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506部分在线阅读
吴所丞道:“三位翰林还要去翰林院报到是吧,等下请再来一趟,下官让人带三位去看房子,若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缮的话尽管说,这都是工部的事。”
这虽然是工部的事,但一般留京的进士显然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张原三人谢过吏部的王郎中和工部的吴所丞,持吏部开具的执照和勘合,出东公生门往右行数十步就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大门三间,正对东长安街,此前张原在这大门前经过多次,这次终于走进去了,过三重门,到正堂拜会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翰林院掌印官由礼部尚书刘楚先兼任,刘楚先很少来翰林院署事,都由从五品侍读学士郭淐总理院事,翰林院只是一个正五品衙门,品级不高,但尊荣清贵,是培养阁臣的部门,非翰林不得入阁嘛。
郭淐五十来岁,河南人,是个忠厚长者,与张原三人寒暄数语,便实话实说道:“皇帝罢经筵多年,东宫出阁讲学亦废,《世宗实录》也已修订完毕,翰林院现在实在是太清闲了,张修撰、文编修、钱编修,你们三位先跟着周侍讲熟悉一下国朝典章制度,学习制诰文字,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过一段时日再专门负责一事。”然后带着三人去见周侍讲。
翰林院临玉河一侧有一处小院,堂屋三间,屋内却没有板壁相隔,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十余人在此通堂办公,翰林院侍讲是正六品,比张原的从六品修撰高一级,郭学士说的这位周侍讲就是三年前癸丑科状元周延儒,周延儒会元、状元连捷时年方二十一,是大明开科取士以来第二年少的状元,第一是成化年间的状元费宏,中状元时年二十,而现在,丙辰科状元张原年仅十九岁,一下子就把周延儒的光环给夺去了——
周延儒少年成名,恃才傲物,在翰林院熬了三年,从修撰升到侍讲,依然只是一个清贵闲官,颇不甘寂寞,见到初次相见的张原三人,尤其是对张原,周延儒隐然有妒意,待郭学士走后,他没什么话说,自顾看书、写字,把张原三人晾在一边——
张原、文震孟、钱士升面面相觑,张原上前作揖道:“周侍讲,我等三人今日院中还有何事?”
周延儒看书头也不抬,口里吐出两个字:“无事。”
张原道:“既无事,那我等三人先去工部看住所,明日再来。”
周延儒鼻孔出气,“嗯”了一声。
张原向堂上诸位翰林拱拱手,转身便出去了,文震孟、钱士升随后跟出来,钱士升不悦道:“这位周侍讲怎么回事,我们哪里开罪他了!”入翰林院第一天就遇上这么个嘴脸,当然不痛快,他们可都还在一甲及第的兴头上呢。
张原并不在意周延儒对他们态度冷淡,微笑道:“可能他自有烦心事吧,日久见人心,且慢慢相处了看。”
三人又转回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和两个所副便领着张原三人往西长安街,从皇城根下的石厂街绕到李阁老胡同,李阁老就是弘治年间内阁首辅李东阳,李东阳的宅第在这里,故名李阁老胡同,分配给张原的那座四合院坐北朝南,比商周祚在东四牌楼的四合院略小,但也有外院、内院,虽是百年旧屋,经去年修葺后也还整洁,在工部所剩的房子里算是宽敞的了,张原比较满意,前些日子他让来福打听过,在皇城附近要租赁这样一座四合院,年租金应该在三十两银子以上,现在免费住着,还有何话说——
张原收了钥匙,跟着去太仆寺胡同看文震孟和钱士升的房子,那两座四合院还要小一些,但也算清净整洁,交接完毕,吴所正和两个所副回工部衙门去了,文震孟和钱士升此前一直住在会同馆,他们两个很快就搬到这里来住,而张原暂时还会在内兄处先住着,等下半年澹然入京再搬到这里来,房子是要先占到的——
座师吴道南的住处就在这边,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去拜见,却听那应门老仆道:“我家老爷入阁当值去了。”
张原大喜,万历皇帝定是下诏挽留吴阁老了,内阁好不容易添了一个人,万历皇帝自然不肯让其轻易罢去,不然又要重新会推阁臣,党争更要激烈起来。
……
这样,张原便开始了他的翰林生涯,每月领笔墨纸、朝暮馔、烛火费,折银一两八钱,另外还有月俸银四两,说起来大明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少得可怜,靠这点俸银过日子那是相当的清苦,寒窗数十年好不容易当了官难道是来做牛做马的吗,所以很少有人能耐得住清贫,既当了官,那发财之途很多,这不必说,有些官员为了要前程和声望,不贪污不受贿,可他在京城中的排场如何支撑,那就得靠家族支持,家族或经商或务农,少不了要仗着他的权势,若朝廷相关政令有损于其家族利益的,那他肯定是要反对的,所以很难有公正,即便是能守清贫、品行正直的官员,但为了意气之争,也往往把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为排除异己不顾大局,东林官员有不少是这样的,另外三党更不必说——
张原虽不喜奢华,但寒酸也受不了,按他现在的开销,在京一年大约要用三百两银子,以后澹然来了,开销自然要翻番,这六、七百两银子靠翰林院的俸禄哪里够,好在他现在自有生财之道,翰社书局、翰社镜坊、盛美商号,一年红利少说也有三千两,他可以做个清官,他也赞成纳税,他的眼光自然要比其他人长远——
张原每日到翰林院饮茶、看书、练习书法,经史学问张原已经不怎么想钻研了,门已敲开,砖可以丢掉,张原现在每日大量阅读的是邸报,从万历十五年时的邸报开始读起,还做笔记,是同堂的修撰、编修中最勤奋的,这让周延儒感到很可笑,看新出的邸报也就罢了,几十年前的邸报还看,还做笔记,这人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又或者是八股文读迂了?
