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尽处(校对)第2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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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天与地(五上)
  
  想到这儿,他换了种更温和的语气,拉着青莲的手说道:“那天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对,没考虑你的感受。可你也不用总把‘死’字挂在嘴边上吧!!万一你真有个好歹,斯琴王爷岂不是要跟我没完?!”
  “人家当时只是气,气你看不上人家!人家虽然是斯琴的侍女,但卖身契早就被她给烧掉了。她,她还说过,哪天,哪天人家找到了中意的,她,她就准备一笔嫁妆,像送亲妹妹一样送人家,送人家出阁……”青莲根本没听出张松龄的话中有话,继续低着头,用蚊蚋般的声音慢慢补充。
  “她对你可真好!”张松龄不敢接对方的话茬,非常艰难地继续绕着弯子商量,“你被日本人抓了的事情,她要是听说,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呢!赶紧把眼泪擦擦,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等我到了游击队,把这次任务交接了之后,我再专门送你回王府!”
  能与张松龄并辔而行,青莲心中当然是一百二十个愿意。然而,当闻听要先回一趟游击队驻地,她的手指立刻就变得僵硬了起来。猛地往回一抽,大声说道:“不!我不跟你去游击队!你们游击队看不起我们王府的人,我不能腆着脸硬往上凑!”
  话说完,她又迅速意识到自己又殃及了无辜。红着脸,看着张松龄的眼睛解释:“张,张大哥,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是针对你。我可以在麒麟岭下等你,等你跟姓方的见了面之后,再调回头来找我!总之,在姓方的给我们家王爷道歉之前,我,我绝不能登你们游击队的门!”
  “这……”张松龄先前之所以千方百计想拉着青莲跟队伍一起走,就是不愿意让游击队和右旗王府之间的裂痕,暴露在外人面前。谁料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关头却因为青莲一句话而功亏一篑!
  “张爷,你们两个慢慢商量着,我带着小鬼子的脑袋瓜子先回去交差了!”好在李老九这个人非常识趣儿,看出张松龄已经马上就要尴尬到四处寻找缝隙往里钻的地步,便笑呵呵地拱了下手,主动提出告辞。
  “替我给你们营长带好!”张松龄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转过头来,笑着向李老九还礼。
  “那是自然。我家营长如果知道您回来了,说不准有多高兴呢!”李老九笑着跳上坐骑,抖动缰绳朝自己的队伍走去。才离开三五步,想了想,又犹豫着转过头来,低声说道:“要说有些事情,不该我这个外人跟着瞎搀和。但是张爷您跟我家营长是过命的交情,所以,老九也斗胆跟你念叨几句。如果您不爱听,也别生气,就当老九我放了一个屁便是。”
  “老李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张松龄闻听,心里又猛地往下一沉。呼吸也变得愈发粗重。游击队十有七八是出问题了,方国强那个固执家伙,肯定没处理好内部和外界的各种关系。然而在口袋里苏醒亲自赠予的小册子里,黑石根据地,却是军区推崇的先进典型之一。很多地方都做出了傲人的成绩,足以让兄弟单位当作楷模来学习!
  不管内心里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作为黑石根据地的当家人,此时此刻,他却必须强装出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笑了笑,低声回应,“咱们是同生共死过的交情,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即便你说得重了,也是为了大伙都好不是?!”
  “张爷您是个明白人,比那姓方的强多了!唉!”李老九先大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摇着头补充,“我倒不是想背后给人下蛆,他那个人呢,本事是一等一的,做出的事情也有板有眼。可就是,就是没什么人味儿。这个人呢,毕竟都不是机关枪,你光是定期上油,勤擦把擦把,就能随便使唤了!”
  “李哥说得是实话!”张松龄越听心里头越不是滋味,点点头,强笑着回应。“最近这段时间我不在,老方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还请大伙多担待一二。等我忙活完了手头的事情,肯定会跟他好好谈谈!”
  “也没什么担待不担待的。我只是觉得咱们好歹一起杀过鬼子,所以才斗胆提醒你一句!走了,走了!咱们改天再聚!”李老九笑着磕打了一下马镫,一边加速,一边继续说道:“对了,你路上小心点儿。虽然你身边的弟兄不少,可也要提防着小鬼子打冷枪。他们啊,把红爷和你当年对付他们的那些个招数,差不多全学去了!”
