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尽处(校对)第1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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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霁云的说得虽然直白,却揭示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八路军这边不止一个红胡子,而竞争对手那边也不止一个黄副司令。现实如此,大伙瞎担心个什么呢?!即便大伙什么都不做,竞争对手那边也会将张松龄、李松龄、王松龄、赵松龄们一个接一个地推过来。而在此同时,一个接一个的苟有德、赵有德、钱有德、孙有德们则会被他们的顶头上司活活害死,死不瞑目。
  既然如此,黑石游击队大队长的继任者选择问题,便不急于立刻就解决了。察北军分区司令员苏醒想了想,把话头引向下一个议题,“王胡子打报告说希望把上次战斗缴获全部留用,考虑到黑石寨到军分区这边的路途,我基本上准备同意的他的请求。你们两位有什么看法?!”
  “这么多年,黑石游击队完全依靠自力更生在草原上生存了下来,上级部门一直没能他们什么有力支持,这次也就别再打他们的土豪了吧!”
  “是啊,草原上的同志们不容易。子弹全靠敌人供应,我听说,为了给新兵提供训练用弹药,王胡子跟黑石寨里头的小鬼子都做起生意来了!这回,他终于能松一口气儿,咱们这些当上级的,就别当伸手阶级了!”
  在这个问题上,张霁云和刘国梁两个的看法,倒与苏醒完全保持了一致。都认为考虑到黑石游击队的实际困难,最近缴获的这批战利品没必要向军分区上缴。
  “那他们的火力配备,倒有点儿正规军的样子了!四挺鸡腿子,十二门掷弹筒,再加上他原来有的那挺古董马克沁,即便正面遭遇一个中队的鬼子,也能跟对方掰掰腕子了!”见两位同事都支持自己的意见,苏醒笑了笑,低声感慨。
  “那得子弹供应得上才行!”刘国梁整体是属于悲观派,哪壶不开提哪壶。
  “咱们也一起帮他们想想办法!”苏醒大气地挥了下胳膊,笑着做出另外一个决定,“奖勤罚懒,以后咱们军分区要形成制度。像黑石游击队这种敢主动跟小鬼子打,并且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打赢的,咱们军分区就要在各方面多给与支持。子弹和手雷,过几天去军区开会,我专程跑一趟后勤部门,就是豁出这张老脸去,也得弄点干货出来。你们两个也别闲着,一个去监督咱们小弹药厂,把复装子弹的生产落实到位。另外一个想想晋绥军那边的渠道,据我所知,苏联老大哥往重庆运送援助的飞机,通常都会在五原停留一下。以傅作义将军的本事,绝不会一点油都不往下揩!”
  话音刚落,刘国梁立刻回应道:“揩肯定是揩,可是您别忘了,傅作义将军也算老山西!咱们想再从他手指头缝儿里掏东西,不比直接从阎司令那里容易!”
  阎锡山做事习惯于精打细算,麾下的爱将们也都深受其影响。像傅作义这般,还是晋系当中以大方而闻名的。换了王靖国、薄毓相,则是宁愿把弹药屯起来最后落到日本鬼子之手,也不肯分给盟友一粒半粒。还美其名曰,勤俭持家。殊不知家都被外寇给端了,作为主人手里抓着一把库房钥匙还能管什么用?!
  “你去想办法么!”苏醒看了刘国梁一眼,带着几分督促的意味说道,“要是随便一个人出面,就能从晋绥军里搬出弹药来,又何必劳你刘国梁的大驾?!他们山西人喜欢做生意,做生意么,无非就是利益往来。今天我让你赚一点儿,明天你让我赚一点儿。大伙互相帮忙,一块把钱赚。你要是老想着从傅作义将军手里白拿军火,他肯定不高兴。但是如果你他手底下人商量商量,看看咱们这边能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人家当然也不好意思让咱们白干!”
