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精校)第180部分在线阅读
母亲虽已不在,但母爱永留心田,正如日月星辰之光永远照耀,陈操之沉默了一会,说道:“族中需要为荫户建造房舍,西楼应该出一份力,母亲若在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咱们捐二斤黄金,三十二两吧,现在西楼陈氏又多了五顷良田,每年可增加不少收入,到时再把那五斤金子补足就是了。”
小婵虽然不大情愿,但小郎君这么说了,她自然不敢违逆。
丁幼微道:“我也捐四两金子吧,这是我的妆奁钱。”
陈操之道:“嫂子就是我西楼陈氏的人,何必另捐!”
丁幼微道:“那就放在一起,西楼陈氏共捐三十六两,反正我留那些金子也派不上别的用场。”
陈操之道:“嫂子真好。”
丁幼微莞尔一笑,说道:“嫂子难道不是西楼陈氏的人吗,说什么好不好的!”
如此,四楼共集黄金近百两,约值六十万钱,还有族产积累的三十余万钱,总计近百万钱,陈操之与族中长辈商定,拟就了一个六年的长远规划,要把陈家坞扩建成钱唐、甚至吴郡的第一等大庄园,庄园北向钱唐江南岸延伸、西北方直至明圣湖畔、东南两个方向要把九曜山、玉皇山全部囊括其中,庄园规模如此之大,自然不可能竖墙隔离,只须在道路口设木栅门便可,庄园内除了种植稻、麻、麦、粟之外,要发展锻冶、养蚕、纺织、烧陶、酿酒、养鱼、制茶、造纸、种药、种果这些产业,除供庄园内部使用之外,其余的由那户姓成的荫户运出庄园进行货殖贸易,以求更大的利益——
这些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钱唐陈氏目前的财力也不足以全面铺开,但只要按规划一步步来,这些都是眼见可以实现的,陈氏族人都是信心百倍,一个家族由庶入士后的变化是巨大的,近乎脱胎换骨,更何况有陈操之这样目光远大者为之筹划,短短数月,家族面貌一新,新兴士族总是富有朝气的,陈氏年轻子弟个个手捧诗书,苦读不已,因为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郡中正访察贤才之年,陈氏子弟可以同全、朱、顾、范,杜、丁、戴的子弟一样以士族身份参加明年九月的齐云山雅集了,但陈氏待品的年轻子弟除了陈尚颇通儒学外,其余陈谟、陈谭仅通毛诗、论语而已,比宗之和润儿水平还差一些,宗之、润儿在娘亲和丑叔的指教下都已经开始学王弼注的《老子》和《庄子》了——
至于北楼陈满的两个儿子陈溯和陈洄,更只是勉强读通了论语,而且陈溯、陈洄年龄都过了二十,已娶妻生子,再要他们读书那真是太难为他们了,陈满深为后悔,以前不应该认为读书无出路啊。
陈咸安慰道:“六弟,一个家族不可能个个子弟都步入仕途,就以陈郡谢氏为例,谢安石大才,还不是甘居幕后,现在迫于无奈才出山,六弟及溯侄、洄侄就为家族打理产业,这可是非常重要的,是为陈氏立族之本。”
陈满点头称是,也只有这样了,而且他的两个儿子不大爱读书,比较喜欢经营田产,觉得在庄园里做富家翁、田舍郎也不错。
