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雪(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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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家找个马贩子来,那马贩子却只肯出十两银子,说这马就是这个价,你五十两银子买的那是你的事。顾师言火冒三丈,说不卖了。第二天又骑着老马上路,顾师言还想了个法子,在马头上绑根细竹竿,竹竿前端垂一串胡萝卜,胡萝卜就在马嘴前方半尺处晃来晃去,老马很想吃到胡萝卜,卖力伸颈前行,胡萝卜总在前面,老马吃不到。
  顾师言骑在马背上看着老马死命追吃胡萝卜,不禁发笑,心想你好好给我赶路,到午时我自会给你吃这胡萝卜。岂料老马见识不低,追了二十几路追不上那串胡萝卜,干脆赖着不走了,路边有几个放羊的小孩看着顾师言笑。
  顾师言跳下马,问那个鼻涕老长的小孩什么名字?旁边的两个小孩叫道:“他叫三毛。”顾师言牵过缰绳递与那叫三毛的小孩,道:“来,三毛,送你一匹马。”
  顾师言走出老远回头看,那几个小孩牵着马还呆呆地朝他这边望。
  四月初一,顾师言赶到东海郡的如皋场,此处是长江入海口,大唐司舶使便长驻此地,司舶使是专管海事的官吏,日本国遣唐使历来由司舶使负责接待。顾师言在如皋场接连数日四处寻找也未发现衣羽的任何踪迹,这日来到西郊,见有一座佛寺,却是当年鉴真大师东渡前曾在此驻足的定慧禅寺。
  住持僧颇为势利,见顾师言既没随从又没车马,还断了一臂,便不甚答理,自顾捻着念珠诵经。和尚俗眼看人低,顾师言正待退出,却见一执事僧匆匆进来道:“方丈,前些日在本寺借宿的两位施主一大早不辞而别了。”
  住持僧白眼一翻,问:“那他们答应布施的香资可曾留下?”
  执事僧道:“半文钱也没留下,只有这把小刀。”
  住持僧气得直念“阿弥陀佛”,心里哪有半点善念。
  顾师言一见执事僧手里的小刀,心中一动,道:“那两人是什么模样?怎的这般可恶!和尚本来吃十方,他还要吃和尚的白食,当真岂有此理。”
  执事僧道:“可不是,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整天缩在房里也不知捣什么鬼!”
  主持僧挥手让他们出去。
  顾师言跟在执事僧后面出了方丈禅堂,追上去道:“这位师父,我看这把小刀颇为精致,出一两银子你卖与我吧?”执事僧巴不得,把刀递与顾师言,笑眯眯收了银子。
  顾师言看掌中这把小刀,三寸余长,好似一尾银鱼,与那日西川道上朱邪元翼袭击尉迟玄的小银刀一模一样,忙问:“那两个人说的可是大唐的官话?”执事僧摇头道:“不大会说,大个子一脸胡子,肯定是个胡人,小个子小个子——”执事僧住口不说。顾师言问:“小个子怎么了?有什么古怪吗?”执事僧看看四周,神秘地道:“那小个子其实是个女的,起先小僧还不知道,后来听到他们说话,小个子娇声细气的,才在原来是女人,看在他们答应布施三百两香银的分上,方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知是骗子,唉,在佛门净地行此污秽之事,死后必堕三恶道。”
  顾师言心知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就是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便问:“师父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执事僧道:“这却不知,不过昨日那胡人曾问小僧在何处能雇到船只出海,莫不是他们要出海?”
  顾师言出了定慧禅禅寺便朝海边赶去,穿过一片杂树林,上了一条小道,小道蜿蜒向东,路尽头便是茫茫东海。还未到海边,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促,一人喝道:“让一让让一让。”顾师言往路边一侧身,两匹马带着风声从他身边刮过,马背上的一男一女却是山木和安雪莲,眨眼去得远了。
  顾师言奔跑起来,跑了一程,就听到前面有兵刃交击声,蓦然天地一宽,一望无际的东海出现在眼前。顾师言四处一看,没看到有人,那兵刃相击声也停止了,见左边有几块巨大的礁石,转过礁石,却见一艘双桅船泊在海边,船首有五个人僵了似的立在那一动不动,船舵边一人正是安雪莲,结藏与山木各据一侧提刀虎视,对峙着的是个身材高大身穿皮裘的男子,他身后缩着个小个子,也穿皮裘。那高大男子一手举刀一手牵着小个子的手,沉声道:“你们不要逼我!”安雪莲尖声道:“朱邪赤心,你不思为父为兄报仇,却要和仇家之女出海隐居,你还是个人吗?”
