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精校)第29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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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操之毫不动气,不温不火道:“陆禽,我还是那句话——虞氏必后悔将女郎许配给你,而我,绝不会让陆氏后悔。”说罢,与冉盛带着两名西府武弁扬长而去。
  陆禽又被气得脑袋发晕,不但陈操之意态骄人,就连那个冉盛也变得倨傲冷厉。心里恨恨道:“陈操之,你莫要以为攀附上了桓温就目中无人,桓温有不臣之心,早晚身败名裂,到时我要看你陈操之是何下场!”
  离了横塘,陈操之也是摇头苦笑,又暗自庆幸,还好陆禽只是葳蕤的从兄,若是嫡亲兄长,不免投鼠忌器,那还真是难办了,而现在,用陆使君的话来说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陈操之回到顾府,却见顾恺之在陪一个道人说话,那道人五十开外,身材矮小、容色黧黑,见到陈操之,稽首道:“陈公子,贫道李守一,师从抱朴仙师修道,奉仙师遗命,特从罗浮山来见陈公子——”
  陈操之听得“遗命”二字,眼泪顿时夺眶而出。跪倒在地,悲不自胜,葛洪年过八旬,早晚有驾鹤西去的一日,陈操之也知正史所载葛洪就是八十一岁仙逝的,这几年心里常常牵挂着,但因岭南路远,音讯难通,一直未得葛师消息,此时听得道人李守一奉葛师遣命远道来见他,心里哀痛至极。想起在初阳台道院葛师对他的殷殷教导,临去罗浮山还想着写信向陆纳、徐邈举荐他,又想起四年前在明圣湖畔与葛师分别,葛师言道:“操之,人生离别,自古皆然,你不必太伤感——”未想那一别就是永别!
  李守一见陈操之伤感,亦含泪道:“陈公子不必伤怀,葛师霞举飞升、忘其形骸,已列仙矣,我等不必效俗人悲伤。”解囊出书贴与书卷一册,递给陈操之道:“这是葛师遗命交给陈公子的。”
  陈操之拭泪,恭恭敬敬先览书贴,是葛师亲笔,古朴苍劲的雁尾章草,葛洪从广州刺史庾蕴那里得知陈操之近况,对陈母李氏病逝表示哀悼,对陈操之这几年苦学养望声名雀起甚感欣慰,说陈操之改命之途已行至中道,宜勉之,又说此后两年三吴之地必有大瘟疫流行,望陈操之奏请有司妥为防治,书帖最后写道:“仲尼称自古皆有死,老子曰神仙之可学,夫圣人之言,信而有徵,道家之说,诞而难用。岂其然哉?儒教近而易见,故宗之者众焉;道意远而难识,故达之者寡也。吾生也有涯,吾所求者,其在仙云缥缈间乎?”
  陈操之又取那册书卷看,扉页上书三个篆字——《疬气论》,开篇便写道:“余闻上党有赵瞿者,病癞历年,众治之不愈,垂死——”
  这是葛洪六十年行医施药总结的对疬气瘟疫的辩析和防治。比《肘后备急方》所论的伤寒、时行、温疫更进了一步,增加了对虏疮(即天花)、癞(麻风)、疟疾等传染病都的论述和防治,录有“辟瘟疫药干散”、“老君神明白散”、“度瘴散”、“辟温病散”诸多方剂——
  陈操之心道:“万卷玄言哪里及得上葛师这薄薄一册《疬气论》!”
  陈操之将《疬气论》收好,因问道人李守一葛师仙逝的情况,李守一回答说葛师是四月十八尸解登仙的,这书帖便是前一日所书,次日一早命弟子备兰汤沐浴,嘱咐李守一将书信送给陈操之后便去主持宝石山西岭初阳台道院,又徐徐道:“忆昔少年时读书乏纸笔,伐薪卖之,以给纸笔,抄书万卷,指肘胼胝,又尝往一富户借抄《白虎通德论》不得,于其垣外徘徊不忍离去,遇雨,病几殁,今思之,皆历历如在目前。”言毕,盘腿而坐,遂逝。
  陈操之慨然流涕,自己这些年的苦学与葛师当年相比真是微不足道啊,他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这时,顾府执役带了谢氏的管事进来,那谢府管事呈上谢安书贴,请陈操之赴晚宴,并说中书侍郎郗嘉宾亦将赴约。
  谢安与王羲之并称书法第一品,精于草、正,有别于钟繇、王羲之的书风,淡古从容,风流蕴籍,陈操之虽然哀伤于葛师仙逝,但习性使然,看到这么高妙的书法也是欣赏不已,乃回帖辞宴,说葛师与他情同祖孙,葛师仙游,他虽不能依俗礼为其服丧,但自当素食三月以遣内心感念之情。
  陈操之知道谢安宴请他和郗超是有事相商,便道戌时初将至乌衣巷谢府拜访。
  谢府管事走后,李守一对陈操之道:“陈公子,贫道明日便要回初阳台道院,公子可有家书要贫道带回去的?”
