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尽处(校对)第1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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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委,是,委员长!”叶秀峰被吓得一哆嗦,赶紧低头认错,“卑职,卑职知道错了,请……”
  “出去,统统给我出去!”蒋介石对他非常失望,指了指门,厉声命令。
  叶秀峰面色瞬间灰败如土,捧着自己精心炮制出来的报告,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毛人凤和贺耀祖两个遭受了池鱼之殃,互相看了看,怏怏地跟在叶秀峰身后。还没等走到门口,又听见蒋介石在背后命令,“贺贵严留下,其他两个人留下报告之后,回去继续办公去吧。需要的时候,我再派人通知你们!”
  “是!”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答应一声,各自执行命令。贺耀祖则一脸无奈地返身而回,等着独自承受蒋介石的怒火。
  蒋介石却不再说话,转身走到窗前,单手扶着窗框闷闷地观赏外边的风景。雨暂时停了,但乌云还在往头顶上的天空汇聚。几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冷空气绞杀在一起,正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秋风秋雨愁煞人!
  小心翼翼地陪着蒋介石看了一会儿窗户外边的翠竹,贺耀祖陪着笑脸开解:“他们两个能力还是有的,就是太年青了些,说话做事难免不够成熟稳重。但有雨农和陈氏兄弟教导,早晚能当得起大用!”
  “大用个屁!”蒋介石头都没回,直接来了句脏话,“一个有能力却没心胸,另外一个既没有心胸也没有能力,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草包!”
  贺耀祖咧了一下嘴巴,不再替其他两人辩解了。今天毛人凤和叶秀峰的表现,的确有些差强人意。特别是叶秀峰,根本没显出来一个接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应有之水准,反而象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政棍,还是喜欢四面树敌的那种。
  但就这样陪着蒋介石朝外边呆看,也不是个办法。贺耀祖别的不了解,却深知蒋的秉性。怒火憋的越久,发泄时危害越大。如果不及早给他找到一个宣泄渠道,一旦压抑到爆发,他和毛、叶两人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正在搜肠刮肚地想着,蒋介石已经将枪口直接对准了他,“你也没好哪去!顶多算是稍微有点儿心胸而已。并且驭下无方,另外还要加上一个怕老婆!”
  贺耀祖猝不及防,被骂得面红耳赤。好半晌才恢复过点儿元气来,苦着脸,低声解释道:“不是怕,介公,您其实也是知道的,斐君因为嫁给我,至今还被其家人拒之门外。她的很多朋友也认为她为了享受而攀上了高枝,相继跟她断绝了来往。如果我还对她过于苛求,她岂不是更孤苦伶仃了?!”(注2)听贺耀祖说起自家的苦衷,蒋介石顿时觉得心有戚戚。当年他迎娶宋美龄,还不是一样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带着几分对难兄难弟的同情,叹了口气,他低声说道:“我也不要求你对她太严苛,稍微注意一下便是。毕竟你在军委会里头地位非同一般,而她,如果哪天真的加入了共产党,看你到时候如何是好!”
  “这,这个,应该不至于吧!”贺耀祖苦笑着摇头,说话的语气却非常不自信。夫人倪斐君知书达礼,单纯善良。肯嫁给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的自己,实在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但夫人对自己虽然温柔体贴,对自己所供职的国民政府,却是非常不屑。早年在南京作护士时,她就宋庆龄、廖承志等人往来密切,经常与二人一道抨击时政。到重庆后又加上了周恩来和邓颖超这两口子,更是变本加厉,毫不在乎这样做对自己和家庭可能带来的不良影响。
  “你好自为之吧,到时候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就行!”对于属下的家务事,蒋介石并不愿意插手更多。稍微点了一下贺耀祖之后,便迅速转换了话题,“孙连仲那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刚刚打完了台儿庄,军委会不就决定给他补足了兵马么?怎么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着手去办,并且还要他和手底下人凑钱去疏通关系?!”