  高大男子正是朱邪赤心,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随即昂起头道:“杀父之仇我自然要报,但你们现在逼我去找尉迟玄,岂不是让我去送死!”结藏道:“少主,尉迟玄固然厉害,但只要我们求得雪域神鹰相助,又何愁大仇不报!”安雪莲却冷笑道:“杀父之仇还是不报的好,不然——”
  朱邪赤心脸现惊恐之色,大吼道:“闪开。”左臂一回,将身后男子装扮的乌介山萝抱起,朝山木直冲过去。山木不敢硬拦,侧身一让,朱邪赤心踏上船舷,飞身跃下。船舷距岸边陆地有二丈余高,朱邪赤心怀抱一人跃下时,就势一滚,消去巨大的冲力,急急站起身,看怀中的乌介山萝可曾碰伤?
  乌介山萝帽子掉了,露出黑发细辫,一双明如秋水的大眼睛看着朱邪赤心,轻声道:“我没事,我们快跑。”朱邪赤心将她放在地上,一回头,见安雪莲也已跃下船头。
  躲在礁石后的顾师言一见乌介山萝,大喜,冲出来叫道“山萝山萝乌介山萝”。乌介山萝睁着大眼睛打量顾师言,顾师言近来迭遭厄运,已不是当日那丰神如玉的美少年,乌介山萝一时认不出他来。
  朱邪赤心一脸戒备之色,单刀一横,喝问:“你是谁?”顾师言走近几步,道:“山萝,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顾师言呀,在宫里教过你和万寿公主下棋的。”
  乌介山萝脸现喜色,道:“啊,是你!”转头对朱邪赤心道:“是好朋友。”朱邪赤心脸色顿和。
  安雪莲道:“是呀,都是好朋友了,还管什么杀父之仇?”朱邪赤心伸手在乌介山萝背上轻轻一推,道:“你先走,我拦住他们。”乌介山萝跑出几步,又站住。朱邪赤心急道:“你快走,跟你这位朋友先走。”安雪莲尖叫道:“结藏拦住她,把她献给论恐热才能求得雪域神鹰出山。”
  朱邪赤心舞刀将结藏逼住,一边大吼命山萝快走。乌介山萝还在迟疑,顾师言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跑,山萝一边跑一边还扭头看,朱邪赤心正奋力将安雪莲三人截住。
  顾师言道:“山萝你别担心,他们不会伤害他的,他们是要抓你。”两个人在海岸边杂树林中跑了一阵,乌介山萝还跑得动,顾师言却跑不动了,脸色苍白,气喘不止,断臂隐隐作痛。
  乌介山萝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顾,你身子不舒服吗?”突然发现顾师言左袖空空,大吃一惊,睁着大眼睛问:“你的手哪里去了?”山萝的汉话有点词不达意,好像顾师言的手是走丢的。
  顾师言苦笑了一下,道:“不小心弄断了。”
  山萝的眼睛幽幽的带着海水的蓝色,她很想安慰一下顾师言,却不知怎么说,心中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顾师言拉着她的手,道:“不要哭,能找到你,我很高兴,总算不负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忙问:“哥哥他们好吗?”顾师言看着她的眼睛,才知她对温莫斯已然亡故之事并不知情,顾师言心里极为不安,因为那日朱邪元翼伏击温莫斯,朱邪赤心也在场的,朱邪赤心也是杀害温莫斯的凶手之一,朱邪赤心掳走乌介山萝,两人却日久生情,竟想远避海外长相厮守,岂料又让安雪莲追上,看来这又是一场孽缘!
  山萝追问道:“哥哥他们好不好?”顾师言道:“还好还好,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下我再与你细说。”
  出了杂树林,山萝道:“我们到那边菩萨庙里去躲一躲吧?”顾师言知道她指的是定慧禅寺。山萝低下头,轻声道:“他脱身后会到那里去找我的。”顾师言道:“势利和尚会赶我们出来的。”山萝道:“那我们就在菩萨庙附近等着。”
  顾师言只好点点头,他有很多话想和山萝说,但看着她那无邪而痴情的样子,实在不忍伤她的心。
  定慧禅寺有百余亩田产,租给附近十来户佃农耕种,这些佃农都不过是三间茅草房,没有空房供人租住。顾师言道:“此处离集市也不远,还是到市里找客房住着,每日再来这里等候便是了。”山萝也没什么主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两人来到如皋场市集上,忽见差役鸣锣开道,路上行人急往路两侧躲避。顾师言与山萝闪在一边,见是大唐司舶使的旗号,车马填路,浩浩荡荡。顾师言心中一动:司舶使如此大张旗鼓,莫非是去迎接日本国王子?
