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精校)第53部分在线阅读
陆葳蕤又引着陈操之去看那株从明圣湖畔移栽过来的金钗石斛,一一向陈操之说这株腊梅是从哪里寻来的、那株连翘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如数家珍,忽然问:“陈操之,你府上就在明圣湖畔对吧,是不是也植有很多花树?”
听陈操之说没有,陆葳蕤就奇怪了:“那你怎么知晓这么多园艺之道?”
陈操之道:“明圣湖畔的山林间多有各种奇花异草,我喜欢登山涉水去探望它们,观察它们的习性,有些花喜荫凉、有些花喜日晒、有的耐旱、有的要植于湿地,看那些花在哪些地方生长得最好、花开得最盛,就知道花们的喜好了,顺应花性就能栽养好它们,不过我不喜欢把花移植回自家庭院,土质有别,花木生长不易。”
陆葳蕤蹙眉道:“你是在说我吗?可是你想,花也是要人照顾的,风雨雷电、禽兽啄噬,你今年见花开得好好的,明年去看,那株花枯萎了、被禽兽践踏了,你不会难过吗?世上多有赏花人,可是真正爱花、惜花的有几个呢?往往奇花异种,脆弱易凋,我没看到便罢,看到了总想由我来照看它,感觉很安心——”
陈操之有些惊讶,望着陆葳蕤纯美的容颜,听她继续说道:“我知道吴郡人都笑我痴,说我是花痴,谁又知道我见花开花谢的领悟呢,我娘亲去世得早、我的两个姐姐都是早夭,我兄长生亦是多病,人之死也如这花木一样,凋谢了、枯萎了,也许如佛典说的有转世轮回再世为人,但我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就像同一株花树,每年开的花也不会是一样的——”
魏晋人浓烈的生命感伤在眼前这个名门女郎身上体现尤为明显,陈操之原以为陆葳蕤只是一个生活优裕、爱美纯真的简单少女,没想到她这么多愁善感,陆葳蕤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吗?有点像,又不大像,陆葳蕤应该更纯粹一些,还有,陆葳蕤爱笑,仿佛聊斋里的婴宁。
陆葳蕤见陈操之目不转睛望着她,“格”的一笑,说道:“怎么了,你也要笑我是不是?”
陈操之微笑道:“怎么会,我觉得你说得很好,让人心怀窈缈、俗虑全消,觉得活着很美好。”
陆葳蕤笑道:“我又不会玄学清谈,哪能说得这么高妙让你俗虑全消呢。”
陆禽这时走了过来,他在一边冷眼观察陈操之好一会了,这时眼里仿佛没有陈操之,对陆葳蕤道:“七妹,菊花玉版活了吗?”
陆葳蕤眉开眼笑道:“活转了,发新叶了,六兄,你来看。”
陈操之见便道:“葳蕤小娘子,那我告辞了。”
陆葳蕤看着从兄陆禽那悻悻然的样子,偷偷朝陈操之眯眼一笑,说道:“那好,谢谢你活救了我的菊花——短锄,代我送陈郎君出园。”
短锄是陆葳蕤贴身侍女的名字,俏生生的一个女孩子,却让陆葳蕤叫作短锄,短锄栽花啊。
陆禽看着陈操之的背影,对陆葳蕤道:“七妹,以后莫让这个陈操之再入园了,这人小小年纪,心计很深。”
陆葳蕤道:“六兄,陈操之心计深不深,关我的花什么事呢,我请他来是救菊花玉版而已。”
陆禽道:“七妹你不知道,这寒门学子一入我陆府就声望大增啊,我不想给他这种沽名钓誉的机会。”
陆葳蕤道:“可我听爹爹说陈操之甚是有才,书法极好,既然是真有才,那么我陆氏借一帆风、助他扬名又何妨呢,君子成人之美啊。”
陆禽语塞,却道:“也没什么才,论书法,不如我远甚。”
陆葳蕤道:“哪天六兄和陈操之比试一下书法,让爹爹作评判。”
陆禽一屑道:“我和他比,笑话,他没那资格。”
陆葳蕤含笑道:“六兄,你既说他书法不如你远甚,又不肯和他比,那人家怎么知道你书法比他高明?”
陆禽道:“我们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没什么好比的,比如说你要我和农夫比挑粪,那我敬谢不敏。”说罢,自以为譬喻精妙,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陆葳蕤噘嘴道:“可这明明是比书法嘛,扯到挑粪去做什么!书法之道,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陆禽强词夺理道:“怎么没有,这满园花树都有高低贵贱之分呢,七妹你怎么专挑名贵稀有的品种移栽,那些寻常花种怎么不种?”
陆葳蕤“哼”道:“六兄不讲理的,我不和你说了。”
陆禽忙道:“好好,不说了——七妹,真庆道院的茶花开了,哪天我陪你去赏看。”
陆葳蕤道:“我不要你陪,我自去。”
第五十一章
两个爱花人
立冬过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早起登狮子山,山岩地表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后凋的松柏像是被冻着一般青得发黑,口里呼出的是白气,这吴郡的冬季到来了。
陈操之、来德都穿上了冬衣,冉盛却不肯穿,只是两件单衫,说热,摸摸他的手,果然热乎乎的,冉盛的体质真不是一般的强健啊。
不过十月的天气冷得不彻底,接连几日冬阳高照,又暖洋洋得像是春天跨过冰雪提前到来。
十月十六日休学,陈操之、刘尚值跟着顾恺之去山萝村,在那毛姓佃户家中用午餐,那毛氏女郎每日随父兄劳作,肤色虽不甚白皙,但莹润有光泽,眉目颇有灵气,走起路来轻快矫健,想必溪边捣衣姿势也是很美的。
午后归途,顾恺之道:“子重,今日晴好,待夜里一轮朗月出来,我的《月夜捣衣图》就可以画好了,比卫师的赠笛图可快得多。”
陈操之以前只会画风景,没学过画人物,便道:“长康,我要向你学画人物,卫师精力不济,没时间教我。”
顾恺之笑道:“好,我这算是代师授艺了吧,不过你还是先画你的山水树木,我感觉你对画那些很有灵气,先熟悉了用笔用墨的技巧,明年我再教你画人物——你也要画美人吗?”
陈操之笑道:“自然少不了要画美人。”
顾恺之问:“那你准备要娶几房妻妾?”
陈操之奇怪道:“娶妻与画美人何干?”
顾恺之道:“那毛佃户说要把女儿送与我做妾,我婉拒了,许诺免他一年田租,我才十四岁嘛,我虽好色,但不好淫,若是每画一个美人就要娶回家去,那我如何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