  “啊——?”张松龄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嘴巴大张,半晌说不出话来。方国强得罪了斯琴女王,游击队与黑石独立营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这些接踵而来的不利消息,已经令他难以消化了。更没想到的是,日本人居然也厚着脸皮打起了游击战,靠冷枪冷炮来对付游击队和独立营!这都是哪跟哪啊?自己离开不过才一年多点儿的时间,怎么回来之后竟然处处都感觉陌生?!
  在旁边将李老九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个正着,同行的男女学生们也没了继续看热闹的心思。跟张松龄一道目送着黑石独立营离开,然后互相使了个眼色,由圆脸李芳出头,小心翼翼地提醒:“张队,那个国民党营长的话,未必可信!他们一直视你们为竞争对手,说不定刚才是在故意挑拨离间!”
  “你们才是故意挑拨离间!”话音未落,青莲已经厉声打断。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丝毫不念刚才众人替她主持公道之情。“他说得都是实话,那个姓方的就是没人味儿!龙哥和我们王爷多好的一对儿啊,他非要硬生生地给拆散了!并且还故意把龙爷往远处派,连问个明白的机会都不留给我们家王爷!”
  “什么?!”没有外人在跟前,张松龄再也强装不下去了。一把抓起青莲的手,大声追问,“你说什么,谁把龙哥和斯琴给拆散了?!方政委到底把龙哥派到哪里去了?赶紧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第三章
天与地(五下)
  
  “当然是姓方的把龙爷跟斯琴姐两个给拆撒了!”青莲被张松龄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愣了愣,斟酌着回应,“他,他总给龙爷找事情干,不准龙爷在王府停留。他,他还说,说龙爷和斯琴成亲违反八路军的纪律!你们八路军就是再不讲人情,也不能阻止别人成亲吧?!张大哥,你回来就好了。你回来后立刻把姓方的给撤了,撤了他,就再没人敢对龙爷和斯琴姐两人的事情说三道四了!”
  “撤了他……?”张松龄郁闷得只想撞墙。的确,他现在还是黑石游击队的大队长,黑石根据地的一把手。可他这个一把手分工是主管军事,根本没资格置喙组织建设!当然更没资格去撤换自己的政委!
  况且赵天龙跟斯琴的结婚申请,的确不符合八路军的相关纪律。二五八团,这是目前最基本的条件。如果黑石根据地处于大后方,还有机会通融。而黑石游击队的位置,却恰恰是晋察冀根据地向北深入草原的桥头堡!
  正急得两眼冒火间,又听见青莲低声补充道:“那姓方的可不是东西了!居然跟龙爷说,他跟斯琴姐在一起,会损害八路军的声誉!斯琴姐又不是坏女人,她跟龙爷在一起,怎么就损害八路军的声誉了?!你们游击队当年被逼得走投无路,请求在右旗的领地上落脚时,怎么不嫌我们损害八路军的声誉啊?!”
  这又是哪跟哪啊?!张松龄越听越糊涂,越听越窝火,只觉得额头上有根青筋在“突突突”地蹦个不停。然而此时此刻,青莲又是他唯一能了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的渠道,所以,尽管听得两眼发黑,他依旧要按奈住性子,柔声追问,“莲子,你不要急,慢慢说。方国强到底是怎么跟龙哥说的。他的原话是什么?!放心,什么事情损害八路军的声誉,不归他一个人说得算!”
  听张松龄的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准备替大伙主持公道的意味,蒙古少女青莲终于放了心,想了想,用很小的声音回应道:“那天,那天我去给斯琴姐送奶茶,听见她和龙爷在屋子里边争吵。好像,好像是龙爷说,他以后不能经常来了。方政委批评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没考虑对八路军声誉的影响。然后,斯琴姐就质问了龙爷几句,说他如果不想来就拉倒,没人稀罕!然后,然后龙爷就骑着马走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斯琴姐派我去游击队找他,每次去,结果都是他出去执行任务了!你们游击队又不止是龙爷一个人,怎么别人都在,所有任务都非得他亲自出马?!”
  “这……?”张松龄喃喃的回应了一声,愈发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小青莲的表达能力非常差,光是听她最后的这段说辞,龙哥和斯琴之间,绝对像是热恋中的男女情侣正在赌气,而不是方国强这个老巫婆棒打鸳鸯!但她先前对方国强的指控,偏偏又是那样的信誓旦旦,仿佛斯琴与赵天龙两人之间的矛盾,完全是方国强从中作梗一般!