  山萝之美甚是惹眼,不少骑在马上的官吏都歪着头朝她看,老远了还频频回首。顾师言头皮有点发麻,心想不要又生出什么事端来,正要拉着山萝走开,就见一个紫袍官吏骑马出队朝他二人行来,下马拱手道:“顾公子,还识得下官否?”
  顾师言一看,这紫袍官吏却是丹阳刺史窦贤。窦贤见顾师言断了左臂,以为是惨遭马元贽毒手,叹道:“奸邪当道,顾公子受苦了!”顾师言问:“窦大人这是往何处公干?”窦贤道:“皇上任命下官为司舶使,此去便是迎接日本遣唐使团。”顾师言道:“日本王子据说棋艺不凡,皇上命窦大人前去迎接正合其宜。”
  窦贤哈哈一笑,道:“皇上还特别派了钦差大臣迎候日本王子进京,这是自有遣唐使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可见皇上对这扶桑小国颇为重视。”
  窦贤又问顾师言身边的这位女郎是谁?顾师言道:“这位是回鹘可汗那颉啜之妹乌介山萝。”窦贤“哦”了一声,朝山萝行了个官礼,问:“两位这是要去哪里?”顾师言道:“我受那颉啜大哥之托,找到乌介山萝之后要送她回天山南麓,只是我目下还有点事,此事一了,便要北行。”
  乌介山萝一直闪着大眼睛听顾师言与窦贤二人说话,这时低下头去。窦贤道:“两位不妨与下官同行,也见识一下东瀛王子的风采,如何?”此言正合顾师言之意,但乌介山萝低着头一声不出。顾师言知她不乐意,便道:“山萝妹妹,我们暂且与车队同行,也好避开那些坏人,还有,你哥哥的事我还要对你说。”乌介山萝点点头。
  窦贤命人腾出两辆马车让顾师言二人乘坐。乌介山萝一路上不停地掀开帷幕张望,祈盼朱邪赤心追上来。
  车队沿海岸向北,当晚在如皋场北部的大云寺歇息。大云寺是当年日本僧人空海募资修建的,其后每一批遣唐使到来,大云寺便扩建一次,二百年来,大云寺已成了规模宏大的南山宗寺院,也是遣唐使到来及归国时的落脚处。现任主持僧是日本僧人普照,普照早已做好迎接遣唐使的准备,清出僧舍一百间供使团使用,又得知此次是由王子为持节使率团前来,更是格外精心张罗。
  顾师言见窦贤忙得团团转,这里似乎以他这个司舶使为尊,并未看到什么钦差大臣,问随从,却道钦差在扬州。乌介山萝走过来,道:“顾大哥,快说说我两个哥哥的事吧,你早间说我二哥那颉啜是回鹘可汗,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师言心想这事迟早要让她知道,或许可以让她断了对朱邪赤心的一片痴心,于是从那日在慈恩寺她被人掳走开始,到温莫斯遇袭身亡,其后那颉啜出京之事细细讲来。
  乌介山萝静静倾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大眼睛里的泪水越聚越多,一滴一滴流下来。顾师言又拿出温莫斯留给他的那枚宝石指环交给山萝,道:“这是温莫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山萝捏着指环,泪落如雨,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看着顾师言,道:“顾大哥,你是好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愣。
  山萝从怀里摸出一枚指环,比顾师言的这枚略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同样镶嵌着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也有小金珠錾刻的神秘图案。山萝道:“这两枚指环是父王留给我的婚戒,小的这枚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给我了,父王说若是哪天有个男子拿着这枚大指环来见我,那么这个男子就是父王为我挑选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是朱邪赤心的人了。”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温莫斯临终留给他宝石指环竟是以乌介山萝的终生相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山萝蹲下身,掩面哭泣,又仰起脸问:“这么说我大哥是朱邪赤心和他父兄三人所杀?”
