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精校)第206部分在线阅读
两年来数十场的清谈辩难,固然是谢道韫应付叔父谢安石、谢万石逼婚的一个借口,其实也是谢道韫对吴郡桃林小筑与陈操之等人交往的美好时光的缅怀,然而,纵使辩难再激烈,也难觅当日她与遏弟联手与陈操之、徐邈辩难时的美妙感觉,那一场又一场喧闹的辩难却难遣内心深处的寂寞——
风雪之夕、雨露之朝,谢道韫不免会想:“我将这样终老吗?我能与陈操之终生为友吗?陈操之可知我坚持之苦?”
三日前,陈操之将入建康的消息也传至了谢府,颇悉道韫娘子心事的婢女柳絮把这事说给谢道韫听,并说陈操之是与陆夫人同道进京的——
谢道韫微笑道:“很好啊,陈子重苦尽甘来了。”
婢女柳絮道:“现在市坊哄传陈郎君之事,明日陈郎君进城,一定会很热闹,娘子要不要去观看?”
谢道韫哂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要我丢个香囊给他!”
婢女柳絮望着谢道韫的脸色,轻声道:“只要娘子肯丢,陈郎君未必不领情,娘子哪里会及不上那陆家娘子呢?”
谢道韫神色一冷,淡淡道:“柳絮,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柳絮赶紧道:“是。”背过身叹了口气,心道:“娘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陈操之进城那日,柳絮与另一个谢府婢女结伴去清溪门观看了,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想挤近点看都好费力,归来后柳絮对谢道韫说起,谢道韫含笑道:“乌衣巷距清溪门不远,那喧闹声在这边都能听到——嗯,那陈郎君容貌变化大不大?”
柳絮道:“变化不大,稍微消瘦了一些,依然那么俊美,应该说比以前更俊美了,身量高了不少,约有七尺四寸,比遏郎君还高一些,遏郎君是七尺三寸吧。”
谢道韫点点头,心道:“七尺四寸,那可比我高很多了,我是七尺一寸,三年前我就是七尺一寸,一直没长,也再长不了啦。”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惆怅,好像因为高矮有别,陈操之就离她很远似的。
柳絮心知道韫娘子虽然表面淡然,其实是很想知道陈郎君的事的,当下仔细描绘陈操之入城的情景,说有女子散花赠香囊、又有宵小之徒嫉妒江左卫玠陈操之俊美,想丢鸡子让陈操之难堪,却反被人丢鸡子……
“娘子——娘子——”
谢道韫“啊”的一声回过神来,指间拈着的一枚棋子掉落楸枰上。
“何事?”
“清谈即将开始,请娘子去正厅屏风后就座吧。”
谢道韫“嗯”了一声,一边收棋子回奁,一边问:“来了些什么人?”
小婢禀道:“琅邪诸葛曾公子、陈郡袁通公子、吴郡顾恺之公子——”
谢道韫听到“顾恺之”三字,心里就是一跳,隐隐期待,就听得那小婢继续说道:“——南阳范宁公子、东安寺的僧人支法寒,还有一个就是前日入城万人空巷争看的钱唐陈操之公子。”
第二章
白马非马
这乌衣巷陈操之肯定会来的,但谢道韫没想到陈操之这么快就会来,而且是来参加今夜的清谈雅集。
谢道韫心“怦怦”乱跳,心想:“子重不会不知道谢府的清谈雅集是为我择婿而设的吧,那他来干什么,他想与我辩难,折服我?”
一念及此,谢道韫脸就红得发烫,但她毕竟不是那种容易自我陶醉的女子,随即想到陈操之极有可能是诸葛曾或者袁通请来助谈的,这样一想,心里又难免有些羞恼,暗道:“我谢道韫不肯嫁,你陈操之来也没有用,子重,你就真以为你的玄辩清谈一定能胜过我?未必吧。”
那前来禀报的小婢见道韫娘子脸忽红忽白,神色也是又喜又恼,不敢多言,赶紧去找柳絮,柳絮是道韫娘子的贴身侍婢。
等到柳絮赶来,谢道韫已经准备停当,便一起经由听雨长廊去正厅,听雨长廊是一条“之”字形的长廊,连接数座庭院,长廊由竹节覆顶,下雨时声音清晰,小雨时好比跳珠溅玉,清脆可喜,大雨时则如山间瀑布飞流喧腾,急管繁弦,满耳都是雨声,另有一种喧嚣中的静。
但今夜谢道韫却无漫步廊下听雨的兴致,行步匆匆,手里还握着一卷《明圣湖论玄集》。
谢道韫带着侍婢柳絮从后门进入正厅侧室,帘幕低垂,与正厅相隔,听到四叔父谢万石与人絮絮而语,四叔父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去年虽经桓温举荐复擢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为皇帝的顾问,乃清贵显职,但四叔父已无心理政,基本上退出了朝廷权力中枢,心高气傲的四叔父从此消沉,醉心于玄言清谈,还曾想服五石散解忧,被她劝住——
谢道韫倾听了一会,没有听到陈操之说话声,便轻声道:“柳絮,你去禀知我四叔父,就说我已经来了。”
柳絮搴帘出去,就在这帘幕掀开落下的瞬间,谢道韫看到一个漆冠葛衫、挺然端坐的身影,唇边的笑意一如往日——
那柳絮刚一出去,又飞快地踅回来,眼睛睁得老大,急急地对谢道韫道:“娘子,那个陈郎君在这里,就是钱唐陈操之陈郎君。”
谢道韫神色不动道:“我知道了,你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快去禀报四叔父。”
柳絮诧异地看了谢道韫一眼,又出去了,来到谢万石面前施礼道:“四郎主,道韫娘子已经来了。”
身披鹤氅、手执铁如意的谢万朝侧室帘幕一望,然后环视厅中诸人,说道:“那么就先听诸葛贤侄与袁贤侄之间的辩难了,你们两位的助谈分别是谁?”
袁通道:“谢常侍,晚辈请的是便是支公的高徒支法寒。”
诸葛曾道:“晚辈请的是南阳范武子。”
支法寒与范宁方才都已向谢万见过礼,这时都是躬身致意。
谢万问顾恺之道:“顾家郎君呢?”
顾恺之忙道:“晚辈与陈子重是来聆听诸位俊彦高论的,并不参与辩难。”
隔帘的谢道韫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一空,感着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