  不光他一个人听得头晕脑胀,周围那些原本已经对方国强有了先入为主印象的青年学生们,此刻也互相用眼神交流着,满脸狐疑。仔细对比青莲自己的说法,好像前后矛盾的地方非常多。至少,那个“恶人”方政委没有勒令故事中的男女断绝来往,也未曾滥用职权,故意寻找其中任何一方的麻烦。
  既然方国强没有勒令赵天龙与斯琴断绝交往,那么,他的形象就不像青莲形容得那样可恶!学生们的判断标准很简单,也足够直接。互相之间又用眼神交流了十几秒钟之后,还是由圆脸李芳带头,轻轻拉了一下张松龄的衣角,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边赶路边说吧!反正距离你们黑石游击队的驻地已经没多远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回去后多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清楚了么?!”
  小青莲非常介意别人拉张松龄的衣角,立刻把眼睛竖了起来,如同护巢的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地对李芳喊道:“问什么问,难道我还会骗张大哥?!你们就是再找一百个人问,结果也一样。姓方的居心叵测,生生拆撒了斯琴姐和龙爷!”
  “莲子,火气别这么大!”张松龄轻轻拍了拍莲子的头,苦笑着安慰,“只有了解清楚了情况,我才能帮着龙哥和斯琴两个想办法。你也不愿意看到斯琴和龙哥今后就谁也不理睬谁吧?!不愿意的话就别这么冲动!咱们一起来平心静气地把问题解决掉!相信只要想,办法总能想出来的!”
  “最好的办法是让姓方的哪来回哪去!”青莲跺了下脚,大声回应。抬头看了看张松龄的脸色,她又觉得自己的话有干涉对方处理游击队内部事务之嫌,赶紧换了一种语气,可怜巴巴地说道:“斯琴姐对龙爷的心,老天爷看到都会感动。在重庆时,多少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天天找借口接近她,都被她用马鞭子给抽跑了?!如果龙爷不肯珍惜,那斯琴姐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不会的,不会的!”张松龄用力摇了几下头,低声保证,“龙哥不是那种人,这点你尽可放心。他和斯琴之间的事情,也许有什么误会。只要把话说开了,一切就又恢复到以前了!”
  “可你们方政委,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斯琴姐留!”青莲闻听,又很恨地跺脚,仿佛脚底下踩着的是某个老巫婆的胸口一般,“这都三个多月了,斯琴姐想见龙爷一面,都见不到。你不知道,她表面上虽然刚强,背地里,这些日子流的眼泪,几大缸都接不完!!”
  “也许是最近真的任务多,也不一定!”张松龄不打算根据青莲一个人的指控,就彻底否定方国强。想了想,又低声安抚道:“龙哥提副大队长的事情,还是方政委向军分区建议的呢?!如果他真的对龙哥有恶意的话,何必主动把龙哥往高处推!”
  这是一句实话!在读书期间几次有限的通信中,无论是方国强,还是赵天龙,都没提及斯琴和事情,也没一句话说道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反倒是彼此之间,都对另外一方赞誉有加。特别是在升任副大队长一事上,虽然赵天龙自谦说,他还远不够格。但字里行间,却已经隐隐透出了,他很领方国强的情,并且愿意在工作方面,给与对方更多的支持。
  “谁稀罕!”小青莲显然不知道这件内情,眨巴了几下水汪汪的眼睛,继续嘴硬,“不就是个大队长么,还是副的!龙爷要是娶了斯琴姐,整个右旗都是他们两人的。包括你们游击队现在的大部分地盘儿!”
  话音落下,她又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张松龄也给捎带进去了。赶紧垂下头去,以极小的声音补救,“我,我不是说你!说你不够好!你,你将来也不止是一个大队长。我,我和斯琴姐每次说起你,她,她都说,都说你,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了不起!!”
  “那是你们斯琴王爷随口一说!”张松龄被怀春少女夸得脸上发烫,苦笑着摇头。“行了,咱们不提这些了。时候不早了,赶紧上马走吧!越早回到游击队,越早替你们斯琴王爷解决了问题!”