  “这个……”贺耀祖愁的只嘬牙龈,真恨不得对方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多纠缠一会儿,别问自己这么一个可能要命的问题。
  孙连仲的嫡系部队跟鬼子拼光了,却迟迟得不到补充的事情,里头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其中既有国民革命军兵源和补给困难的问题,也有对各支抗战队伍的优先照顾次序问题。但这两者都不是主要原因,最大原因其实出在孙连仲自己身上。他本人既不再隶属于冯玉祥的直系,也没有完全融入黄埔系的圈子。更要命的是,这个人自持战功卓著,连续几次都拒绝了总参谋长何应钦递出的橄榄枝,同时也对何应钦的竞争对手,陈诚将军不假辞色。
  对于这样一个脾气耿直得有些过分的旁系军头,试问谁敢轻易帮他的忙?孙连仲和他的部将卖了家产凑钱疏通关系的事情,贺耀祖其实早就知道。孙连仲送出去的那四十多根金条,也有几根辗转落在了他的手上。可他总不能为了给孙连仲这么一个外人主持公道,就把何应钦、陈诚、冯玉祥三位大佬全都得罪了。所以只能装聋作哑,权当没看见孙连仲在重庆奔走时那幅落魄模样。
  “这个什么?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何敬之、陈辞修两人在捣鬼!这两个蠢货,光顾着自己心里头痛快,就不想想这样做的后果!如果非黄埔系将领都看到孙连仲现在的落魄模样,谁还敢再跟日寇拼命?没有其他各方的支持,光凭着黄埔系,能打得赢这场战争么?”
  “这个,介公说得是,说得极是!”贺耀祖大声附和蒋介石的观点,却死活不肯提到底是谁在给孙连仲穿小鞋儿。
  “是啊,当着我的面儿,我说的什么都对。转过头,你们就各行其是,把我的话全做耳旁风!反正出了错,外边的人都会骂我这个委员长。不会知道是你们这些人把我当成了瞎子和聋子!”蒋介石突然叹了口气,失去再较真儿的兴趣。国民党起源于几方革命势力的联合,内耗一直非常严重。自己在先总理过世之后这些年一直努力想改变这种情况,却一直收效甚微。如今,非但原来那些竞争对手在偷偷地给自己拆台,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黄埔系内部,又何尝不是山头林立?!陈诚、胡宗南、汤恩伯,不断各自扩张各自的势力范围,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人倾轧起来绝不犹豫。都以为他这个老头子没看见,其实他这个老头子早就把几个得意门生的作为看得清清楚楚了,只是一直在忍住没说出来而已。
  “介公,言重了,真的言重了!”贺耀祖被数落得额头冒汗,低下头,不停地替自己开脱,“我已经尽力在帮孙将军了,但我一个人毕竟能力有限。眼下全国那么多打成了空架子的队伍,也不好光紧着孙连仲将军一个人照顾!我……”
  “行了!”蒋介石意兴阑珊地摆手打断,“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你的敷衍。回头跟何敬之他们几个说一声,做事要记得留余地。把川军和滇军里头,或者其他那些一时找不到合适归属的部队,拨几支给孙连仲。无论人数和军械都一定要给足,尽快落实到位。我不能让人家说,跟鬼子拼没了老本之后,就是一个当光杆司令的下场!”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关键是出自蒋介石自己之口,不用怕何应钦与陈诚等人迁怒于执行者。贺耀祖点头答应了一声“是”,同时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刚要提出下去落实,又听见蒋介石低声吩咐,“回头通知毛人凤和叶秀峰,让他们两个不要在黑石寨问题上再弄什么鬼花样。那个姓彭的小家伙跟共产党合作了也好,拉了马贼入伙也好,毕竟是咱们国民政府的人,打疼了鬼子,长得也是咱们国民政府的脸。隔着好几千里地,后方的人帮不上他什么忙,至少不能给他添乱!否则,一旦让我知道,绝不会轻易放过了他!”