五月以来,陈家坞这一带大兴土木,一切有条不紊地展开,除了必要的工匠外,其余杂工都是陈氏佃户主动承担,受陈操之的母亲影响,陈氏对佃户一向比较宽厚,大多数人还是知道感恩的,陈氏入士籍之后新得四十顷地,又需要招收四十户佃农,鲁氏和褚氏败落后,很多原先依附于鲁氏、褚氏的流民和佃户都聚到陈氏这边来,还有不少自耕农,有些是濒临破产的,就把田地卖给陈氏,自身则成为陈氏的雇农——
比较好笑的是,因为陈氏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购买这些自耕农的田地,这些自耕农就让陈氏先欠着,他们只求得到陈氏的庇护,能安稳地耕种生息,这就出现了一个怪现象,钱唐陈氏短期内又兼并了十余顷地,却欠雇农一百余万钱,可谓负债累累。
陈满想按其他士族惯例,收容无籍流民不报官府备案,这样陈氏可省一大笔赋税支出,但陈操之坚决制止,收容流民可以,必须到县上注籍,该交的赋税、该服的徭役决不偷漏、逃避,陈操之也建议丁氏和刘家堡逐步将庄园里的隐户注籍,因为陈操之隐约记得就在这其后的两年,大司马桓温会主持推行一次大土断,东晋控制的所有州县都要大阅户口,严法禁、出隐户,侨人流民悉归籍,很多高门大族被迫交出数以万计的隐户,次等士族被抄家的也不在少数,这就是史上著名的桓温庚戌土断——
让陈操之稍感疑惑的是,今年是升平四年,岁在庚申,离下一个庚戌年还有五十年,桓温已年近五十,怎么可能再活五十年后主持庚戌大检籍,依历史进程,五十年后刘裕大权独揽,正要逼晋帝禅位了吧,所以陈操之猜想,这个庚戌应该是指某月某日,而不是指年份。
六月十八,宗之生日,陈操之也为宗之画了一幅画像,是宗之执笔临帖时的样子,既端谨又可爱,另将谢道韫从曹娥庙里拓来的王羲之所书的曹娥碑帖子送给宗之,宗之最爱王羲之的行楷。
七月底,吏部、祠部与谱牒司文书到达钱唐,褚姓家主、六品丞郎褚俭被贬为庶人,褚氏被剔出士籍,原赐的二十顷官田被收回,荫户四散,原先依附褚氏的流民隐户被钱唐其他士族吸纳,褚氏的田产转眼就去了一大半,褚氏虽然愤恨,但现在无官无职,而且成了庶族,又哪里还有资格与陈氏对抗,只有饮恨吞声而已。
本来今年初,陈谟、陈谭要赴吴郡求学于徐藻门下,但因陈操之母亲病逝,所以耽搁了,现在族中事务初定,九个月的丧期已过,陈谟、陈谭便一道去吴郡狮子山下徐氏草堂求学,为明年的齐云山雅集勤学苦读。
据吴郡传来的消息,陆纳已应朝廷征召,赴建康就任左民尚书这一显职,而八月初八陆葳蕤十七岁的诞辰也快到了。
第五十七章
画中隐秘
谱牒司令史贾弼之为六姓入士籍颁赐田产、改注簿籍之事奔波了数月,行程数千里,回到建康已是七月初,心里惦记着在钱唐陈氏墓园草棚无意中看到的那封信,想就此事写信给郗超,却又担心猜测有误,毕竟他看到的只是一封署名“英台”的私信,这个“英台”到底是不是谢道韫尚不敢确定,事关陈郡谢氏,还是慎重为上,而且写信给郗超也不易说清楚此事,明年正月郗超要代表桓温来建康参加新年朝会,到时再与他面谈更好,这段时间且看陈操之与陆纳之女有什么新的流言传布?
