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雪(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顾师言率先跳下马背,道:“大哥,你们几个稍等一下,我前去看看。”说罢循声而前,转过街角,眼前蓦然一亮,见前面黑压压约有数千人马,数百支火炬烨烨照耀,将右金吾将军府围得铁桶相似,看这人马服色,骑豹文鞍,着画兽衫,正是神策军飞龙兵。
顾师言大惊,隐着身子,察看动静,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道:“那颉啜乃回鹘奸细,投靠我大唐欲谋不轨,心怀叵测,更收买了无耻小人顾师言为内应,此人是宫廷棋待诏,薄有虚名,常能出入禁宫,意欲对皇上不利,咱家发现他们二人深夜率金吾台禁军逼近玄武门,便上前询问,不料此贼猖狂之至,仗着人多势众,竟鞭打我神策军士,想我神策军飞龙兵,自明皇创制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今日定要诛杀此二贼,为皇上分忧。”
此人嗓音如寒枭夜啼,凄厉凶恶,正是左神策军副使蒋士澄。
那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一起鼓噪,气势汹汹,立时便要破门而入,大砍大杀一番。
顾师言心中焦急,便要挺身而出,以免那颉啜合府遭难,肩脊微耸,就被身后一人按住,急扭头看,却是那颉啜随后跟来。
那颉啜低声道:“兄弟,不可莽撞。”
顾师言道:“大哥,事情因我而起,我再不出面,这些飞龙兵就要冲进府去了。”
那颉啜道:“事已至此,你即便出面也已无法收拾,白白送命。”
“大哥,那是谁?”顾师言忽然指着那颉啜身后,那颉啜回头去看,却没看到有什么人,顾师言趁机一跃而出,疾步朝蒋士澄奔去,高声道:“顾师言在此,休得牵连无辜。”
立时便有数十名飞龙兵围逼过来,顾师言束手就擒。
蒋士澄慢慢踱马过来,眯眼打量顾师言,冷不丁举起马鞭当头一抽,顾师言急忙低头,“啪”的一声,脖颈间登时火烧火燎般一阵剧痛。
蒋士澄骂道:“瞎了眼的东西,竟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喂,为你撑腰的那个将军大人哪里去了?飞龙兵将士们,冲进府去,捉住那颉啜一并治罪。”
顾师言急忙道:“此事与那颉啜将军无关,一切由顾训一人承担。”
蒋士澄讥嘲道:“怎么?要弃子了?咱家知道你围棋下得不错,听人说你注重大局,不吝弃子,今天怎么自个儿成弃子了,被右金吾将军给弃了?也罢,本大人就在这里好好整治你这颗弃子,让那颉啜看看,他不是说你对他有恩吗?他把你给弃了,不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吗?”
顾师言昂然道:“君子小人,自有公论,不是某些无颜面见祖宗之辈说了算的。”这话说到了太监们的痛处,蒋士澄勃然大怒,但是太监发怒与常人不同,总是先压抑住怒气,再寻找最恶毒阴狠的方式发泄。
这蒋士澄点头道:“你这人嘴硬,很合咱家的口味。来人,叫他们上来。”
神策军中歪歪扭扭走出几个小太监来,正是那日在酒楼上被阿罗陀痛殴的鹘坊小儿,有两个骨折未愈,腿上还绑着夹板。
这几个鹘坊太监一见顾师言就叫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指使他手下那黑鬼把我们腿都给打断了,蒋爷给我们作主。”
蒋士澄道:“好了,我把他抓来了,你们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吧,等下砍了头就没得玩了。”
蒋士澄语气轻描淡写,其凶残之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鹘坊太监们一齐欢呼,然后交头接耳,商量怎么折磨顾师言。
蒋士澄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吟吟地瞅瞅顾师言又瞅瞅那几个小太监,好比猫捉老鼠,甚是兴奋,道:“使点劲想,想出好玩的主意咱家有赏”。
顾师言此时已豁出去了,心想就是死也不能让太监们痛快,也笑道:“狗太监们使劲想,看能不能把爷吓倒。”
那几个鹘坊太监让其中一个能说会道的太监上前禀报道:“小的们想到了一个整治这厮的法子,请蒋爷定夺。”
“说!”
