百名来此登高的山阴民众,反正都是顺路回城,都一齐跟着看热闹。
  杨尚源一路上百般折腾,先是哀求,哀求没用就恐吓,恐吓没用就耍赖,故意从藤轿上翻下摔在地上,捧着腿说被张氏家奴殴打致残,赖在地上就不起来了。
  张萼暴怒,喝命能柱等家仆把杨尚源先揍一顿再说,杨尚源不是说被打残了吗,那就真打残他——
  张原赶紧制止住,奴仆殴打有功名的生员那是重罪,劝道:“三兄不必为这等无耻小人生气,待见了侯县尊,剥了他的头巾襕衫还不好收拾他吗。”又对身后那些跟随的山阴士子百姓道:“诸位都看到了,此人无耻到了什么地步,光棍喇唬都不如啊。”
  姚复、杨尚源一向名声不佳,山阴民众方才又亲眼见这杨尚源卑劣行径,唾骂声不绝,纷纷说要去县衙作证,别的不说,私铸假银就太坑人了。
  张萼命能柱、冯虎二人将杨尚源绑在藤轿上,抬着上路,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稽山门入会稽城,跟随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从越王桥上过时,远远望来,五孔长桥上熙熙攘攘都是人。
  ……
  姚复今日也举家登高过重阳,女眷多就没去玉笥山,去的是城西的卧龙山,离家近,风景亦佳,与几房小妾调笑嬉戏至午后才下山,在半山上看到黑压压一条长龙绕过教场往县衙而来,今日不是绍兴卫练兵之日,而且那人群服色杂乱显然不是军士,姚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很乐意发生一些什么事,这样他或许就有机会从中谋利,所以一见大批民众拥往县衙,他如何能错过,说不定就有人请他写讼状打官司,这些日子因为与张原那小子的赌约,他都没进过县衙把持过诉讼,实在是损失不小——
  姚复带了一个家奴先行下山,刚走到县学附近,就见甥婿杨尚源的管家急急赶来,后面还跟着那个孟秀才,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
  这孟秀才就是与杨尚源去玉笥山的六生员之一,杨尚源被张氏兄弟揪去县衙,他就和杨尚源的管家来找姚复求救——
  姚复立在县学前的光相桥畔,从容不迫道:“莫急,出了什么事,慢慢说,没有我姚某人应付不过来的事。”
  待听得杨尚源是与张原打赌输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又以灌铅假银偿付,被张原识破,现已押送县衙问罪,姚复再也无法淡定,骂道:“竖子无谋,不该与张原打赌,更不该以假银偿付,贪吝愚蠢,这下子被张原小子抓住了把柄,哪会轻易放过他!”
  杨尚源那管家急得顿足道:“姚老爷,快救人啊,张家那几兄弟都说要剥掉我家公子的头巾襕衫,那个张萼更是口出狂言,说今日先剥姚复甥婿的头巾,下月再剥姚老爷你的——”
  “呸。”
  姚复大怒,向桥下吐了一口痰,来回走了几步,对孟秀才道:“你速去县衙见尚源,叮嘱他一口咬定是被张原殴伤——”
  孟秀才为难道:“很多人看到的,都拥到县衙去作证了,这个怕是咬不住。”
  姚复摇了摇头,说道:“那就只有退一步了,咬定对假银不知情,是前些时从松江商家那里得来的,若非今日张原验银,尚源受了松江奸商之骗犹懵然不知,嗯,只有这样说了。”
  孟秀才道:“好,我这就去告诉尚源兄。”匆匆去了。
  姚复又对杨尚源的管家道:“速速回杨家,让我表甥女把剩下的假银藏好,对了,你们那假银没在本地使用过吧。”
  杨尚源的管家摇头道:“没有没有,若在本地使用岂不让人打上门来了,都是在外府蒙混的,也只用出去两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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