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229部分在线阅读
宗翼善略一思索,答道:“己、礼,非一非二,迷之则己,悟之则礼,己如结水之冰,礼如释冰成水,己如析金为瓶盘钗钏,礼如熔瓶盘钗钏为金,故释冰即是水,不别求水,熔瓶盘钗钏即是金,不别求金,克己即是礼,不别求礼,可见己与礼非一非二,为礼由己,若舍此他觅,将无所得。”
焦竑面露微笑,对黄汝亨道:“贞父,此子果然好学敏悟,值得提携。”
黄汝亨笑道:“焦太史何不效仿阳明先生收宗生为弟子?”
焦竑揽须大笑,说道:“老夫何敢比阳明先生,就不知宗生能及心斋先生几成?”
当年王心斋先生是盐丁灶户出身,社会地位与奴仆差不多,也是靠自己勤奋好学得到了王阳明的赏识,王阳明不拘一格不论出身,收王艮为弟子,终成一代大儒,而泰州学派由此具有浓烈的平民色彩,门下弟子三教九流都有,所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就是泰州学派的观点,是平民哲学——
宗翼善见焦竑有收他为弟子的意思,当即跪倒拜师,张原也跟着跪下。
焦竑道:“张原,你拜我何为?”
张原道:“学生也想向太史公求教。”能拜在焦竑门下对他的学业和声望都很有裨益,总不能宗翼善都拜师了,他却一无所得。
焦竑对张原道:“老夫收宗生为弟子,是怜他才高命薄,要助他一把,你出身山阴名门,现在已是案首童生,入泮升学是定局,更有钟太监赏识你,又何必拜老朽为师!”
焦竑听说张原与织造署钟太监关系密切,有些不悦,文人清高,一向是看不上内官的,就算迫于太监威势,表面上要奉承,但心下都是鄙夷太监的——
张原心道:“不妙,这阉党之名现在就要影响到我的声誉了吗?那么我就更要争取成为焦状元的弟子,迎难而上正是我之本色。”说道:“学海无涯,案首只是虚名,学生追求的是圣贤之道,但学生年幼,求学格物常有迷惑,所以想向太史请教。”在焦状元面前就得这么说。
这时,童子捧茶上来,小心翼翼放下茶盏,竖起托盘退在一边。
焦竑道:“那好,我且问你,如何方能言道?观心、行己、博学、主静这些都不必说了,老生常谈耳。”焦竑这是刻意提高难度来考量张原,先把一些答案通道给堵上了。
张原凝思片刻,瞥眼见那捧茶童子恭立一旁,顿时灵光一闪,答道:“这捧茶童子便是道。”
焦竑、黄汝亨相顾愕然。
宗翼善也为好友暗捏一把汗,他虽然知道张原的才华,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的,但要从捧茶童子联系到圣贤之道,这极难啊。
焦竑当然沉得住气,徐徐道:“请试论之。”
张原向焦、黄二人一躬身,却转头问那小童:“从茶房到这大厅有多少路?”
小童答道:“有小半里路。”
张原向焦竑道:“学生从外来,一路山石阶梯,左旋右绕,而这童子托盘捧茶,走了这许多门坎石阶,竟未失足打破瓯盏,岂不是暗合于道。”
焦竑、黄汝亨二人眼睛都是一亮,张原回答得甚妙,张原没有从正面回答什么是道,而是借捧茶童子现身说法,有戒嗔戒惧君子夕惕之意,又有庄周庖丁解牛之意,极其耐人寻味,这种以日常小事说理也正是泰州学派的风格。
第一百九十章
小人的中庸
年过古稀的焦竑白眉轩动,手按醉翁椅扶手,上身前倾,问道:“还有说否?”
一句“捧茶童子即是道”好比八股文精彩的破题,能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但要让学富五车的焦状元大起爱才之念,还必须有更精彩的阐述,张原道:“修身亦如捧茶,即使是志力坚贞之辈,值此境界,也须心寒胆战,恭敬奉持,毫忽不能昧,这便是研几;所须不敢瞒,这便是慎独;坦坦平平,好恶不作,唤作君子,依乎中庸也。”
焦竑目视张原,问:“你年方几何?”
张原道:“学生十六岁。”
焦竑转头看着黄汝亨,问:“贞父,你以为张原这捧茶童子论如何?”
黄汝亨欣喜道:“妙绝,这才算是读通了《中庸》的,世间学子,读过《中庸》的何止千万,能领悟到这一地步的罕有。”
“是也,是也。”焦竑频频点头,能见到这样好学深思的后辈,这位大器晚成的焦状元甚是喜悦,赞道:“此子奇才,有王辅嗣的早慧——”
张原听焦状元把他比作王辅嗣,心里颇不乐意,王辅嗣就是魏晋玄学的祖师王弼,是空谈玄辨之辈,而且死得很早——
黄汝亨补充道:“也极好学,这两日在草堂听讲很是专心,功课也好。”
焦竑道:“张原、宗翼善,你二人既然愿意在老夫门下受教,那老夫就收下你们,寓庸先生是你们的老师,我焦弱侯也是你们的老师。”
张原、宗翼善大喜,一起拜倒,宗翼善的喜悦可想而知,焦太史名满天下,声望更胜董其昌,能拜焦太史为师,这就是有贵人相助,当然,宗翼善心里清楚好友张原才是他命中最大的贵人,没有张原引领,他永远踏不出这第一步——
焦竑觉得宗翼善无须敲打提醒,宗翼善出身卑微,而且有二十多岁了,行事想必会更稳重,而张原少年成名,或有轻狂傲慢,必须警醒之,说道:“张原,你方才论道颇为精妙,但你可知中庸也有君子之中庸和小人之中庸否?”
张原知道焦老师要教训他了,恭恭敬敬道:“学生尚不能分辨其中差别,请老师指教。”
焦竑说道:“根器浅薄,智力怠缓,游气杂扰,无所忌惮,这便是小人之中庸。”
张原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心道:“乱世将临,已惮太多如何匡扶济世,我的信念必须坚持。”
须发如雪的焦竑对张原谦恭的姿态颇为满意,这时天色已晚,焦竑便留张原、宗翼善在南园用晚饭,而后提笔给董其昌写了一封信,说他怜惜宗翼善之才,今已收其为弟子,望董公以人才难得为念,允其脱奴籍云云。
张原、宗翼善辞出南园已是天色全黑,半轮明月高挂中天,四下里朗朗可见了,穆真真等候在园门边,张原道:“真真饿坏了吧?”
穆真真摇头道:“婢子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