  “嗯,我去想办法,我去想办法!”被苏醒逼得无可推脱,刘国梁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任务。不过他心中倒也不是半点儿眉目都没有,毕竟傅作义部和八路军之间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特别是在傅作义有心脱离阎锡山自立门户之后,傅部的很多政工和后勤部门,都是在八路军干部帮忙指导下建立起来的。这些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整体上也跟八路军干部保持了良好的私人友谊。通过这样一层关系,再想办法傅作义身边几个心腹拉拉交情,让对方松松手指头缝儿,还是非常有希望的。
  只是这种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的事情,刘国梁不太喜欢做,事实上也不应该属于保卫部门的工作范围。然而苏醒却不管这个茬,习惯于把一个人当作几个人用的他,很快又给刘国梁布置下了另外一个任务,“不光咱们军分区的弹药问题,你要多从傅作义将军那边想想办法。还有部队的自力更生方面,你也得多帮老张分担一些。眼下冀中那边,连黄色炸药都能自己造了,咱们察北军分区虽然比冀中军分区低一级,也不能老满足于用黑火药复装子弹。”(注1)“那恐怕一时半会儿我给不了你满意结果!”刘国梁咧了下嘴,苦笑着抱怨,“咱们察北军分区才成立几天啊,能跟老吕的冀中比么?无论自然资源还是人材条件,都差了人家不止一点半点!”
  “那就派人去取经,该学的东西,一定要学到手!”苏醒根本不给刘国梁讲条件的余地,继续大声督促,“你负责的电讯部门里,不也有很多大学毕业生么,抽调一批去冀中取经。我想,老吕肯定不会跟自己人藏私。还有,别老盯着老吕那边有什么资源优势,咱们这边虽然荒凉了些,但也不是什么都不产。王胡子那边不也建立了毡子作坊、骨胶作坊和肥皂作坊了么?派几个技术人员过去学习一下,具备推广条件的,就像整个军分区推广。不具备推广条件的,则让技术人员帮他们去解决一些生产上的实际问题。跟小鬼子的这场仗,且有的打呢。咱们不能越打越穷,越打越穷,最后什么都得从老百姓嘴里往外扣!”
  注1:冀中军区,晋察冀军区下属的二级军分区。下面还设有五个三级军分区。司令员吕正操。由于地理位置靠近平津,所以该军区从北平的高校中,吸纳了大批科技人才。在抗战初期,就建立起了完整的兵工生产线。可生产黑火药,炸药,无烟炸药,乃至炮弹和五零小炮。为敌后抗战事业,提供了强力的支撑。
  
  第四章
荣誉(三上)
  
  这个任务,刘国梁乐意接。眼下已经不是前两年了,给队伍开劈财源还要考虑路线正确与否的问题。眼下从陕北边区到各大根据地,生产自救已经成为仅次于对日作战第二重要的事情。上级指示中也再三强调,每个军分区必须有个够份量的领导去抓生产,并且必须在短时间内要抓出成绩。
  导致八路军指导思想发生变化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第一,是敌后抗日根据地不断扩大,管辖人口越来越多的现实。第二,则是日益艰难的外部环境。
  眼下可不是三七年,那时侯,全国抗战刚刚开始,中央政府即便为了做给老百姓看,也得象征性地给八路军拨发一些弹药和军饷。而自打三八年夏天起,防止八路军和新四军借助抗战之机偷偷做大的论调,在国民政府内部就重新占据了上风。发给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军饷则能拖就拖,每次拖延都能找到足够的借口,连花样都不带重复的。到了今年春天,随着军委会中将主任贺贵严被“踢”到苏联专职接洽对华援助事务,给八路军和新四军的粮饷辎重则彻底停了下来。重庆办事处的人每次去军委会催讨,要么吃个闭门羹,要么被好茶好水招待一番,然后通知下次再来!
