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1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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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文若道:“据我所知,绍兴府是看不到我这篇制艺的,这篇制艺在我拂水书屋也只刻印过专集,并未在外行销。”
  苏州属于南直隶,绍兴是浙江,范文若参加乡试是在南京,绍兴人参加乡试是去杭州,绍兴书铺赶着刊刻的都是会试墨卷和杭州乡试的墨卷,不会刻印其他行省的墨卷,因为卖不出去,各省有各省的文风,乡试主考官也要考虑各省文风不同来取士的——
  张原道:“那就奇了,为何这篇八股文我曾在一部《可仪堂时文八百题》的集子里读过?”
  范文若疑惑道:“《可仪堂时文八百题》,有这部书吗,我怎么不知道?”范文若是开书铺的,大江以南的书铺出了什么大的时文集子他肯定知道,《可仪堂时文八百题》那肯定是数十卷的大部头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而且可仪堂这书铺名字也不熟悉,也许是小书铺——
  却听张原说道:“可仪堂选本里的这篇‘大畏民志’与范举人方才朗诵的‘大畏民志’大同小异,但我以为,可仪堂选本里的那篇更为精妙冷隽,而且文后注释说是正德年间某地乡试前三名的墨卷——”
  范文若“腾”地站起身来,戟指张原,厉声道:“张原小子,今日你若不把那部《可仪堂时文八百题》交出来对证,我就叉你去见官,你这是辱我乡试首艺是抄袭,我与你势不两立。”
  陆韬、杨石香等人都是大惊失色,诬说举人墨卷是抄袭,张原这个祸闯得太大了,这要是见官,张原绝对要挨板子——
  陆韬上前几步,正要缓颊求情,却见张原从容不迫道:“何必见官,这事若见官岂不就闹大了,于范举人名声有损——请存雅量,暂勿暴躁,让在下把话说完。”
  范文若怒极,厉声道:“你说,你说,今日你若不拿出证据来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张原道:“我既说这篇‘大畏民志’我曾读过,当然会拿出证据来,但那本《可仪堂时文八百题》的书我现在是拿不出来的,远在山阴,而且是几年前看过的,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别急,听我说,书是没有,但那篇制艺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当场背诵。”
  范文若听张原这么说,心中一凛,冷笑道:“我这篇制艺既是乡试墨卷,流传到山阴也是有可能的,恰被你读过,恰被你记住了,今日就想以此拙劣伎俩来羞辱我是吗?”
  张原不疾不徐地道:“我早先问过你,你说这篇制艺绍兴不会有,现在又说有了,好,我不与你争这个,我只朗诵我所记得的这篇制艺,让诸位听听与范举人的这篇相同在哪里,不同又在哪里,如何?”
  众人都不敢开口。
  范文若盯着张原,恨恨点头道:“好,好极,就让众人听听你的这篇‘大畏民志’是什么样的,到底如何个精妙冷隽法,看究竟是谁抄袭谁!”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张松戏曹瞒
  陆韬知道张原是不忿范文若的盛气凌人,范文若也的确无礼,以文会友却连他的一篇制艺都不肯听完就加以讥讽,一向好脾气的陆韬也觉甚是不快,可张原说范文若的举人墨卷与前人制艺暗合,这可就闯大祸了,张原若不能自圆其说,那范举人肯定会拽着张原去见官,侮蔑前辈、辱及朝廷科举威严,张原挨板子是逃不了的,那他该怎么向妻子若曦交待啊,若曦呢?
  陆韬扭头朝芍药花圃那边望,没看到张若曦和穆真真的身影,想必是进祠里拜水仙去了,陆韬心中着急万分,起身拱手道:“范兄,我这内弟年幼,望——”
  范文若喝道:“年幼就可诽谤前辈吗!”
  就听张原清朗的声音说道:“请范举人和诸位仁兄听仔细了,在下这就开始朗读《可仪堂时文八百题》里的‘大畏民志’篇——”,念诵道:
  “得思志之所自,即讼可以悟本也。盖民志而至于大畏,必有其所以畏者在也。此虽为讼言之乎,而知本之道,已不外是——”
  范文若冷笑道:“这破题、承题,与我的制艺是一字不差,哼,你能强记也算小有才,可你今日就算把我的制艺全文背诵下来我也饶不了你!”