针对陈操之与陆葳蕤私订终身的传言,吴郡陆氏宣称这是褚俭妄图谋任太守散布的谣言,褚俭现已被革职,朝廷新委任的吴郡太守和丞郎已经到任,但谣言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愈传愈广、愈传愈细致,建康民众对有着“江左卫玠”美誉的陈操之非常期待,这个多才纯孝美少年的种种逸事在建康广泛流传,诸如桓伊赠笛、赛书法气走褚文谦、通玄塔上遇郗超、真庆道院抄《老子》、谢玄六百闻笛、事母尽孝甘弃士籍……名气之大、逸闻雅事之多不亚于在东山养望十余载的谢安,当然,与谢安得到众口一词的赞誉不同,高门大族对陈操之这个新进士族子弟依然持以藐视的姿态,但对于陈操之与陆氏女郎有私情的传闻,建康士族大多是冷眼旁观,因为居住在建康的以南渡士族为多,南、北士族面和心不和,所以北地士族对三左大族陆氏闹出的这种有失颜面的传闻虽然不至于像琅琊王劭那样推波助澜、乐观其成,但大多也是隔岸观火、幸灾乐祸,是以建康士庶把陈、陆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基本上没有恶意,很有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意味,看来陈操之不另娶、陆葳蕤不另嫁,这传闻就平息不了——
陆纳的胞兄、身居五兵尚书要职的陆氏族长陆始大发雷霆,却又无可奈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陆始也制止不了流言传播,其子陆禽现已回到建康,在父亲面前大肆污蔑陈操之,陆始对陈操之简直痛恨了。
七月底,陆纳应召进京,陆始一见陆纳便严厉质问弟弟是怎么管教女儿的,闹出如此大的不雅传闻,让陆氏声誉大受影响,说这是陆纳平时过于溺爱女儿导致的结果——
陆纳虽然也知道这些传闻,但女儿陆葳蕤这一年来都是在华亭为亡兄服丧守孝,每日只是习字作画,无论性情还是品行,哪里挑得出半点瑕疵,对于护犊情深的陆纳来说,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完美无缺,他陆纳年近半百,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根本容不得别人责斥,就是自家兄长也不行,所以陆纳虽未当面顶撞兄长陆始,但默不作声。
陆始也知道弟弟陆纳虽然看似性情宽厚,但内心其实倔强无比,多年兄弟,知根知底,便放缓语气道:“好了,不说那些,三弟,葳蕤今年十七岁了,也该许配人家了,去年贺隰为子求婚,会稽贺氏与我陆氏门当户对,我听禽儿说贺隰之子贺铸人物也不错,你又为何拒绝?”
陆纳道:“二兄,那贺铸造服散的,我若把女儿嫁他,岂不是误了葳蕤终身!”
陆始知道因长生服散致病最终病逝的缘故,陆纳对服散之人近乎厌恶,劝道:“南北士族,服散成风,也未见得有多少危害,王、谢大族无不服散,三弟莫要太固执。”
见陆纳又不说话了,陆始摇摇头,说道:“那好吧,就依你,就从不服散的高门子弟中寻访,我南人不与北人通婚,百年来与陆氏通婚的不出顾氏、朱氏、张氏,还有会稽的虞、魏、孔、贺,还有富春孙氏、阳羡周氏、武康沈氏这些家族联姻,顾氏已绝交、贺氏已拒绝、沈氏已成刑余之族,那么只有在朱、张、虞、魏、孔、孙、周这七姓中寻访合适的子弟了,这些家族年轻子弟就没有人来求亲的吗?”
陆纳皱眉道:“蕤儿还在为其兄守孝啊!”
陆始点头道:“嗯,下月就除服了,争取年底把婚事定下来——那个陈操之,以后绝不许他再上我陆氏之门。”
陆纳道:“二兄,君子不迁怒,这是褚氏的卑鄙谣言,如何能怪到陈操之,此子才华出众、品行俱佳,纯孝之名天下知闻,我如何因谣言而拒之!”
陆始有陆禽谗言在先,对陈操之极为反感,建康流言沸沸扬扬,这个固执三弟还在为陈操之美言,真是可恼,强忍怒气道:“三弟,陆氏声誉第一,那陈操之你当初就不应该让他上门,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尴尬传闻。”
陆纳道:“是葛稚川先生向我举荐陈操之的,陈操之是稚川先生的弟子,我岂能不见!”
一提到葛洪,陆始就怨气填胸,若不是葛洪是他先父陆玩的旧交,陆始简直就要破口大骂了,三年前他好意前去明圣湖拜访,葛洪竟闭门不见,让他颜面尽失,此事传到建康,颇受讥笑,所以听陆纳这么一说,更是怒不可遏,说道:“葛稚川,哼哼,我也不说了——三弟,听你的口气对这个寒门陈操之很是欣赏啊!”
陆纳纠正道:“二兄,钱唐陈氏乃是颖川陈氏分支,现已重归士籍。”、陆始更怒了,厉声道:“三弟,莫非你还想把女儿嫁给那个陈操之不成!”
陆纳闷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陆始冷笑道:“钱唐陈氏就算入了士籍,但这种末等士族在我陆氏看来与寒门庶族又有多大区别,陈操之若真敢斗胆来求婚,且看我如何羞辱他!”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