  被军委会断了粮饷,可八路军和新四军却不能不继续坚持抗战。全国四万万双眼睛在盯着呢,谁在为国流血,谁当了孬种,老百姓们心里头跟明镜一般。况且以八路军和新四军目前所处的位置,也无法像其他军阀那样掉头“转进”。他们非但远离重庆,也远离延安,各大根据地都是靠老百姓一把米,一根木头给堆起来的,若是八路军也学别的孬种那样掉头跑了,老百姓们可就有的罪受了。小鬼子麾下的那些大小汉奸甭看没勇气跟八路军动手,狗仗人势欺负起老百姓来,可是一个顶仨。特别是对于支持过抗战队伍的老百姓,汉奸们越是从对方的高大身影里看见自己的龌龊,越恨不得将他们斩草除根。
  如何在失去粮饷物资供应的情况下继续坚持,办法只有八个字,“精简队伍,自力更生”。为了节约日常消耗,晋察冀军区总部那边,已经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几个骑兵团全都改编成了步兵。宝贵的战马除了极少数一部分配备给了机关领导和通讯单位之外,其余的要么送给老乡做拉车种地的大牲口用,要么集体屠宰。当骑兵们目睹平时生死与共的战马被牵往屠宰场时,其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注1)作为刚刚成立没多久的三级军分区,察北军分区原本就没多少人马,所以暂时还用不着精简队伍。但自力更生的事情,却半点都马虎不得。这涉及到军分区的日后在失去上级部门的输血下,能否独立生存问题。也涉及到新开辟的根据地能否站住脚跟,能否在外部情况发生变化时,依旧一步一个脚印地发展壮大。不但军分区总部的直属机关,要想方设法自给自足。下属各支地方武装,也得根据自身所在的周边环境,竭尽所能自筹补给。
  察哈尔整体上地广人稀,想和冀中、冀南那样在各根据地内部发展农业是不可能的事情。唯一切实可行的方案是根据口内口外的天然资源差异,生产一些便于交易流通,价钱也容易被百姓们接受的初始工业品。而黑石游击队所建立的那种微型土作坊,无疑是军分区内各兄弟单位的最佳模仿对象。虽然单个作坊的生产能力不高,材料浪费严重。可胜在简单方便,容易大面积“繁殖”。只要原材料和人手足够,就可以一个挨一个复制,一个接一个复制到遍地开花。哪天小鬼子打到家门口了,则收拾收拾搬上驴车转移。换个地方落下脚来,就又可以重新投入生产。
  想到可以利用黑石游击队早已摸索成熟的生产技术,将整个察北军分区的自我造血能力提高一个台阶,刘国梁心中就是一片滚烫。不待苏醒做更多的动员,就大声说道:“这事儿即便你今天不说,我也准备主动跟你提了。王胡子他们开的那些个作坊,算是走在了整个军分区的前头。即便放眼整个晋察冀军区,也非常有典型价值。所以我准备多派一些人,分批次去取经。同时也给他们提供一些技术上和人员方面的支持!”
  “嗯!”苏醒满意地点头。老搭档刘国梁虽然有时候政治的弦绷得太紧,做起事情来,却有股子干脆利落劲头,能替他这个司令员分担许多负荷。“不光是那个作坊,其他方面,也得多做一些政策上的倾斜。上一次我记得王胡子打报告来说,他们缴获了一辆日本鬼子的汽车,想把发动机拆下来当发电机使,给电台提供电源。你手头有懂得怎么改造的人么?”
  “技术上应该没啥难度!我手头有个从南洋跑回来支援抗战的,以前就在荷兰人开的汽车修理厂做技师!”刘国梁想了想,沉吟着回应,“不过……”
  “怎么了?他不愿意下基层?”听出刘国梁话语里头的迟疑之意,司令员苏醒皱着眉头追问。“你给他做做工作么!有学问的人,难免有点儿小脾气。跟他说好了,只是去几个月,把黑石寨那边的问题解决了就可以立刻回来!”