  “还有!”没等贺耀祖点头称是,他又继续补充,“那个姓张的连长,看看能不能拉到咱们这边来。姓彭的小家伙舍命帮他,自然是因为他有值得小家伙舍命相助的地方。即便不能拉,也至少保证他平安回到孙连仲麾下,至少,不能白白便宜了共产党!”
  注:蒋在抗战期间的官邸应该为重庆黄山云岫楼,而不是美龄馆。前文考据不细,特此更正。同时在此对zhyuesheng兄的指点表示感谢,蒋住在黄山云岫楼之事便是他提醒的。
  
  第一章
迷城(四下)
  
  “是!”最后这一条,贺耀祖答应得非常爽利。与重建孙连仲麾下的第二战区第一军团相比,一个区区小连副的调动,根本不能算做什么事情。他估计自己随便跟孙连仲提一提,眼下正有求于军委会的孙连仲就将非常主动地放人。甚至孙连仲本身都未必记得其麾下还有这样一个姓张的连副,毕竟孙部被打成空架子之后,还有一大堆营长、团长、甚至旅长找不到事情做,只好跟在孙连仲身边蹭吃蹭喝。像连副这种兵头将尾,孙连仲的下属里头一抓一大把,几乎个个失业在家,他根本无法照顾得过来!(注1)抱着这种先入为主想法,贺耀祖回到军委会后,先把蒋介石指示不准任何人再刻意刁难孙连仲的话如实转述给了参谋长何应钦,然后又分别给毛人凤和叶秀峰两个去了电话,通告了蒋委员长对黑石寨光复一事及相关人员的真实态度。最后,才赶在等待下班的十几分钟里,通过身边有限的渠道,开始了解那位在黑石寨光复事件中至关重要的小人物,孙部二十七师一位姓张的副连长。
  不关注不知道,一开始关注张松龄这个名字,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兼调查统计局局长,上将贺耀祖立刻就在办公室里学着时髦的浙江话骂起了娘。“娘希匹,叶秀峰你这个白痴,老子跟你没完!你他娘的不长脑子自己找坑往里头跳,却害得老子跟你一起倒霉!你等着,等老子抽出功夫来,看怎么收拾你这……!”
  同样正在办公室里头陪着主任大人熬最后十分钟的两个文职军官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平素弥勒佛一样和气的贺上将军今天到底在发哪门子邪火?其中有一个相对机灵者立刻把“叶秀峰”三个字牢牢地刻在了心上,发誓下次只要看到有和此人相关的文件,就打回去让它按部就班地走完整个处理流程,拼着让中统局的人抱怨,也先给主任大人出了今天这口恶气再说!
  “该下班就下班,别再这里浪费电!”拍着桌子骂了几句娘之后,贺耀祖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横了两名满脸八卦的下属一眼,厉声吩咐,“刚才的话,听过就给我忘掉。谁要是胆敢泄漏出去,老子就把他送到滇南修公路。不信你们两个就试试看!”