  荆奴一月前携了家书回陈家坞,陈操之本无甚大事要告知族人,想了想,提笔给四伯父陈咸和嫂子丁幼微各写了一封信,交给道人李守一,说道:“李师兄,葛师有言,明后两年三吴将有大瘟疫,葛师留下良方济世救人,我等不能坐而观望,烦师兄回到初阳台道院之后,多请乡民采药、依‘辟瘟疫药干散’、‘老君神明白散’、‘度瘴散’、‘辟温病散’制成干燥丸药,以备急需,一应费用,由陈家坞承担。”又将葛师三千里相赠的《疬气论》近四千言抄录一遍,让李守一带回去。
  李守一甚是感动,深感葛师所托得人。
  第六十九章
居心
  薄暮时分,陈操之与冉盛步行前往乌衣巷谢府。过朱雀桥时陈操之在桥东立了一会,看着细波粼粼的秦淮河水,又看了看对岸的深宅大院,心道:“英台兄想要走出这高墙深院,真是艰难啊!”正待迈步过朱雀桥,忽听有人说道:“子重,某在斯。”
  陈操之讶然抬头,就见河东槐荫下走出一人,面如敷粉,襦衫飘逸,身形纤瘦有弱不胜衣之感,不是谢道韫又会是谁!
  见谢道韫立在槐荫下未走过来,陈操之便迎过去,作揖道:“英台兄,别来安否?”
  谢道韫眸光璨璨,打量了陈操之两眼,见其愈发俊朗有神了,还礼道:“等你好一会了,以为你会来赴宴,见你未至,问执事才知稚川先生仙逝之事。子重节哀。”
  陈操之黯然道:“葛师恩泽万民,葛师仙逝,重于泰山。”
  谢道韫并未附和,她认为陈操之对其师过誉了,一个修仙之人恩泽万民从何说起?谢道韫对她不赞同的事绝不会俗套地虚与委蛇。
  陈操之很了解她,便说了葛师遗书并赠《疬气论》之事,然后问:“英台兄不认为我师仙逝重于泰山吗?”
  谢道韫深知瘟疫的可怕,她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便是死于疟疾,乃重重点头道:“我只以为稚川先生是一心求仙道、独善其身之人,未想其有如此济世胸怀,千载之后,只怕少有人记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而稚川先生必万古流芳。”
  陈操之微笑道:“也未见得,史书乃是为大人先生者写的。”
  谢道韫道:“不说后世事,先过眼前关,子重要助我啊。”
  陈操之道:“我这不是来了吗,奉桓公命,征你入西府。”
  谢道韫摇了摇头,问:“子重,我三叔父若问你可知我真实身份,你如何作答?”
  陈操之反问:“英台兄要我如何回答?”
  谢道韫嘴角一撇,说道:“考你,若答得不好,我难去西府。”
  陈操之略一沉吟,说道:“安石公是有大智慧之人,我觉得不应瞒他,也瞒不了他。”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问:“子重是想据实相告?若我三叔父问你既知我是女子却又要助我出仕,是何居心?那子重如何作答?”
  谢道韫问得很犀利,她是把最困难的局面摆在陈操之面前,让陈操之可以早作准备,但问出口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脸不禁红了。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英台兄不要把难题全推给我啊,这几日你未向令叔禀报吗?”
  谢道韫道:“自然是禀报了的,但我三叔父只问我话,他却惜语如金,让我莫测其意。”
  陈操之问:“郗嘉宾与令叔谈得如何了?安石公对你可以惜语如金,对郗嘉宾只怕不能如此矜持吧。”
  谢道韫微笑道:“子重总能提纲挈领、一语中的——方才我在客厅小室旁听郗侍郎与我两位叔父的谈话,郗嘉宾与我三叔父都是第一等的聪明人,言语交锋极是精彩,郗嘉宾似乎一意要我出仕,问我两位叔父,是不是要桓公亲自来建康相请?说桓公爱才,为求贤才入都,亦是佳话。我两位叔父都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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