  “那倒不是!”刘国梁咧了一下嘴,摇头苦笑,“这个人,这个人怎么说呢?这个人是个基督徒,非常虔诚的那种。每个星期都要做礼拜,胸前还带着个纯银的十字架!”
  “你说的是小唐啊!”司令员苏醒眼前,迅速闪过一个脸色苍白,文质彬彬的身影。愣了愣,苦笑着问道。
  “要是基督徒的话,恐怕就是小唐,绰号礼拜唐的那个!”副司令员张霁云虽然跟技术人员接触很少,却对此人印象也非常深刻。
  没办法,在一群信仰共产主义的无神论者中间,一个虔诚到苦修者般程度的基督徒,实在是太扎眼了。非但察北军分区的主要领导们都记得他,整个军分区机关,不认识“礼拜唐”的人也屈指可数。
  此人在“七七事变”爆发后,受南洋华侨们的委托,专程押了一批运输车辆归国。原本计划是在广州港交卸了货物之后,就立刻搭乘轮船返回。谁料货物当中有两辆华侨们捐献的旧大货车没等开出码头就趴了窝。作为技术人员,他将汽车修好之后,因为不放心,又一路跟着车辆去了武汉。然后又鉴于国民政府技术人员匮乏的状况,志愿随车队去第二十七军德式战车营去提供维修坦克。
  去年五月,日寇进犯豫东。守卫兰封的第二十七军和守卫商丘的第八军先后不战而逃。先进的德式战车没开几枪就全丢给日本鬼子。作为坦克维修工程师,礼拜唐也被丢给小鬼子追兵。好在他胸前挂着十字架,又能说一口流利的荷兰语,才冒充传教士逃过了一劫。随后又经历了很多磨难,才辗转进入了晋察冀,受八路军的雇佣而成为汽车和电气技术方面的专家。
  不过他这个专家,和冀中兵工厂里那些正经八本从海外学成归国的硕士、博士们,的确有着非常大的差距。比起那些北平高等学府毕业的国产学者,理论水平方面也有所欠缺。加上所擅长的又不是冀中军分区急需的武器制造领域,所以又被当做电讯工程师,调派到了新开辟的察北军分区机关,指导大功率电台的日常维护和修理工作。
  因为个人信仰、生活习惯和脾气秉性等诸多方面的影响,电讯专家“礼拜唐”在人才奇缺的察北军分区总部,日子过得也不是非常开心。虽然技术干部们都非常佩服他的动手能力,军分区的主要领导们也一再强调共产党员要尊重无党派人士的个人信仰自由,可天天看着一个把上帝挂在嘴边上的家伙在自己眼前晃,军分区机关的工作人员们的心里头,还是本能地涌起一股排斥感。除非万不得已需要请教技术方面的问题,通常情况下都对此人敬而远之。
  如此一个不合群的另类,也难怪保卫科长刘国梁很犹豫该不该将其派到黑石游击队去了。那边既有赵天龙这样的绿林大豪,又有张松龄这样的国民党中校,还有一个不敢见光的白俄国际营,情况原本已经够复杂了。再把一个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塞过去,还让不让王胡子这个大队长操碎了心?!
  “没事儿!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苏醒的思维跳跃性很强,在极短时间内,就换了另外一个角度。挥挥手,很有信心地做出决定,“既然不是小唐同志,不是小唐工程师自己不愿意下基层,就派他过去吧。我相信王胡子本事!他连入云龙都能收到麾下,绝对不会因为队伍中突然多出来一个基督徒就变得手忙脚乱!”