所以四月二十九这日,轮到周延儒给庶吉士讲课,周延儒推说自己喉咙痛,推荐张原代他授课,要讲授的是如何草拟用人、选举、考课这三门的奏折,范文是《历代名臣奏议》,周延儒原以为张原不敢答应,他想看到张原惭愧推辞的样子,不料张原只是关心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就端着茶去翰林院讲堂了,二十四名庶吉士正襟危坐,张岱、倪元璐在座,见是张原进来,都是一愣,哪有给自己同科进士讲课的道理!
张原含笑作揖道:“诸位年兄,张原失礼了,周侍讲贵体欠安,由在下来与诸位年兄共同探讨如何草拟奏折,是探讨而非讲授。”
二十四位庶吉士都笑了起来,有人道:“张修撰博学多闻,我等正要请教。”
张原端一杯茶,开讲《历代名臣奏议》,这部书卷帙浩繁,收集历代名臣奏疏八千余篇,其中大多数篇章张原听黄尊素等人为他读过,大半记于心中,这时讲起来,遇到需要引用的篇章,张原随口而诵,展现其惊人记忆力,一堂课下来,背诵了数万字,而且思路清晰,归纳得简明易懂,一众庶吉士尽皆赞叹,这部书其实很多庶吉士都读过,但却无人能如张原这样了然于心,能深入浅出地讲出来——
张原端着茶杯出来时,见侍读学士郭淐立在讲堂长窗外,显然已旁听多时,张原赶紧将茶杯放在廊栏上,向郭学士施礼,郭淐点头道:“张修撰讲得极好,以后这门课就由你来讲。”
张原忙道:“郭学士,这个万万使不得,今日是周侍讲身体不适要我暂代,我只有勉为其难,哪有给自己同年讲课的,在下没有这个资历,今日只是从权。”
郭淐见张原坚拒,也觉得于翰林院制度不合,就没再要求。
张原回到濒临玉河的小院,周延儒已经不在,说是告病回寓所休息去了,张原笑笑,心想:“这样的刁难我不怕,偶尔来一下也好。”
黄昏时分,张原与大兄张岱出了翰林院,穆真真和武陵在玉河北桥上等着,还有能梁和茗烟,能梁将一个大信封递给张岱道:“宗子少爷,这是山阴大老爷寄来的。”
张汝霖都是通过驿递寄信,比民信局是快捷得多。
张岱见信封很厚,说道:“介子,这里面应该有你的信。”拆开大信封,里面果然有张原的六封信,分别是张汝霖、张瑞阳、张若曦、张萼、商澹然和王微写给张原的信——
霎时间,张原口干舌燥,这比春闱放榜还让他忐忑和激动啊,飞快地拆了澹然的信,一目十行,便即大叫一声:“三官保佑,母子平安,张鸿渐诞生了!”狂喜之情,远胜状元及第。
去年张原离开山阴家乡赴京赶考的前夜,张原与澹然夜半絮语,张原说生男孩就叫张鸿渐,女孩就叫张思柔——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诸葛马前课
很少看到张原有这般无法抑制的喜悦,穆真真、武陵都欢叫起来,能梁和茗烟也是喜笑颜开,东长安街上的行人都被桥头这欢乐引得频频侧目。
张岱笑着作揖道:“恭喜恭喜,介子弟也做父亲了,又中状元又生儿子,真让人嫉妒哇。”
张原喜气洋溢道:“大兄也要努力,三兄燕客的儿子都快周岁了。”
张岱笑道:“是要努力,耕耘不辍。”
张原雇了一辆马车,与大兄张岱乘车回东四牌楼,方便看信,张岱吩咐能梁回去报知仲叔,说他今夜在张原处喝酒庆祝,不回泡子河畔了。
坐在马车上,张原细看澹然的信,得知儿子鸿渐是三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时二刻出生的,小婴儿撑手蹬脚,哭声宏亮,张原看着信,心里喜潮激涌,恨不得即刻把妻子接到京中团聚,信是四月初一写的,今日是四月二十九,这官府的急递铺真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