  说着话,也不管青莲同意不同意,拉过自己的东洋马,硬推着对方坐上去。然后又从俘虏的坐骑中挑出一匹,飞身跨在上面,与此女并辔而行。
  青莲原本还想矜持一下,发觉张松龄把坐骑让给了自己,立刻羞得浑身发烫,低着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一众男性青年学子见了,未免又开始羡慕张松龄的桃花运。走到哪里都有美女喜欢,并且被他拒绝后还死缠不放。这死胖子,又黑又壮,还到处是伤疤,哪来的这么大魅力?!这死胖子,被如此漂亮的女生看上,居然还要装冷酷拒绝,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肚子里虽然不断腹诽着,他们同时却真心希望能助张松龄一臂之力,帮他解决掉眼前的所有麻烦。一则,那样大伙就可以继续向北走,早日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二来,一个蒙古女王与一个战斗英雄之间的感情,在年青的眼睛里,怎么看怎么都是天作之合。大伙愿意出一把力,让这冰冷的人世间再多一份美好!
  如是想着,众人在行军路上,就开始留上了心。试图在蛛丝马迹中,寻找问题的答案。结果越是留心,却越觉得李老九和蒙古少女青莲两个对方政委的指控,有点儿言过其实。特别是正式进入游击队的控制地域之后,沿途中越来越多的车马和行人,无一不在暗示着,黑石根据地的兴旺与繁荣。并且在越靠近游击队总部的地段,繁荣的迹象也越明显。来来往往的百姓和商贩们,已经将草原上的原始小径,踩得足足可供三辆大车并行。每一辆从麒麟岭下返回的车辆,都装得满满的,赶车人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丰收的笑容!
  
  第三章
天与地(六上)
  
  大部分马车上,装的都是肥皂、胶漆、毡子这些价格低廉的杂货。根据地的产品已经打出了一定名头,只要商贩们能平安从草原上运出去,就不用为销路发愁。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因素是,眼下在华的各大日本商号注意力都集中在矿山、铁路这些高利润行业,有点儿看不上日常杂货的单薄利润,不会暗中勾结鬼子和汉奸给大伙使坏,所以商贩们在杂货贸易上,多少还能赚到一点儿糊口之资。
  一小部分装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上,则用油布或者箱子将货物牢牢的盖了起来。这些马车通常都隶属于“大商号”,关系网四通八达。冒着被土匪打劫的风险来一趟草原,当然不满足于像寻常小商小贩那样倒腾几吨肥皂。他们盯上的是浴盐、蒙古成药和刚开发出来没多久的皮革制品。前一种向来是游击队吸引商贩前来交易的拳头,虽然配方早就与小王爷白音共享了,但是繁琐的生产工艺和草原地区落后生产水平,严重限制了货物的产能。因此始终供不应求。后两种货物,则是方国强到来之后才开始诞生的新鲜玩意。据说在伪满洲国的长春和口里的北平、天津一带,已经打开了销路,走货量正在节节攀高。
  无论是木头轱辘大车,还是橡胶轱辘马车,甚至还包括挑着担子赚一把脚力钱的苦哈哈,只要进出根据地,都必须接受岗哨的仔细检验。并且类似的岗哨还不止一处,从月牙湖畔开始,越接近喇嘛沟基地越为严格。以至于很多关卡前等待接受检查的人都要排出一条长队,令商贩们直骂娘。好在这年头,日本人和伪满洲国的各类关卡,通过起来更为麻烦。因此这些商贩们才没有被复杂的过关手续吓倒,发泄完了心头的烦躁后,便又赶起大车继续排队过关。而那些负责关卡检查的游击队战士,也早已习惯了商贩们的做派。无论对方将话说得再难听,都始终陪着笑脸,绝不会因为几句出格的牢骚话,就故意给对方小鞋穿。
  张松龄等人当然不在被检查之列,游击队的战士们早就得到通知,自家大队长这两天就会回来,心里头都非常兴奋。远远地看到了自己人的队伍,立刻放开了哨卡旁边的特别通道。然后带领前来帮忙的民兵们在通道两侧持枪立正,以军人之礼欢迎大队长的归来。
  这一手,让张松龄既觉得亲切,又觉得有些陌生。亲切的是,自己终于又回到了阔别一年多的游击队,见到了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面孔。陌生的是,眼前的这些弟兄们,在精、气、神上,比分别时都提高了老大一截。特别是他们持枪敬礼时的姿势,绝对是正规军标准,丝毫不像原来那样率性随意。
  至于这种变化到底好还是不好?张松龄自己也有点儿困惑。理智上,他知道越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战斗力越强。这一点,他在晋察冀二十四团做见习连副时,已经深有体会。二十四团是冀中军区的王牌,在整个八路军中也算得上精锐。在那里,除了经常出入连部的几个人之外,大多数干部战士跟他都不熟悉。然而,当他和连长做出一项决定之后,却总能不折不扣地得到执行。哪怕是执行过程中遇到某些意外,战士们也会竭尽全力地克服,不说任何怨言。作为基层指挥人员来说,带领这样的部队打仗,当然是格外的顺手。顺手到了只要预先构思好了战斗的方案,几乎就可以放任不管的地步。自然有各级干部和战斗单位,像机器上的齿轮般,按部就班地走完整个战斗过程。
  然而在感情上,他却更喜欢以前游击队的战斗方式。没有那么强的职位等级概念,身边每个人都是兄弟。当你将手中钢刀举起来,他们就会跟着你一道去冲锋。即便挡在前方的敌军是自己的数倍,甚至数十倍,即便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可能!