  “不敢,不敢!”两名文职陪着笑脸,慌慌张张地逃掉了。贺耀祖从办公室里头将门关好,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和书本就是一阵乱砸。待把整个办公室都搅得如同被轰炸过一般,才重新坐回了主任大人的座位,瞪起一双疲惫的眼睛冲着对面的整排文件柜生闷气。
  也不怪贺耀祖郁闷,叶秀峰为了打击军统所提起的那个张连副,实在有些过于麻烦。此人哪里是什么兵头将尾?!军衔为中校的连副,放眼整个国民革命军中,估计都找不出第二个来?!更可气的是此人的中校军衔还是追赠的,属于身后哀荣那种。这说明什么?说明军事委员会曾经将一个活着的军官,直接当成了死人来处理。而他贺耀祖贺大主任,就是这场乌龙的主要责任者之一,无论有多少理由,都是将成为整个笑话的核心与焦点。
  当然,贺耀祖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娘子关战役里头阵亡了那么多弟兄,如果每个都认认真真地审核一番再往褒奖意见上签字,他贺主任就得活活累死在办公桌前。那个被当成了死人追赠予中校军衔的小家伙,当时是在第二战区在阵亡名单里头报上来的。“生前”参加了娘子关战役中最关键、最惨烈的一局,核桃园反击战。那也是整场娘子关战役里头唯一的亮点,对于其中以身殉国的烈士,军委会事后怎么追赠身后哀荣都不算过分。
  可当一个已经死了一年多的烈士,又活着出现在塞外,出现在与日寇搏杀的第一线,这里边所涉及到的内容就太多,太复杂了。复杂到肩扛上将军衔的贺耀祖都为之头大如斗的地步。偏偏中华民国的第一实权人物蒋委员长刚刚还提起过他,希望能保证他平安归队。这让贺耀祖想继续稀里糊涂下去,都需要反复斟酌。
  “带领麾下弟兄炸毁山炮三门,击毙击伤日寇数以十计,身负重伤被部属强行抬下火线,六日后不治,以身殉国!”,二战区在请功名单上对张松龄的具体描述,眼下就摆于贺耀祖的办公桌上。这份文件足以证明军委会当初决定追赠张松龄中校军衔的决定并没有什么错误,然而如果贺耀祖敢把这份文件拿出来,今后就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止是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
  娘子关战役最后阶段国民革命军全线溃败,这是军委会内部人尽皆知的事实。但全线溃败,却不等于可以把一个曾经立下重大战功的下级军官,随便当作阵亡来统计。此人之所以被列入阵亡而不是失踪名单,是因为他当时肯定已经身负重伤,无法跟随大队人马一道撤退。而二战区之所以敢把身负重伤的军官当作战死者来统计,幕后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把所有伤员都丢给了鬼子!
  不用猜,贺耀祖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出事实真相所在。二战区的黄副司令长官在撤退途中被一名姓苟的团长拿枪顶了太阳穴的事情,早就被嚷嚷得满世界皆知。而那位苟团长随即用手枪打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如果黄副司令长官没做下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贺耀祖不相信一个已经准备自杀的团长,会试图拉着整个战役的直接指挥者一道去下地狱。
  可无论猜到多少真相,他都不能说!否则,他就同时得罪了晋绥和桂系,这两支目前中央方面必须着力团结的地方实力派。甚至还有可能把已经在中条山殉国的冯安邦将军也牵扯进一场舆论的漩涡当中,进而将不得不承担孙连仲部所有中高级军官的怒火!
  在此举国抗战的艰难时刻,真相远远不及大局重要。所以,娘子关战役失利的原因必须是由于日军的装备过于优良;第二战区的阎司令长官和黄副司令长官,必须一个是慷慨大度,另外一个是机智勇敢,能谋善断;战役最后阶段的溃败必须没有发生,抛弃伤员的罪行必须没有出现过,阎、黄两位司令长官也从没做过相关决断。
  所以,他贺耀祖这个军委会主任,无论心里觉得多么郁闷,都将独自承担起“拿活人当作战死者追赠”这一失误的黑锅。既不能在下属面前表达自己的委屈,又要严防此事的影响继续扩散,让外面的舆论界知晓,进而刨根究底。
  “叶秀峰啊,叶秀峰,老子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样陷害老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贺耀祖宁愿在今天下午受蒋介石召见的时候,与毛人凤两个一道,彻底将叶秀峰打进万丈深渊。虽然那样做会严重损害他在蒋委员长心中的形象,却总也好过最后接下一个烫手山芋,丢不得吞不得。