  张原道:“急什么,听我继续朗诵,请注意听后二比、后二小比和大结,这几处有明显不同,而且比范举人更为清通隽达、理致分明。”
  范文若恨得牙痒痒,点着头道:“你念,你念。”
  张原将提二比、中二比和过接念过之后,略略提高声音,朗诵道:“——所以大畏民志,徒无讼之实也,即民德之说也。无讼者新民之一,即无讼者,明德之一,此自为本来者也,兼而言之者也;由无讼而思新民,其为新民者不一,由使无讼一而思明德,其为明德者不一,此异末而共本者也,专而言之者也。兼言之而本在,专言之一而在大,此谓知本矣。盖天下有求本之理,不更有求末之理,犹之为夫子之言,得无讼之道,不必更得听讼之道,故知本不复言末也。然此言可以知本,不足以尽本,又何也?重华之德,岂殊文祖,而放殛之典,继乎平章;文武之德,岂逊平康,而刑措之风,迟乎孙子。然则无讼固不足以尽明德,并不足以尽新民也哉。”
  全篇朗诵完,张原对拂水山房社诸人拱手道:“范举人的这篇‘大畏民志’,诸位仁兄想必是熟读的,自能辩出在下方才诵读的后二比与大结是与范举人那篇大不相同的,范举人的后二比是——知本则本之自全者,其始终无旁落而终必无偏举之弊矣,不更言始终矣;知本则本之渐致者,其先无凌节之施,其后必无逆至之应矣,不更言先后矣——诸位,范举人,在下没有错漏吧?”
  沧浪亭上沉寂无声,众人都惊呆了,都在想:“莫非这范文若的乡试首艺真的是抄袭得来的?”
  陆韬是又惊又喜,张原果然有证据,忽听亭外有人清咳了一声,这声嗽太熟悉了,陆韬转头望去,就见妻子若曦和穆真真二人立在亭外一处假山下,见他看过来,若曦便轻轻招了招手——
  陆韬起身,正待出亭,就听张原又说了一句:“请诸位细辨这两篇大同小异的制艺的高下。”
  众人依然不发一言,面面相觑,又都看着范文若——
  那范文若已经是面红耳赤,额角青筋直绽,握着书卷的手微微发颤,他苦研时文,文章好坏还是辨得出来的,这“大畏民志”题出《大学》,他的制艺紧扣德治为本、法治为末,自以为阐发得题无遗义了,但张原在后二比发挥出听讼与使无讼的新义,转折而更上一层,界线分明,毫不粘滞,极尽文章之妙,从全篇来看,前面相同,后半部分颇有不同,而且不同之处正是比他精深高明之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遭受如此沉重打击,范文若丧魂落魄,懵了,范文若对自己的制艺是极其自负的,这次来会青浦社诸人,就是要以艺服人,从而将青浦社并入拂水山房社,不料朗诵出的乡试制艺却与正德年间的旧文暗合,而且那旧文还比他的高明一些,这让范文若完全不知所措了,既冤枉又失落,先前睥睨诸生的傲然气势全无,嘴唇颤动,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拂水山房社的许士柔、孙朝肃、王焕如三人大觉颜面无光,如坐针毡,不知是不是应该立即离开?
  杨石香、袁昌基等人则是惊讶万分,如果范文若真是抄袭那绝对是一大丑闻,而若不是,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石香见气氛尴尬,便出面转圜道:“范兄,诸位,这想必是一场误会,四书题就这么多,今人制艺与前人暗合也不是没有可能。”
  陆韬快步出亭,走到假山下,张若曦轻笑道:“方才差点被杨秀才的家人给打了——”
  陆韬惊问何故?张若曦说了,又问:“亭上的那些人都盯着小原做什么?”
  陆韬便将方才亭上的事说了,道:“《可仪堂时文八百题》这书真没听说过,若曦,你山阴母家有这部书吗?”
  张若曦摇头道:“没有,小原前几年根本就不怎么读书,那时他才多大啊,他这应该是在捉弄这个范举人。”
  陆韬奇道:“张原能背诵出范举人的制艺这又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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