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5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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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你去与我家老爷说话。”那健仆不由分说拖着那生员到车窗边,车帘从内撩起半边,时已薄暮,两边的商铺有的已掌灯,那生员离得近能看清车里人,听车内人说了几句话,立即连连打躬作揖,也不纠缠车夫了,转身就冲穆敬岩喝道:“你这军汉,惊了人家的马,撞了人,却没半句赔礼道歉的话吗!”
  穆敬岩心知车中人想必是某位有权势的官绅,这生员不敢惹就冲着他来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拱手问那生员:“这位相公伤到了哪里,小人愿意出钱给相公医治。”
  肥胖妇人也从车辕下来,叫道:“还有奴家。”
  穆敬岩估计一人赔一两银子尽够了,又没受什么重伤,说道:“那就一起到附近医药铺去诊治一下,看伤到了哪里?”
  那生员不敢惹马车里的人,就把怒气发泄到穆敬岩头上,冷笑道:“你这粗蠢军汉,谁耐烦和你啰唣,赔十两银子吧。”
  肥胖妇人也叫道:“我也是十两。”借秀才的势好讹人啊。
  穆敬岩也恼了,沉声道:“两位也太过分了,这街市人来人往,磕磕碰碰难免,在下愿意出钱给两位疗伤,可你们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银子这么好挣吗!”穆敬岩在军旅两载,曾历搏命厮杀,不再象以前在绍兴那般畏缩怕事了。
  穆真真脆声道:“况且你们也是被马撞的,怎能全怪我爹爹。”轻轻一扯爹爹衣袖,准备跑人,少爷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
  生员和胖妇大叫大嚷,生员要叫兵马司的人来,那个跟随马车的健仆也冷笑道:“被马撞的,不是你这粗蠢军汉惊了马,马怎会撞人,竟敢攀扯。”
  另一个随车健仆却过来问穆敬岩:“听你这军汉口音象是绍兴人?”
  穆敬岩也听出这仆人有山阴那边的乡音,拱手道:“在下正是绍兴山阴人氏。”
  那仆人脸露笑意道:“我家老爷也是山阴人,让你过去问话。”
  穆敬岩正待过去,穆真真赶忙拉住爹爹,却问那仆人:“请问你家老爷贵姓?”
  那仆人答道:“姓姚,乃山阴大姓。”
  穆真真心下一惊,姓姚,该不会就是姚铁嘴的堂兄姚宗文吧,姚宗文是少爷的对头,若让姚宗文得知她身份,肯定会为难她爹爹,那就不是赔二十两银子的事了,当即使劲一拽爹爹的手臂,大声道:“爹爹,你明日就要回金山卫的,耽搁不得,赶紧走。”
  父女二人往灯市街口就跑,那秀才大叫着要阻拦,被穆敬岩伸手轻轻一拨,就撂倒在路边,那肥胖妇人更是追赶不上,又不敢再去纠缠那马车,大哭大叫,骂军户无良——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那个问穆敬岩话的仆人凑头在车窗边向车中人禀道:“老爷,那军汉是山阴人,只不知何故突然就跑了,不然老爷念在同乡面上为他说句话,那秀才怎敢歪缠他,真是不知好歹,竟敢不来拜见老爷。”
  车中人说了一句:“不识抬举。”放下车帷,马车行过灯市街,往崇文门去了——
  有围观民众问那生员:“华秀才,那军汉粗鲁,追赶不上也就罢了,但那马车你怎么轻易放过了,车内是什么人?”
  姓华的生员道:“那是吏科都给事中姚大人,谁敢惹?”
  吏科都给事中是科道官的首领,就连六部堂官和阁臣都要曲意结交的,姚宗文以正七品的小官却隐然是浙党领袖,原因就在于此,小官能弹压大官,这也是晚明官场特色,党争愈烈,言官职权愈重——
  ……
  穆敬岩、穆真真大步奔出灯市街,绕过顺天府贡院,见无人追来,这才放慢脚步,父女二人面面相觑,穆真真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爹爹,那年女儿在嶯山打柴,看到桃树结了桃子,就摘了几个,没想到那桃树是有主的,主人家的恶狗追着我咬,到了山下都不肯放过我,爹爹赶来,一脚踢飞了那恶狗,驮着女儿大步流星跑了,女儿左小腿肚到现在都能看到几点犬牙印——对了爹爹,那年女儿几岁?”