  “如果此人与娘子关战役中阵亡的那位‘张松龄’只是重名就好了!”骂够了叶秀峰的祖宗八代,贺耀祖继续搜肠刮肚想办法应对后者给自己带来的巨大麻烦。那样的话,二战区送上来的报告就没有什么大错,自己当时在褒奖决定上签字,也没任何问题。日后哪天蒋委员长心血来潮再提起张松龄这个人的名字来,就可以把责任往叶秀峰头上推,说叶副局长急于立功而张冠李戴,相信叶秀峰也没本事将当事人从几千里之外的草原上调回重庆来替他证明清白。
  问题是,这样做的话,将亏欠张松龄中校甚多。毕竟只要他活着归队,军委会就没脸把已经颁发出去的中校军衔和宝鼎勋章再给追回来!可比起即将重建整个孙连仲部这件大事,姓张的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应该。毕竟他是孙连仲不惜重金打造出来的军官种子,理应对孙部有所回报,其中包括付出一点儿名誉和仕途上的损失。
  作为一个率部参加过北伐战争,曾经走过尸山血海的将军,对贺耀祖来说,为了夺取全局主动而牺牲掉几名士兵,甚至牺牲掉整营整连弟兄,都属于很平常的决定。越顺着顾全大局的思路理下去,他越认为,还是将已经“阵亡”的张中校和仍活在世间的张松龄直接分开为好。至少,在军事委员会的档案袋中和今后有可能上报到老头子那里的文件中,两个张松龄必须是同名同姓却没有丝毫相干的人。这样,对于军委会,对于晋绥方面,对于桂系,甚至对于孙连仲部,都将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损害。
  至于几千里以外草原上那个不幸被选中作为牺牲品小张同志,眼下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反正此人有没有机会活着从草原返回,还不得而知。即便他能幸运地穿过日军封锁线回到孙连仲麾下,相信在整个军团得以重建这一巨大的人情面前,孙连仲也知道该怎么去做。况且在孙的职权范围之内,重新将张松龄从普通士兵提拔为中校团长,顶多也就需要花费半年左右时间,实在算不得什么耽搁!
  “叫个人来收拾一下我的办公室!”理清楚了全部思路的贺耀祖抓起电话,对另一端的接听者命令。随即放下电话,将办公桌上先前让自己头大如斗的那个档案袋,顺手丢进了身后的保险柜里。
  “咣当!”全钢打造的保险柜门重重关上,将整份档案彻底隔绝在黑暗当中。没有特别情况发生,永远不会重见天日,永远!
  注1:贺耀祖在1938年春天已经晋升为上将,无论资历还是官职都高于孙连仲,所以才不会把一个小小的连副放在心里。
  
  第一章
迷城(五上)
  
  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贺耀祖心里头却不是很舒服。开车的时候接连走了好几次神儿,亏得重庆的交通警察和司机们都十分有眼色,知道坐在别克世纪里头的人,即便车前方没有警车开道,也绝非自己所能招惹得起,才一路顺风回了家。
  整整小了他二十三岁的妻子倪斐君正在厨房里头忙活,弄得整个家都飘满了浓郁的菜肴香味。他们家不是雇不起厨师,世事固然艰难,国民政府却也不会拖欠一个手握重权的上将薪水。然而倪斐君却坚持认为给丈夫吃自己亲手做的菜是一个妻子的义务,贺耀祖也懂得欣赏对方的厨艺,所以成亲五年多来,贺耀祖在没有确实推不掉的应酬时,晚饭通常都是回家吃。夫妻两个在饭桌前喂喂孩子,聊聊家常,白天上班时的疲惫就一扫而空。
  可今天,贺耀祖却明显没有什么胃口。在佣人的帮助下换了鞋子和宽松的衣服后,便一头倒在了沙发上,用当天的报纸遮住了面孔。
  他之所以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内疚自己刚刚亲手毁掉了一名年青军官的前程。实际上,官做到贺耀祖这种级别的人,心情已经很难被这样一件小事儿影响到。况且贺耀祖已经做得足够仁至义尽,他相信,如果换了总参谋长何应钦或者军训部长白崇禧这两人与自己易地而处,他们所做的绝不会仅仅是将张松龄一分为二那么简单。以他们的行事风格,很有可能会故意安排一个送死的任务让黑石寨方面去执行,或者直接派人将张松龄做掉。这样,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后患。
  这也不是说何应钦与白崇禧两个要比他贺耀祖残暴,而是他们两个行事的风格更干净利落,或者说为人更杀伐果断。与贺耀祖一样,他们都是军队中的顶尖人物,都是军中的大象,而张松龄只不过是只小小的蚂蚁。有谁见过大象走路会因为踩死了一只蚂蚁而难过么?恐怕没有吧。走路时能刻意避开蚂蚁的窝已经仁至义尽了。更多情况下,是根本不会低头,迈开大步直奔目标,哪有功夫管脚下的那只蚂蚁是黑是白,是死是活?!
