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5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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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宗周皱着眉头,一边走一边捋着山羊胡子,走了小半里路才开口道:“张介子,还记得那年我离开山阴时在越王桥上遇到你和祁彪佳吗?”
  张原道:“记得,先生还叮嘱我和祁虎子到无锡拜访高景逸先生。”
  刘宗周点点头:“我去年辞官回绍兴,路过无锡也去拜会了南皋、景逸两位先生,两位先生对你是赞赏有加、期望甚殷。”
  张原道:“南皋先生、景逸先生奖掖后进不遗余力,晚辈受益实多。”
  刘宗周道:“那日在越王桥头,你说‘圣贤之学,有以济世’,我很是欣赏,可如今,你却改变了初衷,奉西洋学问为圭臬,这是为何?”
  张原道:“先生试想,论名声,学生如今金榜题名,是翰林新贵,名声有了,结交西洋教士并不能增进学生的名声,只怕还会有损;论利,学生亲眷自有生财之道,朝廷也有俸禄,学生不用为日常用度操心,而那些西洋教士除了送我三棱镜、万国地图之外,难道还有银钱送我?所以说,学生为西学张目,不为名不为利,那又为的是什么?”
  刘宗周道:“这的确让人费解。”
  张原道:“当初先生要学生专心做学问,学生拒绝了,因为学生自觉不是潜心做学问的人,而是想匡扶济世,学生容留耶稣会士、为西学张目,正是看重这些传教士能带来实用之学,可以补益儒学在实用方面的缺失,学生之心,天日可表。”
  刘宗周点点头,表示相信张原的表白,却道:“世道之衰,不在于西学之有无,而在于士大夫不知礼义为何物,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声利之场,这才是国之大忧,你援引西学济世,岂不是舍本逐末?”
  张原道:“人之趋利如水之趋下,这只可利导,不能强行遏止,江南富庶,也正是因为经商者众,这不是世道之衰的原因,泾阳先生曾说‘经商何足讳也,富而好礼,可以褆躬;富而好行,其德可与泽物,顾人之用之何如耳’,经商、财富,不是罪恶,而在于怎么样对待财富。”
  刘宗周敬佩已故东林领袖顾宪成,顾宪成是赞成经商的,张原就用顾宪成的话来开导刘宗周,刘宗周却道:“你说人趋利如水趋下,这岂不是天主教的性恶论!”
  儒家主张人之初性本善,天主教主张原罪,这真是水火不容啊,张原谨慎答道:“启东先生,天主教的原罪与荀子的性恶论是有区别的,倒是与佛家的末那识、阿赖耶识有些相近,这是灵魂世代积累的一种业力,会改变人的禀性,人之初性本善是指三皇五帝人心纯朴的年代,而今人心已不古,很多恶习、陋习已经深刻到骨髓血脉,所以必须由后天学习来修心养性,儒术可以导人向善,天主教和佛教同样可以,但这些都只是道德约束,治国更需要理性和法治。”
  晚明有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焦竑就是体表,而东林党人是反对三教合一、反对释、道二教的,现在张原这说法简直是四教合一了,而且重法治,这对主张独尊儒术的刘宗周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大声道:“张介子,我认为你已经陷入佛家耶教的歪理邪说之中,若不悬崖勒马,必为名教罪人。”见张原皱眉不言,又道:“你虽有济世利民的抱负,但你这样的言行作为只能是南辕北辙。”
  张原心知无法说服顽固的刘宗周,缓缓道:“启东先生,我不想做儒学大师,我要做的是治世能臣,当今天灾频繁、民怨沸腾、东虏猖狂、边事危急,需要我这样务实的臣子去解决实际的困难,我不反对启东先生高谈道德仁义,也请先生不要妨碍学生格物致知、务实济世,这就如同道德不能代替律法。”
  刘宗周本打算私下说服张原的,不料道不同难相为谋,没说几句就又谈崩了,他也知道现在的张原非复当日在大善寺向他请教的那个少年了,叹道:“张介子,你功利心太重!”