“小的们平日里也喜欢读点史书,知道前汉刘邦的大老婆吕雉把刘邦的小老婆戚妃弄成了‘人彘’,小的们起先还不明白‘人彘’是个什么东西,向翰林院的学士们请教,原来是把手脚齐腕砍去,眼睛刺瞎,舌头也割掉,养在猪圈里就叫‘人彘’,这姓顾的竟敢殴打咱们内官,可说是罪不容诛,一刀砍了那就太便宜他了,所以小的们想了这么个法子,把他也弄成个‘人彘’,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养在长安城大街上,让大伙看看得罪咱们内官的下场。”
蒋士澄鼓掌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师言毛骨悚然,素闻太监们残忍,实未料到如此之甚,这世间确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此时只有激怒这些太监,让他们盛怒之下一刀杀了自己干净,当下强自镇静,笑道:“我也有个好主意,可让你们大大羞辱于我。”
众太监愕然,数千神策军飞龙兵也鸦雀无声。
顾师言道:“闽中盛产太监,我知道你们大多数是闽人,闽地风俗最狠的羞辱他人的办法是向人撒尿,只是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狗太监只能蹲着撒尿,这一狠招使不出。”
几个鹘坊太监气得红了眼,回身从兵士手中抢刀,叫嚷道:“今日非把你也阉割了不可。”冲到顾师言面前往其裆下就刺。
蒋士澄喝道:“住手!”
小太监回头询问道:“蒋爷?”
蒋士澄冷笑道:“这厮狡诈,你们别上他的当,他怕被弄成‘人彘’,想求速死,你们现在阉割他,必然会血流不止而死,咱们师法古人,却要有所创新,手、足、眼、舌割去不算,把他男根也割掉,让他成‘阉人彘’!”
众太监心悦诚服道:“蒋爷高瞻远瞩,小的们差点上了这厮的当。”
顾师言惊怒交集,只觉心口气血翻涌,猛地大叫一声,左胸旧伤迸裂,登时不省人事。
那颉啜此时已赶到令狐绹那里,令狐绹一听立即道:“此事我一人无法收拾,你速去请白敏中白相爷,他是蒋士澄的恩人,我先赶过去,别让他们坏了顾训的性命。”
那颉啜当即赶往白府去请白敏中,令狐绹也匆匆备马前来相救顾师言,却不知此时右金吾将军府又发生了惊人之事。
那蒋士澄见顾师言血染衣襟,晕了过去,便道:“这人虽然嘴硬,到底还是个脓包,听说要把他弄成‘阉人彘’就吓得半死,也罢,抬他回去,叫仵作马上给他弄成个‘阉人彘’,让他一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入活地狱,他也许还会纳闷呢,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看不见东西了?怎么站不起来了?一定是做恶梦了,嗯,咬咬手指头,看会不会痛?啊,手怎么也没了!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黑夜沉沉,火炬熊熊,数千神策军士毛骨悚然。
蒋士澄命军士用担架抬顾师言走,正这时,忽有一群乌鸦从将军府门楼飞过,呱呱声不绝,蒋士澄正待说声“晦气”,突然连续两声爆响,随即烟雾弥漫,这烟极浓极烈,刺得人眼鼻生涩,咳嗽不止,泪水直流,众神策军乱成一团,根本看不见东西,胡冲乱撞,伤了不少自己人。
蒋士澄叫道:“莫要慌乱,慢慢退开。”
这股怪烟约摸有半盏茶时间方才散尽,蒋士澄揉着眼睛问:“顾师言跑了没有?”
一直揪着顾师言的那两个飞龙兵道:“回大人,跑不了。”
蒋士澄松了口气道:“这就好,我以为是这厮的同党来救他呢。这烟来得好生稀奇!”
忽听刚刚回话的那两个飞龙兵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蒋士澄催马近前一看,见那两个飞龙兵牢牢抓着的却是一名鹘坊小太监,那小太监目瞪口呆,显然被点了穴道,哪里还有顾师言的影子!
蒋士澄脸都气歪了,命令飞龙兵四处追击,务必捉住顾师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令狐绹就是这时赶到的,蒋士澄对他倒是不敢怠慢,拱手施礼。令狐绹得知顾师言被人救走了,稍稍放心。
蒋士澄见令狐绹为顾师言说情,大是不悦,不过令狐绹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也不好一口回绝,便道:“令狐大人,这是魏公的旨意,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忽见军士来禀:“白相爷到。”
蒋士澄看了令狐绹一眼,心想顾师言好大面子,请得动你令狐绹和白相爷。当下迎上前去。
蒋士澄幼年因家贫被他父亲送与当地一官吏为奴,那官吏将其阉割后准备带其入京(此乃闽地恶俗,顾师言的祖父顾况曾有诗叙及此事),不料那官吏病死在任上,蒋士澄就此流落街头,常受恶少豪奴欺凌,被剥去裤子羞辱,后遇江州司马白居易,白居易怜其孤苦,收留在府上,而白敏中则是白居易之弟,白敏中赴京任职那年便一道将蒋士澄带到京中,拜在太监马元贽座下,从此飞黄腾达。蒋士澄出人头地后数度远赴豫章、南闽等地搜寻当年得罪过他的人,一个个让其家破人亡方才解恨,手段之残忍令人侧目,不过他对白氏兄弟一直心怀感激,白居易处牛、李二党之争的漩涡而能终老林下,蒋士澄可说起了很大的作用。
蒋士澄一见白敏中的大轿便下马上前问候,亲手掀开帘幕搀扶白敏中出来,道:“白相爷,您老怎么来了?”