  他们只是催动坐骑,生死相随。只要你自己不调转马头,他们绝不会抢先离开。他们都将生命交给了你,他们是你,你就是他们,当将钢刀举起来的那一刻,就完全成为一个整体。在这个由数百名热血男儿组成的钢铁丛林当中,没有恐惧,没有背叛,没有犹豫和彷徨,甚至连生命和死亡都彻底失去了概念。你们只是一起战斗,战斗,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将挡在面前的对手一个接一个砍翻,用马蹄将敌人踏成肉酱,踏成齑粉。将恐惧和屈辱,永远刻进敌人的心里。敌人瑟缩,颤抖,拖着武器抱头鼠窜,而你则从背后追上他们,就像老虎追逐羊羔。狂放、骄傲、酣畅,每一次都如饮琼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骑兵,天生就是个充满激情的兵种,从某种程度而言,纪律反而要退居其次。一群按照程序上马,下马,举刀,放枪的骑兵,打不出酣畅淋漓的气势。而一名严苟、死板的将领,也无法带队发起一场有我无敌的冲锋!
  “也许我只是不习惯没有亲眼看到变化发生的过程!”当将最后一道关卡甩在身后时,张松龄在心里讪讪地想。好胜与嫉妒,是每个年青男子刻在骨头里的天性,他自己亦不能免俗。更何况方国强目前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建立于他和红胡子两个打下的基础上。将喇嘛沟山寨,扩展为黑石游击区,进而在条件成熟时变成黑石根据地,乃为红胡子的毕生梦想,也是他张松龄接受游击队后的努力目标。只可惜红胡子没等看到梦想实现就倒下了,而他,在接手游击队才两三个月,就带领队伍杀向了锡林郭勒大草原,由北到南转战千里,随即就被推荐去了抗大,错过了最后的临门一脚!
  有遗憾,也一点点嫉妒。方国强的运气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非但黑石游击队自身已经在前面的战斗当中积累了足够的底蕴和经验,城里的小鬼子,最近一年来也恰恰处于最虚弱时期。
  但是此时此刻,在张松龄内心深处除了嫉妒外,更多的还是高兴与自豪。他很高兴能看到那么满载货物的马车和心满意足的笑脸,从靠近麒麟岭的位置慢慢走出来。他很高兴看到一根又一根不算太粗大,但在沿途任何地区都看不到的土坯烟囱,将黑色的浓烟喷向蔚蓝的天空。这些都意味着财源,意味着人气,意味着游击队已经摆脱了对别人的依赖,开始自给自足。同时也意味着根据地百姓的生活方式,已经开始逐渐脱离数千年来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传统。虽然步履蹒跚,但毕竟已经走在了路上。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张松龄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喇嘛沟中到那群喷着滚滚浓烟的土坯烟囱时,心中依旧有一些激动。虽然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环境保护,什么叫高能耗产业,什么掠夺性开发。明白自己和方国强等人费尽心血搞出来的土作坊,在后世绝对属于五小产业,属于被政府勒令关停的对象。但是,在生存的问题没解决之前,没有谁能考虑得那么长远。况且在年青时候的他和二十世纪中叶绝大多数读书人眼里,遍地都是大烟囱,才是一个现代化国家的象征。壮美之处,超过自然界里的任何风景。(注1)同行的年青学子们,也深深为自己刚刚看见一切而感到震撼。在连续听到了李老九和青莲两人的“控诉”之后,他们心中,对此行的中转站黑石根据地,原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政委方国强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也变成了一个死板、刻薄、不近人情的抽象符号,甚至还要再加上争权夺利,阴险狡诈等负面形容词。然而,游击队控制范围内,远超过沿途其他草原地区的繁荣景象,却令他们对自己先前的想法深感怀疑。特别当在麒麟岭附近,看到那些原始却颇具规模的土作坊后,这种怀疑已经慢慢变成了惭愧。
  大伙很可能是先入为主,错怪方政委了。一个死板、刻薄且喜欢弄权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把根据地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至于李老九和蒙古女孩青莲的控诉,则非常容易解释。李老九乃国民党的营副,他的嘴里,当然不会吐出什么象牙。而蒙古女孩青莲,则属于未成年的孩子,话语中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根本不足以采信!