  注1:关于八路军骑兵因为补给困难,被改编为步兵的故事参见王外马甲的纪实文学作品《中国骑兵》。非酒徒原创,也非杜撰。
  
  第四章
荣誉(三下)
  
  既然确信把一个虔诚到了极点的基督徒派到黑石游击队去,不会让大队长王洪焦头烂额。人选方面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做个修车技师的礼拜唐最适合去解决那些理论性不强,但对实际经验和动手能力要求都很高的“疑难杂症”。察北军分区司令员兼政委苏醒抽出段时间专门跟他谈了谈,亲口告诉他下派任务只是暂时性的,解决了汽车引擎改装发电机问题后,立刻就可以调回总部来。礼拜唐恰好最近一段时间蹲机关蹲得百无聊赖,正想找个地方去散散心。听说目的地是察哈尔北部的大草原,也欣然同意前往。
  见礼拜唐恨不得立刻就动身的样子,苏醒笑了笑,低声解释:“不是马上就走,大概一个星期后才能出发。军分区这边得为黑石游击队准备些战争物资,其他去那边学习生产自救经验的地方干部,也得花些时间才能到总部聚齐!”
  “噢!”绰号礼拜唐的唐仁礼脸上的兴奋,立刻黯淡了下去。伸手挠了下头皮,讪讪地回应。
  “你也得做一些准备。黑石寨那边可是名副其实的苦寒之地,‘胡天八月即飞雪’并非夸张!”苏醒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继续低声说道,“我已经跟后勤部门打过招呼了,行李被褥,都替你准备了加厚的。手枪给你准备了把马牌撸子,子弹四十发。还有些治疗头疼脑热,水土不服的药品,该带的都带上。行军途中,万一伤了风,想找个大夫可不容易!”
  “噢,我,我记得了!”礼拜唐咧了下嘴,瘦削得脸上难得涌现了一丝感动。
  “那你这几天就多休息,养足体力准备出发。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找后勤处的老周。如果老周他们解决不了,也可以直接来找我。我的房间在哪儿你知道吧?别客气,只要不是开会时间,尽管过来!”
  “没,也没什么了!我这个人,其实,其实不太,不太在乎这些身外,身外的东西!”不太适应苏醒的热情,礼拜唐惶急地用手掌搓起了大腿根儿。以前无论是在荷兰人的修车行里做过高级技工的时候,还是在二十七军战车营做维修机师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一个上司对他如此关心过。那些黄头发灰眼珠的荷兰人从来不会把一个华人当作同类,而二十七军的长官们虽然和他长着一样的黑头发黄皮肤,却好像血脉有多高贵一般,除了有摄影记者在场外,其他时间,也懒得跟一名满身油污的修理工打招呼。
  “该在乎的,还是要在乎!否则,生了病,麻烦可就大了!”苏醒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局促,迅速结束了话题,向对方告辞,“你忙吧!我今天还得去别的部门转转。总之一句话,照顾好你自己。离家在外,谁都不容易!”
  “嗯,长官!”礼拜唐举手敬了个礼,主动将苏醒送出了门外。
  凭心而论,他为八路军工作的这段时间,过得并不怎么开心。周围的人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仿佛他脸上长着什么脓疮一般。而一同工作的技术人员们也都刻意地跟他保持着距离,即便不得不做些交流,也仅限于技术层面。题外的话很少说,更甭提像个朋友般互相关心,互相友善地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这让礼拜唐感到很孤独,也感到很失望。在护送物资回国的船上,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如何为自己的祖国尽一份游子之力,如何在军队中大展身手。然而二十七军的糜烂让他触目惊心,八路军在某些方面的“死板”与“冰冷”,又令他满怀疲惫。
  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新成立的察北军分区条件简陋,基本上没什么机械设备可供维护。一天当中大半天处于无所事事状态的礼拜唐愈发显得形单影只。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办公室里,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留在国内参加抗战的选择,是不是太幼稚了些?然而,在南洋做高级技工时所受到的那些冷眼,和上船前华侨同胞们的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神,又让他鼓不起勇气向军分区的干部们提出告辞。
  在国民党那边没做出任何事情来,在共产党这边依旧没做出任何事情来!放眼中国,能挑起抗日战争大梁的,只有这两家势力。如果在察北军分区干不下去主动离开了,他这趟代表南洋华侨的归国抗战之行,也就彻底走到了尽头。回去后,面对当年积极捐钱捐物送自己上船的同胞,他该怎么交代呢?!