  顾师言见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心一软,道:“这是朱邪元翼所谋,或许朱邪赤心并不知情。”山萝又低下头哭,呜呜咽咽道:“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顾师言劝慰道:“山萝你也不要太难过,温莫斯大哥的仇已然得报,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都已死在尉迟玄的手上,上一辈的仇恨也不要再提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塞外草原,你们兄妹失散多时了,那颉啜大哥十分挂念你。”山萝失神半晌,道:“他父亲和哥哥也死了!怪不得那日他妻子说他不思为父报仇,顾大哥,他也很可怜是不是?”顾师言无言以对,心里叹息了一声。
  夜里顾师言还在想山萝还年幼,早早让她和朱邪赤心分开,日久也就淡忘了,那颉啜大哥自会给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哪知第二日一早顾师言发现乌介山萝竟于半夜偷偷离开了大云寺,留下了那两枚指环和一封书信,书信是回鹘文,顾师言找随行的鸿胪寺官员来译,大意是山萝说她对不住那颉啜哥哥和顾大哥,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要去找朱邪赤心,她爱上了仇人之子,无颜再回草原,烦顾大哥日后见到那颉啜哥哥就说乌介山萝死掉了,指环就留给顾大哥和顾大哥的妻子,也请顾大哥不要四处找她。
  顾师言深悔昨夜没能阻止山萝出走,但看来山萝心意已决,即便把她找回来恐怕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顾师言纵然饶有智计,对这么个痴情少女也是一筹莫展,心想山萝与朱邪赤心远离是非恩怨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居住倒是上策,只是他二人各负血海深仇,真能置身事外长相厮守?
中卷
十九、愁来饮酒二千石
  遣唐使船队放出羽鸽来报,船队将于午后靠岸。窦贤与普照禅师大大舒了口气,数日前东海起了大风暴,实在令人担心船队的安危,现接羽鸽来报平安,当即整装前往海岸迎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风平浪静,极目远望,海水接天。正未时分,海天相接处出现几个黑点,随即现出桅杆船帆,有四艘朱红色大船鼓风破浪而来。窦贤下令擂鼓致意,又命岸边等候的船只前去导航接应。
  海风拂面,众人立在岸边看着那四艘大船渐驶渐近,船首上的人物也逐渐历历可辨,忽闻仙乐缥缈,音色悠扬澄澈,令人神气为之一清,这是遣唐使船上的乐师正演奏东瀛音乐。
  王子源薰君是仁明天皇次子,位居内大臣兼近卫中将,位高权重,仰慕大唐文化,此次以持节使身份率使团前来。这批遣唐使团规模之大为历次之最,包括遣唐正使、副使、判官、录事、主神、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武士、奇工巧匠、留学僧、留学生、还学僧、还学生以及水手船工近六百人,分乘四艘大船,由难波港启航,在海上航行三十七日,顺利到达大唐东海郡。
  源薰君长眉入鬓,面容清俊,高屋黑纱帽,大袖白丝袍,举止高雅,泠然有出尘之慨。紧随源薰君身后下船的是两个绝色女子,在海风中衣袂飘飘,恍似临凡仙子。
  顾师言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眼中只有源薰君左侧那绝色女子的倩影,直到那女子登上一辆马车辚辚而去,顾师言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衣羽怎么会在遣唐使的船上?”
  赶到大云寺,顾师言无官无职却又不能接近王子源薰君,那两个绝色女子更是影子也不见。
  次日一早遣唐使团前往扬州,顾师言骑马想要接近前面的窦贤和源薰君,却被两个日本武士拦住,示意他离远点。顾师言高叫:“窦大人窦大人。”
  窦贤回头一看,冲源薰君说了句什么,源薰君对那两个武士挥挥手,两个武士带住马往两侧一让,还对顾师言施了一礼。
  顾师言催马赶上窦贤,想要对源薰君行个礼,但左臂已断,无法作揖,只好学那颉啜大哥那样手抚胸口在马背上鞠个躬。顾师言行礼不伦不类,又是个断臂之人,源薰君眼露鄙夷之色,礼节上却是一丝不苟,他是日本真言宗挂名弟子,受菩萨戒,因此双手合十,行个佛礼。
  窦贤道:“殿下,这位便是我大唐有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顾公子。”源薰君长眉一挑,道:“久仰。”这日本王子一口流利的汉话,问窦贤道:“贵国天宝年间的大棋士王积薪已仙逝多年,近年棋名传至敝国的还有一位名叫玄东的棋士,不知健在否?”窦贤道:“玄东前辈也早已不在人世,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位顾公子便是我大唐棋界翘楚。”
  源薰君点点头,却并不答话,显然对顾师言颇为轻蔑。在源薰君看来,顾师言自然是因为触犯了刑律才受断臂之刑的,中国古语有“刑不上士大夫”,顾师言无疑是下贱庶民,窦贤在他面前引荐这刑余之人已是失礼。
  窦贤与顾师言都察觉出日本王子的冷淡,依顾师言的傲气,最受不得他人的蔑视,一言不合便会掉头而去,但为了衣羽,他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顾师言搭话道:“王子殿下可还记得贵国高僧吉备真备?”
