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精校)第325部分在线阅读
陈操之觉得有些好笑,谢道韫因为是女儿身,又未带侍婢,当然不便在范氏庄园留宿,未想范宁就误会了,这也难怪,范宁对桓温是视若仇人的,去年会稽王意欲辟范宁为舍人,为桓温所讽,遂寝不行,桓温要压得他范氏无出头之地——
陈操之道:“武子兄错怪祝英台了,祝英台若真的有这样的顾虑,就不会随我来拜见令尊,此人——此人有洁癖,虽在旅途,亦自带被褥,你不见她敷粉薰香吗?”
范宁哈哈一笑:“原来如此!”便未多言。
陈操之、冉盛随范宁回到范氏庄园,范汪在书房等候陈操之,坐定后,范汪含笑问:“范某是桓公所恶之人,子重与我父子交往,不怕为桓公所忌吗?”
陈操之道:“若我因为顾及仕途而不敢与自己敬重的长者交往,拘泥畏缩,患得患失,那还不如僻居山林,做一田舍翁更逍遥快活。”
范宁道:“爹爹,能说出‘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这样真知灼见的岂是卑琐之辈,子重胸中自有浩然之气在。”
范汪看了看陈操之与冉盛,说道:“此室只有我父子与子重兄弟二人在,尽可直言——子重儒玄双通、修身有德,是否想立一家之学、为后世师表?”
陈操之道:“若操之有六十年之寿,那么五十岁之后可皓首穷经、专心于学问。”
范汪含笑点头,说道:“我观操之之棋,锐意进取、新意迭出,非甘心于聚众讲学终老的,那么范某要问一句,操之以为桓温何等人也?”
陈操之稍一踌躇,说道:“桓公有一语自评——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
范汪、范宁父子相视而笑,范汪道:“看来操之是深知桓温之志的,操之不受会稽王征辟而执意要去西府,是要助桓温篡位来获取高位吗?”
范汪这个问题很尖锐了,陈操之心知自己必须慎重回答,缓缓道:“我以为桓公纵有异心,亦难得逞。”
范汪双目开阖,问:“何以见得?桓氏据长江上游,已割天下之半,且晋室衰微,桓温欲取晋室而代之,恐非难事。”
陈操之道:“西中郎将袁真、北中郎将庾希手握重兵,京口有郗愔,王谢大族俱未归心,桓公岂敢篡位!”
范汪道:“桓温常以北伐来获取名声并打击异己,谢万石与范某都是因此被桓温贬黜的,袁真、庾希雄居两淮,我料桓温还会故伎重施、以北伐来削弱这二人,如此,桓温可篡位矣。”
范汪所料不差,史载庾希就是被桓温以不能救鲁和高平免官的,而袁真,则是桓温第三次北伐失败的替罪羊,被逼降燕,终致族灭——
陈操之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桓公纵然机关算尽,奈何寿命有限,桓公要清除异己、要得到南北大族的拥戴,没有十年的经营是难以成功的,而桓公五子皆庸碌,难继桓公之志。”
范汪眉头皱起,细细思索,叹道:“操之识见之明,人所难及,真乃王佐之才也。”
陈操之道:“不瞒范公,我所虑者,乃在北胡,慕容鲜卑虽强,终当被苻坚所灭,那时北方一统,江左危矣,荆襄有西府兵,而广陵、京口却无精锐军队,北府军解散实为可惜。”
范汪“啪”地一击掌:“操之所言极是,西府、北府,两相制衡,对抗外敌又可首尾相应,此久安之策也,但桓温在世,北府难立。”
陈操之道:“范公可安心等待,朝廷必有重用范公之日。”
与陈操之一席谈,范汪恍若拨云见日,心胸大畅,说道:“我老矣,他日操之若要重建北府兵,我必效微劳。”又道:“征虏将军刘建,原为我制下,现亦赋闲居家,刘建有一子,名刘牢之,年方十五,面紫赤色,身量虽不及令弟雄壮,然神力惊人,且沉毅善谋划,若建北府兵,此人可为先锋将。”
刘牢之是北府军中赫赫有名的猛将,在淝水大战中战功卓著,六月间荆奴曾说想去淮南、京口一带为陈家坞招募六十名私兵,陈操之就想让荆奴寻访刘牢之,但随后想想还是作罢,陈氏尚无力供养一支百人私兵,他陈操之不可能把那些将在后来的历史当中纵横捭阖的豪杰预先收养在家里。
陈操之与范汪、范宁父子相谈至深夜,纵论时局,陈操之获益良多,深感此行不虚。
次日一早,范宁送陈操之、冉盛回城,执手道别。
陈操之与谢道韫辞别吴郡太守朱显和贾弼之,又去徐氏草堂拜别徐藻博士,叮嘱两位堂弟虚心求学,年底与徐博士一起回钱唐。
出了吴郡南门,谢道韫骑着褐色牝马与陈操之并行,谢道韫身高有七尺一寸,约合后世一米七三左右,即便在男子当中亦算得中等身材,然而骑在马上,谢道韫却显得矮小,无他,上身短而下身长也,平时长衫飘逸觉得,现在骑在马背上,就看得出谢道韫的双腿格外的长——
出吴郡城南门五里,前面是条岔道,一条路往南去嘉兴,一条往东去华亭。
谢道韫问:“子重,我们走哪条路?”
陈操之见谢道韫语含揶揄,不免有些赧然,说道:“走嘉兴这条道,要过五、六个渡口,我们这么多人,很是麻烦,绕道华亭可少一半渡口。”
谢道韫唇边含笑,说道:“你总是有理有据——嗯,那就往青浦、去华亭吧。”又道:“子重,我听朱太守言道,侍御史陆禽上月底回吴郡祭祖,现在应该还在华亭陆氏庄园。”
陈操之记起来了,陆机诞辰是九月二十七日,每年这个日子,陆氏后人便要在华亭芦苇地驱逐禽鹤,让禽鹤飞在空中鸣叫,以此纪念死于八王之乱的陆机三兄弟,所谓华亭鹤唳,年年得闻——
今日已是十月初六,陆禽理应启程返京,之所以滞留华亭不去,想必是料知陈操之会借赴会稽之机探访陆葳蕤,所以他要留在华亭墅舍,看陈操之还敢来否?
第十七章
圈套
陈操之、谢道韫一行四十余人沿吴郡城南的麒麟河往东,十月立冬之前,天气初肃,乍寒还暖,道路两边的树木日见凋零,花亦单调,只有野生的黄菊花丛丛簇簇,渲染秋冬意象。
小婵坐在牛车里,看操之小郎君和祝郎君按辔并骑而行,小婵原先觉得这个祝郎君言行颇有女态,只怕是余桃断袖之辈,但这些日子同路行来,祝郎君与操之小郎君都是彬彬有礼,夜宿时不是谈论书画,就是品茗围棋,讲今说古,君子之交——
小婵道:“祝郎君虽然对他人不假辞色,但与操之小郎君交情是极好的,不过论性情,还是陆小娘子最好,陆小娘子就好比幼微娘子,操之小郎君与其兄庆之郎君一般,都是喜欢既温婉又坚强的女子——”
想到这里,小婵摇头笑了笑,暗骂自己糊涂,怎么把陆小娘子与祝郎君相比!
只听得祝郎君说道:“子重,陆禽在华亭,你去时,难免遭他言语羞辱,传扬出去,于你声誉有损。”
陈操之默然片刻,说道:“总不能样样为声誉着想,路过华亭而不敢去见,我就太对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