  说对不起了,我唐仁李辜负了大家的信任?还是说,中国已经没救了,大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乖乖地等着做无本之萍吧?!反正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南洋来!英国人和法国人也跟德国人不是一伙,不会把大家当作犹太人第二!
  “不,绝不!”唐仁礼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咬牙切齿。再苦,再难,他也必须坚持下去。中国是他们的根,也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寄托。如果中国亡了,他无法想象原本在南洋就是三等公民的华侨,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记得在临上船前,当地一名土生土长的华人三代,曾经问过此番归国运送物资的组织者,为什么要救助一群早已跟自己不相干的人?那名平素笑得像个弥勒佛般的侨领立刻被痛苦扭曲了脸,整个人都像头受了伤的狮子般长身而起。
  他的话,至今还回荡在唐仁礼耳畔,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以前咱们挨了欺负,好歹还能赌气说一句,大不了老子回中国去!如果中国亡了,再挨了欺负,咱们可就连说句硬气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没有了啊!你明白不明白!”(注1)
  注1:关于南洋华侨支援抗战,并非酒徒杜撰。在八年抗战期间,光是南侨总会就先后招募了三千多名技术工人回国。而在1939年,华侨捐献的钱财物资,占了国民政府战争支出的百分之二十!
  
  第四章
荣誉(四上)
  
  又在迷茫与期盼中等了一个多星期,七月下旬,唐仁李汇同察北军分区总部附近几个游击支队来的地方干部,化妆成行脚商人的模样,将弹药藏在装杂货的马车上,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时值盛夏,正是塞外风光最好季节。然而沿途中却很少见到往来的旅人。战争对华夏的破坏并不止在人员和财产的损失上,整个民族的精神状态,这两年也低迷到了极点。虽然日本人架在沿途市镇的广播喇叭里,不停地传出少女明星李香兰的欢快歌曲,街边书摊上也重新摆出了北大教授周作人的怡情散文,但写在人脸上的憔悴与迷茫,却远非几首歌曲和几篇短文所能冲淡。每一个从膏药旗下经过的身影,脊背差不多都是佝偻着。然而偶一回眸,目光里流露出来则全是仇恨。(注1、注2)为了躲避小鬼子的检查,“商队”尽量不进城。即便需要补充干粮,也是找个僻静之处先把马车藏起来,然后派几个人由老交通带领着,到镇子里的粮店里就近购买。每次买完了就迅速离开,绝对不在集市上做过多耽搁。
  拜塞外地广人稀的自然环境所赐,沿途中可供马车隐藏的地方并不难找。而草原上的城镇规模都很袖珍,即便刻意避开了它们,也绕不了多远冤枉路。不但唐仁礼等假冒商贩这样绕,一些趁着天暖北上做生意的真正行脚商人,也同样轻易不会穿过城镇。在野外绕路走,可能遇到土匪,也可能遇不上,倒霉的概率是最多是百分之五十。穿城而过的话,进城门要交一次税,出城门再交一次税,加上给汉奸和地痞的孝敬,倒霉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百!是个做生意的,就知道该怎么走。
  日本鬼子和伪军也知道商贩们都不愿交税进城,所以想方设法在野外也设了很多临时关卡。但这些关卡设立之后,往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失去了大部分功能。里边负责检查货物并向商贩征税的汉奸要么成了被养熟了的“家雀”,对所有过往行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么被地下抵抗者找机会清除,身首异处。从而成为继任者的榜样,让后者彻底明白远离小鬼子的庇护范围后,应该遵守什么规矩。