  源薰君淡淡道:“吉备大师两次随遣唐使来中华上邦,此后一直没有音讯,想必已不在尘世了。”顾师言道:“吉备大师至今健在。”源薰君“哦”了一声,并不答话,似乎对吉备真备是否在世不甚感兴趣。
  顾师言也不绕弯子了,道:“昨日随殿下一道下船的那位白衣女子便是吉备大师的弟子。”源薰君猛地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问:“你识得她?”顾师言凄然一笑,道:“她是顾某未过门的妻子。”
  源薰君胯下的骏马忽然腾起前蹄,嘶叫起来。窦贤见源薰君脸色大变,忙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切莫乱说话,你怎会有日本国的妻子?”顾师言看着源薰君。源薰君脸色迅即恢复高傲神态,冷冷地问顾师言:“你可知她的名字?”顾师言道:“她叫衣羽。”
  “衣羽?”源薰君重复道,“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羽姬。”
  顾师言一愣,心想衣羽为何不在王子面前说出她的真名?她是不是正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千万不要坏了她的大事才好。顾师言一片痴心还在为衣羽着想。
  源薰君见顾师言默然无语,冷笑一声,催马越过窦、顾二人。窦贤看了顾师言一眼,有责备之意,然后追上去向源薰君致歉。
  去扬州途中,顾师言远远的见过衣羽两次,她和源薰君在一起,样子极是亲密。顾师言从未受过遭人冷落的滋味,念及自己待罪之身,又且断臂伤残,比之源薰君,不禁自惭形秽。远望衣羽与源薰君白衣如雪,并辔徐行,直如神仙中人,顾师言自怜自伤起来,独自离开使团车队,形单影只,落荒独行。然而情丝一缕,依然牵系着衣羽,远远的跟在遣唐使团后面,入扬州城。
  宣宗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在扬州主持盛大仪式迎接日本王子,这钦差大臣不是别人,却是大学士郑颢。顾师言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远远望见郑颢身边改扮男装的万寿公主,心道:“公主贪玩,也跟着郑颢来凑热闹了。”
  万寿公主这次随郑颢下扬州其实是为了来寻找顾师言,那日在大明宫顾师言中了马元贽的圈套逼死虞紫芝,宣宗震怒,要治顾师言的罪,顾师言被望月研一救走后,轩辕集算出他将往扬州,且有大难,所以万寿公主央求父皇让郑颢为钦差赴扬州迎接日本王子,她也就跟着来了。一到扬州她就命扬州郡守派遣人手四处查找顾师言的下落,得知顾师言十日前曾在扬州一茶馆与人下赌棋,又查到汪三家里,汪三极讲义气,以为这些人是来捉拿顾师言的,矢口否认见过顾师言。还是窦贤迎接日本王子到了扬州,才对郑颢说起顾师言断臂之事,说他昨日还与使团同行,后来不知何故独自离去了。万寿公主听说顾师言手臂被人斩断了,大吃一惊,求郑颢叫扬州府再多派些人,一定要把顾师言找到。
  但顾师言躲着不愿意见万寿公主,断臂之后,他有点怕见熟人,怕别人问起他被何人斩断了手臂?顾师言自己都尽量不去想这事,然而,那空荡荡的左胸却象利刃一般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扬州之繁华令源薰君大开眼界,当晚他带着羽姬和另一位叫藤原空婵的女子在两名武士的护卫下游扬州夜市。红桥一带,灯火如昼,廿十四桥明月,画船香车,美女如云,看不尽的绮丽豪侈,听不完的丝竹管弦,源薰君好比入了万花丛中,目不暇接,心想中华上邦果然不是我东瀛岛国所能比的,扬州繁华远胜我日本国都平安京。
  羽姬对扬州景物甚是熟悉,一一指点给源薰君看,两人窃窃低语,不免冷落了藤原空婵。藤原空婵咬着嘴唇,不出一声。漫步来到畅春园,藤原空婵忽然“唉哟”一声,蹲下身抱着双膝。源薰君问她怎么了?藤原空婵含着眼泪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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