  他贺耀祖之所以心事重重,是由于吃不准蒋介石对某只或者某几只小蚂蚁的关注,是出于一时心血来潮,还是真的已经动了惜才之念。如果是前者的话,无论他怎么对付那几只小蚂蚁,都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不利影响。而万一是后者,即便蒋委员长知道全部情况后能理解他这样做的苦衷,想必也会因为他在执行命令时打了太多的折扣而心存芥蒂。那样的话,二人之间的互信就要受到极大影响,他贺耀祖在军事委员会中的超然地位,也必将不复存在。
  与国民党内的其他元老不同,贺耀祖几乎是唯一一个经历过辛亥革命、北伐战争,资历和贡献都足以与蒋介石比肩,却依旧跟后者保持着朋友关系的人。而其他同等资历和贡献的元老,要么已经被蒋委员长彻底打败,成了国民政府中的装饰品,要么还在继续跟后者明争暗斗,几乎一分钟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贺耀祖不喜欢与人争斗,特别是在没有任何胜利把握的情况下去争斗。更没想过自己哪天能取蒋介石而代之。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太高的政治野心,也没有太强权力欲望。他只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这个国家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而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上将主任这个职位,则是他实现自己心中那些愿望的一个重要凭借。如果因为不再为蒋介石所信任,进而被从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这个位置上调离,他就只好象那些政治斗争失意的元老们一样,拿一份干薪每天捧着报纸和茶水打发日子,这种下场,他绝对无法忍受,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十一月的山城温度有点儿低,因为多雨的缘故,即便裹在丝绒睡衣里,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那一波接一波的秋凉。贺耀祖翻了个身,试图用已经被体温焐热的沙发表面,去抚慰被冷空气吹冰的小腹,刚刚把身体调整到舒服位置,脖颈处却感到了一缕柔柔的暖风。
  “呼——”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倪斐君依旧没改小女儿心性,见丈夫并未真的睡着,便鼓起嘴巴,在对方的脖颈窝处长长地吹了一口热气。那里是贺耀祖身上最怕痒的地方,当时痒得他立刻一个轱辘从沙发上爬起来,一边用手挡住妻子的嘴巴,一边笑着问道:“饭做好了,孩子们呢?他们都吃了么?!”
  “让张妈领着去厨房里头吃了,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倪斐君笑着抱怨了一句,放过贺耀祖,顺手从餐桌上抓起一瓶法国产的葡萄酒,给贺耀祖倒了一杯,“先吃了饭再睡觉,免得明天早晨起来又胃疼。这一杯是因为天冷赏给你的,慢着点儿喝,小心喝急了上头!”
  望着桌案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再看看妻子那满脸关切。即便心里头有再多的烦恼,这一刻也统统不翼而飞了。
  “我没事儿,就是今天上班时太忙了些,一直没抽出空来休息,所以回家后才想先躺一会儿!”不想让妻子担心,贺耀祖笑了笑,故意装出一幅轻松的模样。“你也知道,最近前线吃紧,到处都在找我要人要枪。我这个主任又不是孙猴子,即便拔光了身上的汗毛也变不出人和枪来给他们!”
  “我看也差不多!”倪斐君抿着嘴打趣。明澈的眼睛里却倒映出贺耀祖此刻的满脸疲惫。后者被看得心里头发虚,笑了笑,继续欲盖弥彰,“真的没事,回到家,看到你在厨房里忙活,看到孩子们都玩得开心,一切就都忘了。”
  “你自己能调整得过来就好!”倪斐君不忍拆穿丈夫善意的谎言,把目光挪开,笑着给对方夹菜,“尝尝这个吧,我特意跟何大姐学的粤菜。也不知道学得有几分神似?!”