  张原道:“我之功利,不仅是为个人着想,而在于家国,学生还要斗胆说一句,启东先生似乎过于惜羽好名——”
  刘宗周恼道:“我又如何好名了!”
  张原道:“动辄辞官,这是自留清名,却把罪责归于君主,何如兢兢业业、忍屈负重留在朝廷做些实事。”
  张原这话极是尖锐,刺中了刘宗周过于爱惜声名的要害,一代大儒勃然变色,却终于没有发作,停下脚步,让仆人牵过驴来骑上,对张原道:“张介子,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忘了当年越王桥上说过的话。”
  张原深深鞠躬道:“圣贤之学,有以济物——学生永不敢望。”
  刘宗周居高临下,凝视张原,张原目光沉静,不卑不亢,半晌,刘宗周喟然一叹,说了声:“后会有期。”骑驴往西去会同馆。
  ……
  刘宗周是堂堂正正想要说服张原,而沈榷离开国子监后却去了大时雍坊方从哲的寓所,待方从哲从出宫后即向方从哲禀报了当日国子监辩论之事,道:“——张原善能狡辩,又有东宫讲官的身份,实非我等南京官员能抗衡的,阁老你看该如何应对?”
  方从哲长眉掀动,问:“刘启东也辩不过张原吗?”
  沈榷道:“张原根本没把刘宗周当作师长相敬,辩论丝毫不留情面,而且涉及历法,也非刘宗周所长。”
  方从哲冷笑道:“想改历法,痴人说梦。”沉吟片刻,道:“后日,我奏请内阁、七卿都到国子监听取最后一场辩论吧。”
  沈榷有些心虚,旁听官员愈多,他若辩不过张原岂不是更丢脸,却听方从哲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第四百三十二章
奴尔哈赤的奸细
  “少爷,上车吧。”穆真真撩开车帷招呼道。
  刘宗周一驴一仆已经走远,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张原也是喟然一叹,无声道:“启东先生,不必绝食,活着最好啊。”明亡后,刘宗周绝食二十三日而死,完成了他独善其身的道德理想,这当然是绝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但绝非张原的楷模,张原从未想过要以那种方式名垂后世,所以,救国从辩论始——
  坐上马车,穆真真道:“少爷怎么和刘先生争执起来了,婢子以前在大善寺卖果子,刘先生还曾帮婢子呵斥过喇唬呢。”
  张原道:“刘先生是个正派人,值得尊敬,不过实在太古板,与我谈不拢,本来应该请他吃顿饭的,现在他肯定拒绝,罢了,刘先生还是回嶯山做学问去吧。”
  王微把暖炉递给张原暖手,嫣然道:“妾身也不明白相公为什么支持天主教,要知道天主教可是反对纳妾的——”
  张原不接暖炉,却把双手伸进王微腋下去焐,好象恍然大悟道:“哎呦,差点忘了这个大事,沈榷诸人反对天主教是否就是为此,那我也要反对。”手在王微腋下乳侧挠了一下就抽出来,王微已是笑得身子乱颤。
  张原自己搓手取暖,说道:“不是说笑话,沈榷反对天主教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李之藻大人指责他招妓饮宴,不过刘宗周先生却是为官青菜豆腐、归乡行李一担,清贫如苦修士一般的,也反对天主教,看来这外来的和尚不好念经啊。”
  “少爷,婢子的手暖和。”
  穆真真把张原的手合在她的手掌中焐着,穆真真的手掌比一般女子宽大得多,竟与张原的手差不多大,这样合掌焐手本是男子呵护女子的惯用姿势,张原笑了起来,感着穆真真手掌的温暖和粗糙,却抽出一手到穆真真裙边摸索——
  穆真真羞红了脸:“少爷——”
  张原问:“小盘龙棍不带了吗?”
  穆真真道:“上个月起就没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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