  所以当青莲决定留在麒麟岭下的蒙古牧民家,不再继续跟着大伙一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有些过于任性了。劝解的话,当然从几个女学生嘴里脱口而出:“一起上去吧,都到游击队的家门口了,你留在山下总是不太好。”
  “是啊,你不用怕。有我们在,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对啊,方政委如果做错了什么,你刚好当面提出来。他既然是游击队的政委,心胸应该不会太差……”
  “不去,不去,就是死,我也不会死在山上!”青莲的心思非常敏感,立刻察觉到众人拿自己当成了信口雌黄的小孩子,红着眼睛,用力跺脚:“张大哥,我在哈斯家等你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不管你下不下山,我都骑着马离开!你别替姓方的说好话,我们王府的人,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
  注1:关于这点,可以参考五十年代儿歌,《小燕子》。“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更美丽……”。在张松龄年青时的中国,很多工业品,前面都有个洋字,洋铁、洋蜡、洋钉子……所以迅速进入工业化,几乎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心中的最高梦想。
  
  第三章
天与地(六下)
  
  “那你就在老哈斯家等我一天吧,我跟方政委碰过头后,尽快下来找你!”张松龄看了青莲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青莲先前对方国强的指控,明显带着强烈的情绪化因素,现在勉强她跟着大伙一道上山,只能令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此外,张松龄到目前为止,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处理和这个蒙古小姑娘之间的关系。贸然将其带到营地里去见方国强和老郑等人,将引起很多没必要的误会!
  “那,那你一定要早点,早点下来找我啊!我,我一个人住在山下面,有,有点儿害怕!”见张松龄答应得如此干脆,小青莲心里立刻开始后悔起来。咬了几下嘴唇,忐忑不安地叮嘱。
  “没事儿!”张松龄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笑着回应,“这里都到山脚下了,鬼子和汉奸没那么容易摸进来!况且老哈斯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游击队,就凭这一条,他也不会把你卖给小鬼子!!”
  “嗯!”小青莲想了想,轻轻点头。住在麒麟岭附近的各族百姓,绝大多数都成了游击队的铁杆支持者,所以到老哈斯家中借宿,她的个人安全根本不用担心。特别是在双方都说着蒙古话的情况下,保护客人,就成了老哈斯一家天经地义的责任。即便遇到什么危险,也会第一时间将她推上战马,而不是将客人交出去,维护自己的小家。
  她真正担心的是,张松龄上了山之后,会不会遵守承诺,再下来护送自己回王府。连龙爷和斯琴姐两个都被姓方的生生给拆散了。自己跟张松龄,或者说张松龄对自己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龙爷和斯琴姐两个之间的感情更深。
  恋爱中的女孩子是盲目的,同时也是极为敏感的。她们往往会把男方一个无心的举动,当成对自己的爱恋与关怀,为之深深地陶醉。她们往往还会因为男方偶尔表现出来的一点情绪,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份量,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重,所以黯然神伤。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影响下,她们的大部分举动很难说是理性。然而这些非理性的行为,到头来往往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她们自己。
  带着满心的期待与不安,小青莲挥手与大伙告别,怏怏地骑着马朝老哈斯家的方向走去。张松龄先目送她的背影去远,然后继续带领队伍朝营地走。还没等进入山口,方国强已经带着老郑等游击队的主要干部从上面迎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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