  那是一份蒜仔瑶柱豆苗,贺耀祖当年在广州追随孙中山时,非常喜欢到饭店点来吃。可是今天,他却对着这份自己曾经钟爱的美食皱起了眉头,“何大姐,哪个何大姐?你最近很闲么?”
  “当然是廖总理的夫人啊?”倪斐君诧异地白了丈夫一眼,柔声回应,“还能有哪个何大姐?我认识的会做粤菜的人里头,手艺她数第一!”(注1)真是越怕什么越碰见什么,贺耀祖脖子后的毛立刻就直立了起来,象头受惊的猛犬般瞪了妻子一眼,厉声命令:“我当然知道是廖夫人!你以后能不能少去她那边几趟?!即便不为我着想,也为这个家想一想!”
  注1:何香凝,国民党总理廖仲恺的夫人。民国初年著名才女,曾求学于日本女子大学,擅绘画。与丈夫一道追随孙中山,是同盟会第一位女会员。因为坚持联共主张,与蒋介石之间矛盾很深。
  
  第一章
迷城(五下)
  
  “怎么了,我怎不为你着想了?!何大姐又不是坏人!”好心整治了一桌子丈夫爱吃的菜,却被对方如此数落,倪斐君无法不觉得委屈。放下正在给丈夫夹菜的筷子,红着眼睛追问。
  见妻子垂泫欲泣,贺耀祖的心立刻开始发软。但想到白天时蒋介石的提醒,他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皱着眉头,低声训斥:“她当然不是坏人!可她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却非常不附和身份。在报纸上公开和政府唱反调,公开指责蒋委员长误国,公开说国民党不适合领导国家。这些也就算了,毕竟她是前廖总理的夫人,无论资历和地位都在那摆着,说两句过分话也没人愿意跟她较真儿。可给八路军募捐是这么回事?军委会没人了,需要她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越俎代庖?!还有,她在家里组织那个什么沙龙,去的都是些什么人?沈钧儒、史良、沙千里,最近还多了周恩来的夫人邓颖超。你整天跟这些人搅在一起,能落个什么好结果?!”
  “你,你派人监视我?!”结婚五年多,夫妻两个还很少红脸。体谅到贺耀祖上班劳累,倪斐君开始强忍着不还嘴,到后来,却气得开始打哆嗦,想要还嘴,话已经无法说利落了,“你,你居然派特务盯我梢。干脆,干脆,你把我抓起来算了!反,反正也是你一个电话的事情,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
  “我盯你的梢,笑话!”贺耀祖正在火头上,根本没考虑对方的感受,“我还用盯你的梢,重庆总计才巴掌大,你干点儿什么不在别人眼皮底下?!况且我这个军统局长,本来就是个挂牌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到现在没人动你,人家是给我老贺面子。哪天我老贺的面子兜不住了,看你怎么办,看咱们的孩子到哪找娘去?!”
  “谁稀罕你的面子!”被气到了极处,倪斐君反而不觉得愤怒了。伸手擦了把脸上的泪,咬着牙冷笑,“要抓就尽管来抓我好了。看看你的那帮军统手下准备给我定个什么罪名?在报纸上发表抗日文章?给伤兵筹集医药费?还是给八路军募捐?对了,八路军现在还属于国民革命军下属的番号吧,我拿募捐来的钱帮助他们买西药,算不算资敌?!还有啊,周恩来和邓颖超住的那处房子,也是我帮忙找的。现在叫八路军办事处,你当初也在里边出了力,是不是把你也抓起来,咱们夫妻两个一起过堂!”
  “你——”贺耀祖也被妻子的“冥顽不灵”气了个够呛,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了巴掌。但是看到妻子那倔强的眼神,心里又觉得非常愧疚,叹了口气,将已经举过头顶的手臂又放了下去,“此一时,彼一时。你分清点形势好不好。周恩来夫妻刚到重庆那会儿,合作抗战是主题。咱们再怎么帮忙,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但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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