  穆敬岩侧头看着女儿,女儿高挑美丽,矫健飒爽,笑道:“那年你八岁,真快啊,转眼你就十八岁了,可是我们父女还在被人追着跑啊。”
  穆真真道:“爹爹现在是总旗官了,比以前在山阴是强得多了,被人追着跑不稀奇,前年少爷在南京国子监也被人追着跑,我和少爷还躲在桥底下呢。”想到那事,穆真真又笑了起来。
  穆敬岩忙问究竟,穆真真便一五一十说了,穆敬岩大笑道:“痛快,痛快,介子少爷好手段。”又道:“待我在卫所再打熬几年,升到百户就好了,百户就不再是兵勇,而是低级将官了,介子少爷给了我一条路,让我有了盼头念想,日子不再是在山阴时那样毫无希望。”说这话时,这黄须大汉仰天吁了一口长气。
  穆真真也觉得日子很有盼头,却道:“爹爹,你在边卫千万要保重——”
  “边卫可不是保重身体之地。”穆敬岩笑着打断女儿的话,“我从军就是去搏命,不搏命如何能得升迁,介子少爷说不出三年辽东就有大的战事,我就盼着那一天,杜参将原是辽东总兵,熟知辽事,只要辽东开战,朝廷肯定要重用杜参将,那我也有了用武之地——真真放心,你爹现在弓马娴熟,延安卫武艺强过我的并不多,去年追击套寇,我一人射杀二敌,搠死一敌,以斩获三颗首级为头功,让了一颗首级给杜参将的一个亲信——”
  暮色中,父女二人回到东四牌楼商氏四合院,穆真真将灯市街的事向张原说了,又道:“少爷,婢子和爹爹就这样跑了是不是不大好?”
  张原笑道:“当然要跑,难道还等着被讹诈。”又道:“那马车里会是姚宗文吗,那倒真是巧了。”
  这只是件小事,张原并未在意,他现在的心思在东宫,等着那巨石落水激起的滔天波澜——
  ……
  五月初一,张原照常去翰林院喝茶、看邸报、做笔记,这日给庶吉士讲课的是詹士府左春坊左赞善徐光启,讲的是《甘薯疏》,徐光启希望庶吉士能有务实之学,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学业很轻松,除了练习书法外,每月只须按命题交呈内文三道、诗三首即可,当然,上课是每天要上的,所授课业不专限于四书五经,只要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都可以讲——
  庶吉士制度是为了培养平章军国的高级官员,所以很重视实际政务,但在以往,实务之学还是很少有人讲,因为负责庶吉士教育的教官本身就是没有实际施政经验的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词林官,学识是很渊博,人品也好,但就是讲不来经世致用之学,就是讲也是很迂阔空泛的,承平之时无所谓,但当此灾荒遍地、危机四起之时,空谈道德文章哪里有薄薄一册《甘薯疏》有用,可翰林院学堂里的这些庶吉士显然对徐赞善讲《甘薯疏》不以为然,便有庶吉士借孔子的“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来抗议徐赞善给他们讲这些农书,徐光启道:“诸位皆是天下英才,乃以为此是无谓之事乎?国家典章制度,必考其详,治乱安危,必求其故,安常处顺,通变达权,皆是诸位需要学习的,政事一途岂诗文能概括?此次殿试,皇帝钦点的状元策文不正是因为关心时务并有创见才能脱颖而出吗?”
  《甘薯疏》得以继续讲下去——
  翰林院的官员和庶吉士中午都是在院中膳房用餐,伙食由光禄寺负责提供,午休之时,徐光启与张原说起讲堂之事,张原道:“选也诗文,教也诗文,所学与实际政务完全不相干,这样是养相才吗?弟以为庶吉士讲官除了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资深官员外,还应请六部堂官、各省巡抚讲各自熟悉的政务和民生民情,每月至少安排两堂这样的课业,这样才是培养人才的途径。”
  徐光启赞道:“贤弟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要施行起来极难,官员大都安于现状,而且党争让人疑神疑鬼,若有人提出什么改革措施,其他人首先想的不是这措施是否与国与民有利,而是揣测因这改革哪一党人会利益、哪一党人会受损,一有事就互相攻讦,以致改革政令难以出台。”
  张原道:“这事由我写一份条陈向刘院长建议,然后再让几名庶吉士也一起提出要求。”
  徐光启知道张原在新科进士和庶吉士当中很有影响力,说道:“我也以詹士府讲官的身份同时提出这一建议,刘院长也掌管詹士府。”
  正说到刘院长,忽见一个文吏急急进来向侍读学士郭淐禀道:“刘院长在礼部衙门突然晕厥,昏迷不醒,已传太医院医官救治,医官说是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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