  行脚商贩们一直有搭伴儿赶路的传统,越是兵荒马乱年代,越喜欢抱团取暖。这样做一则可以增大所有人抵御马贼劫掠的能力,二来也可以借机互相交流各地的商品行情信息。因此,即便最终目的地并不一样,只要沿途有某一段重合,就会尽量往一堆里凑。
  唐仁礼和一众游击队干部虽然是冒牌商贩,但为了不引起太多关注,也只能随大流。在路上绕了三天之后,他们就跟另外两伙绕路北上的商贩们彼此熟悉了起来,自然而然,三支队伍就变成了一支,互相照应着一起往前走。
  其他游击队干部还好说,本来就是普通人家出身,加入了游击队之后负责得也是后勤和生产方面,形象和气质改变不大,与行脚商贩们凑在一起,很快就打成了一片。轮到唐仁礼时,可就有点麻烦了。作为被一名华人“猪仔”的后代,他的长相原本就跟北方内陆人有很大差别。每顿饭入口之前,还坚持向主感恩,落在外人眼里,愈发显得神神叨叨。(注3)好在交通员老何早就准备,第一次向外人介绍时,就把他说成了受了洋和尚蛊惑,又被财东抓回来继承家业的大少爷,倒也能挡住很多双怀疑的眼睛。但同行们在感慨洋和尚害人之余,难免也会热心地“开导”唐少爷几句,什么天大地大也大不过父母养育之恩了,什么东西方神仙各有地盘了,捞过界难免会起纠纷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每当这种时候,唐仁礼总是静静地听着,嘴角含笑。作为一个经历过很多世间冷暖的成年人,他清楚同行的商贩们没什么恶意。并且从内心深处,能感觉到一种隶属于同族的人间温暖。虽然上帝他老人眼里,每个灵魂都是平等的,并不会因为种族和肤色而差别对待。但是此刻的人间,白皮肤总是比其他皮肤更平等些,也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不过你们家老爷子,还是挺关心你的!今年往黑石寨去的道路,可比往年好走得多!货物也比去年容易脱手得多!除非你带的东西太不对路!”开导完了唐仁李,同行们往往还不忘了再加上一句,以免唐大少爷误会了其自家父亲,辜负了老人的良苦用心。
  “是么?为啥今年比往年好走?日本人组织修公路了么?”唐仁礼笑了笑,顺口追问。并不是想知道答案,而是单纯地为了不让对方觉得自己端着架子不爱搭理人。
  “这个,你们家老爷子没跟你说起过?!”热情地商贩们愣了愣,压低了声音,迟疑着回应。
  “可,可能说过吧,我没仔细听!”唐仁礼讪讪地搔搔头皮,脸上开始发烫。为自己糟糕的演技,也为了心中的好奇。
  “唉呀,你可真是被洋和尚给忽悠傻了!”商贩们四下看了看,声音虽然低,却透漏出难以掩饰的骄傲,“胸前挂着那个洋神仙,能管什么用?如今在草原上,管用的是这个!”
  一边说着话,他们一边从袖子里取出杆红色的小旗来。得意地晃了晃,然后迅速收了回去,“红胡子的平安旗,可比你那洋神仙好使多了。距离月牙湖方圆五百里范围内,见到马贼后,只要你把这面旗子往车上一插,绝对没人再敢难为你!否则,哪怕他长了三头六臂,咱们红爷,也得把他的几颗秃脑袋一起给砍下来!”
  注1:李香兰,出生于中国东北的日本歌星。1937年被刚刚成立的满映看中,成为力捧的明星。“中日亲善”代表。
  注2:周作人,鲁迅之弟。七七事变之后受托留在北大看护校产,不久投身于汉奸政府,出任伪职。文革期间因稿费停发潦倒而死。
  注3:猪仔。清朝末年,殖民者急需劳力开发南洋诸岛,便勾结中国的沿海匪帮,采取拐卖和绑架的方式,将东南沿海百姓抓到南洋做苦工。所以被卖者又绰号猪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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