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精校)第12部分在线阅读
傍晚,张母吕氏从鉴湖田庄回来,说是收成不好,佃户的麦租只收上六成,这几年收成都不好——
张原心想:“上半年不都是风调雨顺吗,怎么会收成不好,鉴湖那边可都是良田,只要不遭洪涝,哪里会年年收成不好!”
张原有一种感觉,张彩之父张大春极有可能从中渔利,因为他父亲张瑞阳长年在外,母亲吕氏毕竟是女流,这些年张原家的田租都是由张大春打理——
这些疑问张原现在只是放在心里,他眼睛还不好使,不宜多操心,待完全脱去眼罩后再帮母亲料理一下这些事也不迟,平时多留心便是。
次日,范珍、詹士元二人照常来为张原诵读《春秋经传集解》,读罢一卷,闲谈时间,范珍道:“介子少爷可知燕客公子的事?”
“什么事?”张原问。
范珍道:“燕客公子昨日傍晚喝得烂醉,提一根竹节鞭,见人就打,后来又叫人给他眼睛蒙上,说要冥想开启宿慧,满口胡言乱语,跌跌撞撞撒酒疯。”
范珍、詹士元知道张萼昨天来了张原这里,一回去就大发癫狂,不知是不是张原言语触发的?
张原道:“三兄是极聪明的人,是千里马,千里马必不驯,嗯,慢慢会好的。”
又过了几天,范珍对张原道:“燕客公子这几日学静坐,还整日蒙着眼睛,虽然不明说,但显然是学介子少爷,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张原笑道:“三兄那天听我说心静生智,耳听更胜目视,听书记得更牢,想必是这个缘故。”
范、詹二人都笑。
范珍看着张原半眯着眼睛的样子,这十五岁的少年去掉眼罩看上去容貌清雅,但还是有些稚涩的,只是神态口气依然稳健冷静,范珍心想:“难道真有这种事,听书能记得更牢?不过这少年倒真是过耳成诵。”
张原从范、詹二人处了解到,想要考童生、考秀才,必读的书如下:
《四书集注》、《孝经》、《小学》、《五经》传注、《周礼》、《仪礼》、《春秋三传》、《国语》、《战国策》、《性理》、《文选》、《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初步估计,熟读这些书至少需要三年时间,然后从五经中选取一经作为本经,县考、府考都从本经出题,张原为自己选的本经就是《春秋》,三十卷的《春秋经传集解》他已经听范、詹二人读完,也已记忆于心,只是没想到还要读那么多的书,这童生、秀才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啊。
却听范珍又道:“也有取巧考上秀才的,别的书都不读,只读《四书集注》和本经,然后揣摩八股时文,考中的也有不少,嘿嘿,这等不学无术的秀才,还不如我和老詹。”
第十章
一树梨花压海棠
《四书集注》和《五经》传注张原已经听过一遍,其他的《国语》、《战国策》四百年后就读过,既然要专治《春秋》,那么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和杨士勋的《春秋榖梁传疏》不可不读,张原家里并没有这两部书,托范珍从西张借来读给他听。
已经是农历七月上旬,张原的眼睛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曾经尝试过,自己看一页书和听人读一页书,记忆效果大不一样,自己看书只能记住一小半,而听一遍却能记住十之八九——
张原心想:“看来老天爷是要我一辈子养眼啊,也好,过目成诵不稀奇,过耳不忘才难得,只是我身边得常备两个能读书给我听的人,老范、老詹不长久,得另外物色,嗯,红袖添香夜听书似乎不错,可我还小,也没银子,慢慢来,从长计议吧。”
张原一家对张原的改变似乎并不诧异,张母吕氏认为儿子是经历了眼疾之苦变得懂事了,而与张原朝夕相处的小奚奴武陵只觉得快活,他喜欢现在的少爷,两次把西张的燕客公子整得灰头土脸,真是畅快啊,十岁的兔亭可以无视,伊亭呢,不识字,没觉得读书与不读书的少爷有什么区别,至于张大春、张彩父子,他们尚未领教介子少爷的手段。
七月初七乞巧节这日午后,张原正在书房里听范、詹二人为他诵读《春秋繁露》,听到后园小门有人在拍门,从后门进出的一般都是图方便的婢仆下人,张原便让武陵去看看是谁?
不一会儿,武陵领着一个十七、八岁容貌娟秀的婢女来了,这婢女跪在书房外,哀哀哭泣道:“介子少爷,小婢求介子少爷——”
这婢女一开口,张原就辨出这是当日跟着张萼来作赌注的那个美婢,问:“什么事?”
张母吕氏也听到后园有人敲门,让大丫头伊亭过来看看,伊亭一看跪在少爷书房外的这个西张婢女,奇道:“咦,秋菱,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秋菱平时很神气,伊亭在投醪河边洗衣服,她有时会站在河岸垂柳下一边嗑瓜子一边与伊亭闲话,有一次还故意与伊亭比谁的手好看,伊亭一年四季都要下水洗衣服的,手自然粗糙,哪有秋菱的手细嫩,但伊亭也不是好惹的,回敬道:“我是辛苦一点,但从没挨过打,我家太太对下人好。”秋菱恼羞成怒,再也不睬伊亭了——
而这时的秋菱显然神气不起来了,哭哭啼啼道:“伊亭姐,帮我求求介子少爷吧,我家公子要把我送给看门的老苍头。”
范珍忍不住笑出声来,对张原道:“是这么回事,燕客公子学介子少爷蒙眼静坐了几天,似乎未见生智,让人读书给他听,却越听越心躁,这个秋菱也不知怎么惹到燕客公子了,三天两头挨打,不过送给看门老苍头的事范某却未听说——”
跪在门槛外的秋菱接口道:“就是早间的事,三公子命小婢晚边就与老苍头成亲。”
范珍笑道:“是那个姓吴的老苍头吗,六十多岁了,一树梨花压海棠啊。”说着还“啧啧”两声,似甚艳羡。
秋菱哭道:“小婢求求介子少爷——”
伊亭道:“这可奇了,燕客公子要把你配给下人,你来求我家少爷做什么!”
秋菱道:“燕客公子曾与介子少爷有赌约,小婢——小婢情愿服侍介子少爷。”
张原一听这话,心里颇不舒服:“这个秋菱当日听张萼说要把她输给我,连叫着不要不要,到今日要被张萼送给吴老苍头了,才想着来东张,嘿嘿,我张介子就只比老吴头强点?”摇头道:“我不要你服侍。”
秋菱大哭道:“介子少爷,求你救救小婢吧,那老苍头又老又丑也就罢了,还一身的疥疮,小婢宁死也不嫁他,求求介子少爷,只有介子少爷能让三公子回心转意,求求少爷了。”
范珍奇怪地问:“什么赌约?”
秋菱这时也顾不得了,把当日张萼输给张原的事说了出来。
范珍、詹士元二人面面相觑,心道难怪燕客公子那日撒酒疯,原来是有这么一桩大郁闷事。
范珍笑道:“此婢言语可怜,与那吴苍头也的确不般配,介子少爷若能把她从三公子处要来,那也是一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