这白敏中时任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年过六十,肥头大耳,体态臃肿,说话慢条斯理,清咳两声,道:“士澄,这事我都知道了,你把事闹得太大了。”
蒋士澄赔笑道:“相爷,您老有所不知,这是魏公一力要追究的。”
白敏中道:“魏公那儿我去说,你就不要追究了,顾师言呢?不要坏了这孩子的性命,前年他还和我九哥(白居易排行第九)下过棋呢,你瞧,我九哥都去世两年了,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呀。”
蒋士澄道:“是是是,不过那个顾师言已不知被哪个给劫走了。”
上卷
五、老僧举有着空魔
顾师言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突然置身一密室之中,被人用冷水浇醒,睁眼一看,一灯如豆,鬼影幢幢,细看又空无一人,顾师言赶忙看自己手脚,万幸!手脚齐全,心中一喜,却又见左胸插着一箭,正是原先被那冒充乌介山萝的少妇匕首刺伤之处,顾师言脱了蒋士澄的魔掌,心下宽慰,对这点箭伤倒不甚在意,心想这箭倒射得准,也好,省得多一块疤。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四下里找门想要出去,可怪,这密室竟然无门无窗,那么自己又是怎么进来的呢?正疑惑间,忽听一声阴恻恻的冷笑,一个声音透过板壁传过来:“你以为这是哪里?还想出去!告诉你,这里便是蚕房,专门实施阉割术的地方,知道吗?司马迁不就是被汉武帝下了蚕房吗!哈哈,且看你能不能写出部《史记》来。”
灯光蓦然一亮,阴鸷狠毒的蒋士澄出现在顾师言面前。
顾师言虽然胆气颇壮,此时也魂飞魄散。
只听蒋士澄道:“你以为能逃得脱我的掌心?这世上得罪过我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顾师言大叫一声,奋起余勇,当胸一拳,正中蒋士澄心窝,这蒋士澄却是不经打,一跤倒在地上,捧着心窝叫疼。
顾师言待要夺路而出,苦于找不着门,回头要揪住蒋士澄问路,却见蒋士澄已经站了起来,身后现出四个彪形大汉,光着膀子一身的横肉,口里一律衔着一把薄薄的小刀。
蒋士澄道:“快快将他做成‘阉人彘’。”
四个赤膊大汉一伸手就揪住了顾师言,扭头问:“大人,先割哪个部位?”
“这厮嘴硬,先将他舌头割去。”
顾师言的嘴就被捏住,只觉舌头一凉,已被割去一截。
顾师言目眦尽裂,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猛地挣开反绑的双手,一头朝板壁撞去,不想这一撞就撞出一个洞来,顾师言连滚带爬,死命奔逃。天色早已大亮,顾师言也不知奔出多少路,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旷野,看看身后并无追兵,才敢停下喘口气,想想从此自己再不能说话,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身后马车声辚辚,一辆四匹大马拉的豪华马车从顾师言身边经过,有一女子探脸在车窗外看着顾师言,这女子细辫披头,肤若凝脂,脸色如朝霞般鲜艳,不正是被朱邪元翼父子掳去多日的乌介山萝吗!
顾师言大叫“山萝”,然而口里只发出一些“啊呜”声,那马车辚辚向北,顾师言拔腿要追上去,不想跌了一跤,令他心胆俱裂的是竟发现自己手足不知何时已齐腕被斫断,真的成了“人彘”了,世间惨事,莫此为甚,顾师言滚倒在地,发出一声野兽悲嚎,撕心裂肺,忽听耳边有人道:“他怎么了?望月叔叔,他怎么叫得这么惨?”
顾师言慢慢睁开眼,泪水模糊中现出的是一张少女如花般的俏脸,那少女见他醒来,喜道:“望月叔叔,他醒了!”
顾师言举手一看,手掌还在,他真的如蒋士澄所言咬了一下手指,看是不是在梦中,这下咬得太重了,痛得身子一缩,谢天谢地,原来那是一场恶梦。
顾师言此时才觉得全身上下冷汗湿透,梦中那无法解脱的困境令他心有余悸。
那少女用丝帕为他擦去额头冷汗。少女瓜子脸,清清秀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顾师言以前从未见过,赶忙相谢。
少女抿唇微笑,侧脸瞧着左边一白衣人,顾师言也扭头去看,这一见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这身形瘦小的白衣人不就是佛崖寺吉备大师手下那位留发侍者吗!原来又是吉备大师相救。
顾师言坐起身,谢过救命之恩。
那白衣侍者神色淡淡的,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